“贾君鹏，*妈喊你回家吃饭。”这句话，是我从六岁起，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那时候，正是贪玩的年龄。一群小伙伴儿到一起，不疯得天昏地暗哪行。于是捉迷藏的捉迷藏，掏鸟蛋的掏鸟蛋，忙活得忘记了饥饿。到了吃饭时间，村子里会横七竖八布满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听话的孩子一溜烟跑回家，匆匆扒完饭飞奔回来时，还不忘抹着嘴角的饭粒，给仍在疯玩的伙伴捎个口信：韩小元，*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些玩兴正浓的孩子，是不乐意听到这句话的，因为听到这句话，就意味着不能再玩下去了。没有人知道，我对这句话有多么的梦寐以求。因为我只能是那个给别人捎信的孩子。因为我妈妈是个哑巴。

我家院门]前有棵大槐树。每到吃饭时间，村里人总爱三三两两端着饭碗来到大槐树下，边吃饭边聊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我妈总爱在这样的时刻，从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啊啊呀呀个不停，还手舞足蹈的。即使我爸将院门锁上，一到饭点，她也还是会爬上墙头，照旧在人多时刻发作一番。我妈的出场，总会引得人们哄笑起来，而小孩子们，则被吓得哇哇大叫，连蹦带跳逃得远远的。看到我，会大老远地朝我嚷嚷，贾君鹏，*又在发疯了。

因为我妈，捉迷藏时，我只能是那个被十几个人围追堵截的；掏鸟蛋时，我也只能是那个蹲在树下让人踩着肩膀往上爬的……

很多时候，我都会怀念我的外公。外公去世前，在镇供销社工作，因为他，我们家境还是殷实的。他时不时地带给我大白兔奶糖，我可以用这些大白兔奶糖，讨得小伙伴们的欢心。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爸之所以会娶我妈，也是图着这份殷实的家境。在这之前，我爸只是一个从深山里出来讨生活的货担郎。

我爸不爱我妈，也是不屑和我妈培养爱情的。尤其是在我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之后。

终于在我八岁那年，有一天，我爸忽然把我拽到屋里，小心翼翼地问，给你找个新妈好不好。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爸的货郎担子已经沉甸了很多。我从村子里走过时，常常会遇到上了年纪的老人拽着我说，君鹏，你爸要给你找后妈，你可别答应啊，后妈一来*和你可就苦了。

我不怕苦。我只是问，爸，后妈是哑巴吗？得到我爸否定的答案后，我说，行。

我那时满脑子想的，就是终于可以听到别人对我说“贾君鹏，*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我爸很快就给我找了个新妈。他把我妈的铺盖卷儿扔进了院子里破败不堪的茅草屋。

我几乎是掰着指头数到了我爸结婚那天。村子里的老人们坐在大槐树下，议论着我和我妈妈以后的生活，把头都快摇掉了。我没空听这些，憧憬着那将会听到的呼唤，一次次咧开了小嘴。

再到吃饭的时候，我终于听到村子里响起自己的名字了。我的新妈扯着嗓子喊，贾君鹏，贾君鹏。

我故意不回家。等着韩小元他们飞奔过来对我说，贾君鹏，*妈喊你回家吃饭。可我等来的，是拿着细柳条怒气冲冲的新妈。

忘了说了，我们村有很多柳树。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柳条越细，打得越疼。

那天以后，我不再对那句话有任何幻想。

不久，我开始上学了。而我妈，也很少再发疯。却是苍老得很快。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放学时， 我看到我爸的拳头砸在了我妈身上。那个女人在一旁数落着，大抵是些我妈总是头发蓬松，上面还挂着几根稻草的样子让她讨厌的话。

没过几年，我妈就得病死了。我也开始上中学，住校。接着就是高考。考上大学后，我再也没回去过。我在城市里工作，我把那些关于村子，尤其是关于母亲的记忆，当做一本不怎么样的书，合上后就束之高阁，不曾拿下来翻阅过。

直到我自己当了父亲。直到那天。

那是个周末。妻的学生乐乐在我家补课。妻因为上火，舌尖溃疡了一大片，难受得直咽口水，就在客厅看乐乐写作业。我做好饭菜，来叫妻吃饭。妻却不动，拍拍乐乐，开始呜呜啦啦地说些什么，还挥舞着双手比划着，最后实在是比划不清了，就忍着痛说，乐乐，帮我去隔壁叫小曼回来吃饭吧。接着乐乐就跑了出去。我听到她在外面喊，贾小曼，*妈喊你回家吃饭。

突然间，我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座大山般闷不透风。妻子呜呜啦啦含混不清连比带划的样子随着这十二个字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和我儿时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耳边不断响起“贾君鹏，*妈喊你回家吃饭”的声音。这声音，有韩小元的，有游小睿的，还有张大爷、王大婶和李大妈他们的。只不过他们说的是，贾君鹏，*又在发疯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是听到过我妈妈喊我回家吃饭的，并且无数次地听到过。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哑巴，却都忽略了她也是一个母亲。

作者：王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