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自然 >

刺棱果的图片(刺蛋果的功效与作用)

来源:原点资讯(www.yd166.com)时间:2022-12-03 10:31:20作者:YD166手机阅读>>

刺棱果的图片,刺蛋果的功效与作用(1)

名家名作|张宗涛:

地丁花开

1

地丁草最后一茬花刚一开艳,堡子照例缭绕起了大雾。浓雾里响起下沟挑水人的咳嗽和吆喝声,偶尔伴有几声铁勺撞击桶壁的咣当声,那是挑水人雾里看不清陡坡台阶,趔趄了一下。高脚牲口喷着响鼻,杂乱的蹄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它们去庙背后的响泉沟里饮水,嚼了一夜的干草料,得饱饱喝一气。

“嘚啾!嘚啾!”这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又在这样的浓雾中隐约传来,好多年了,从未间断。老辈人说,那是梁桄老汉吆着他那条瘦狗。

大人即刻压低声,叱责热被窝里叽叽喳喳的娃儿们:“悄了!”娃儿们立马把嘴闭严,缩进被窝,竖起耳朵,扑闪扑闪的黑眼睛里,烁烁地露出惊惧。

老梁桄坟上的荒草一人多高,草死草活了多年,可他的阴魂不散,堡子里只要起大雾,就会飘出他若有似无的声音。有人甚至说下沟挑水时,影影绰绰看到他吆着狗,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捆草帘,“爷呀!还满堡子转着收死娃哩!”

大人听了,背上凉飕飕一紧。娃儿们吓得嘴里发出两声惊叫。

老梁桄生前的最后营生,就是收死娃。

谁家有早夭的婴幼,习俗上是不能自己处理的,得外人收拾。这被认为是霉头、不吉,谁都不愿沾手。梁桄之前,焦家庄那个被叫做“焦尾巴”的怪老汉,是方圆尽知的收尸人,一碗麦子或三五个蒸馍作为酬谢,他就会用一片破草席卷了小尸骨,胳肢窝一夹,埋到山旮旯沟渠渠。“焦尾巴”是当地骂人的话,意思是身后一片焦荒,绝后了。怪老汉光棍一条,并不忌讳,任他叫啥,只要给吃给喝给拿,就都答应。他就靠这糊口。

“焦尾巴”后来死在了埋死娃的路上,被发现时,早不知被什么野物吃得七零八落,只剩一架骸骨,埋都不用埋了。“焦尾巴”死后,各村、各庄、各堡再摊上这种难事,就都犯了愁。机缘巧合,梁桄就成了埋死娃的。

所不同的是,梁桄不为糊自个儿的嘴。

后来,老梁桄也死了。死了的老梁桄却成了堡子里的神精鬼怪,被传得邪邪乎乎、阴阴森森。大人吓唬晚上不睡、被窩里胡捣乱的娃儿们,就会压低嗓门说:“小心把梁桄招来!”娃儿们立马会鸦雀无声。

2

梁桄不姓梁,也不叫桄,他人矬、精瘦、皮实,担得事,吃得亏。一次他和侉子婆娘吵嘴,侉子正扛一杆长梯要去打杏,就骂他:“你比死人只多了口气,还不如这梯子上的梁桄!”他由此得名“梁桄”,“志良”的大名从此绝少人叫,小辈儿就更不知道了。

梁桄是家中老大,弟兄三条。爹妈死后,为养两个兄弟,他牵上家里那头老叫驴跟人赶脚,驮盐、驮煤、驮药材、驮布匹,风里雨里几十年。让老二志成拜师学了木匠,供老三志正上私塾识了字,又先后各给他们建了五间厦房,娶了婆娘,自己却一直打着光棍。

“舍不得彩礼么!”提起他,年老人都撇嘴。

虽然光杆司令,日子却也风光,每每赶脚回来,两兄弟都争着吵着往家抢,你攀我比,好吃好喝好铺好盖地伺候,亲兄热弟,好不热乎。梁桄心里就很滋润,不觉着孤单,吃喝没短,夏褂冬祆更用不着他操心,弟弟、弟媳们,比他上心。

一次赶脚途中,正遇外乡遭灾,梁桄在路边救了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用一碗炒面白赚了个婆娘,但驮回家里,却谁都不容,梁桄便在破窑洞里安个小锅,过起了日子。

有了婆娘的日子,梁桄既快活,又心烦。

快活的是终于有个暖被窝的,夜里赤条条胸挨胸腿夹腿,手就有了个抓处,嘴就有了个吮处,人就有了个醉处,这是他此前幻想过但从没体验过的。

自然,烦心事也就接踵而来,并且来势汹涌,让那时还不叫“梁桄”叫“志良”的梁桄猝不及防。再赶脚归来,别在腰里的那些软的硬的、细的碎的,就再不能由他支配,想给谁给谁。侉子把她鸡爪子一样有骨无肉的手一伸,唬个马脸说:“交!”梁桄就得哗啷哗啷往炕边掏。

起初梁桄心里那个梗啊,直戳戳地堵得慌。“臭婆娘,得势了?凭啥?”梁桄犟起脖子勾着头,拧身出门就去兄弟家。

老二细木匠正在院子发锯,抬眼看见梁桄,丢下手里的三角钢锉儿,一脸的笑,迎上来就接他的褡裢:“哥,这趟咋样?”

“好着哩。”

梁桄把肩上的褡裢给老二一递,背过手,迈着他的罗圈腿,左摇右晃着径直进了上房。他听得偏房有了碗碟的响声,紧接着风箱就啪儿啪儿欢唱起来,心里想,老二婆娘不单人长得好看,手脚更麻利得少有。他顺势坐到那把太师椅上,鞋一蹬,腿盘了上去。

就在梁桄把他两条罗圈腿盘上椅子的一刻,蹦娃从院外嗖的一声扑进来:“伯,你给我带啥没?”

“带了带了,咋能没我蹦娃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琼锅糖,又甜又香!”

蹦娃一把抓过油纸包,又嗖的一声跑了出去。梁桄粘在蹦娃身上笑眯眯的目光,被噌地扯断。

蹦娃是细木匠的老生儿,鬼精灵,全家都宠,七八岁了,光知道个野,祸害得一堡子狗见狗跳崖、鸡见鸡上房。

“得给收心了!”梁桄说。

“拜过湾里的安先生了。就是这学费,还没送过去,拖着。”细木匠回道。

梁桄就从椅子上下来,松开腰里缠了两圈的宽布腰带,露出一个光羊皮的袋子,哐啷一声倒出几枚袁大头:“趁早!”

细木匠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蹦娃会记哥的恩的!”

晚上回到家,侉子婆娘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被窝不让进,身子不给摸,转天冰锅冷灶的饭都不给做。回回这样,梁桄就受不了,服了软,进门就“缴械”,“缴械”了侉子婆娘就香的辣的款待,就笑脸白身子的伺候,就说啥是啥,要啥给啥。

“红颜是祸水!”梁桄享受着这些时,就想起说书先生的这句话。

有时他也想打个马虎眼,耍个小九九,但每次,马脸的侉子都会像狗能嗅到屎、猫能闻见腥那样,不是从他鞋窝里摸出一枚银元,就是从他祆衬里搜出几枚铜板,接着就少不了又是一通擤鼻涕抹眼泪的控诉。那婆娘,能把人祸害死!

折腾几回,梁桄就服服帖帖了。

慢慢地,并不心细的梁桄也觉出了些异样,侉子婆娘的脸是越来越热乎,两个兄弟的脸,却越来越冰凉。

这让梁桄活得有点没滋没味。

3

侉子的家乡又遭灾了,要饭的一拨一拨来,又一拨一拨走。熟悉的乡音和相同的经历,让侉子宁肯自己饿着,也要管他们吃。她觉得自个儿还有梁桄这个靠头,还有个五亩薄地的指望,可这些个饥民,她的乡亲,谁知道这顿吃饱了,下顿又在啥时候啥地方?

夜里侉子就头抵在梁桄怀里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说她要回呀,她不能这么只管只顾自个儿,她的老家,还有三个娃娃,三个爷不疼、奶不爱、娘也不管的女娃儿。

梁桄百般劝慰,劝着劝着就说:“要不咱去一趟,把娃接过来?”

侉子婆娘抹着眼泪,一脸愧疚地盯着梁桄看。几年了,他们花了恁多力气,也试过好多办法,神求了,佛拜了,香烧了许多,愿许过不少,可侉子的肚子就是不来动静,瘪瘪地平着,一点气不争。

侉子很想给她的梁桄生个一男半女。他人好,凡事总让着她、容着她,有时真动气了,也就踢踢猪、骂骂鸡,从不动她一指头,不像她老家的男人,动不动就爆粗口、舞拳脚。单就这点,侉子也想好好侍候他一辈子。一年一年过去了,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侉子,一脸羞愧地说:“我恐怕没胎了!”

梁桄说:“没了就没了,这都是命!”

硷畔沟边的地丁草,刚冒出紫兜兜的花苞,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梁桄牵出老叫驴,驮上侉子,跑了一趟山后,去把侉子的毛女、二女、碎女接了来。母女团圆,喜不自胜,吃了饱饭、换上新衣,侉子给她们洗净脸、梳光头,让一字儿跪下磕头认爹,按当地风俗唤梁桄作“伯”。侉子自个儿也湿着眼跪在梁桄面前,埋下头,不时用衣袖沾眼睛。梁桄眼见着空空荡荡的窑洞里,忽然间人满漾漾的,瞅着眼前几双黑扑扑的毛眼窝,那么清亮,那么可爱,心里热乎乎的熨帖,伏下身把她们揽进怀里,说:“从今,你们就是我亲生的!”

一句话,说得侉子哭出了大声。

“梁桄把侉子的三个女娃接来养活啦!”堡子里人一碰面,就问,就传。有人摇着头说:“人这命,啧!前半生拉扯兄弟,后半生养育外人,前世欠下的!”

细木匠坐不住了,憋了泡老尿一般在院子转圈圈,啪儿啪儿直跺脚,牙痛似的,龇牙咧嘴地骂:“羞先人哩!羞先人哩么!”

可急坏了小脚的二婆娘,一忽儿摆条湿毛巾,一忽儿沏杯陕青茶,都被细木匠手一挥挡回去,然后细声细气递话儿:“要不找三掌柜合计合计?”

这倒很中细木匠心思。

老三志正能识文断字,头梳得光光的,胡子蓄得长长的,走路不紧不慢,做事不急不躁,说话慢慢吞吞的。堡子里人叫他“二先生”,但凡立约写对子,下帖当中人,没他就弄不成事,是大家公认的头脸人物。

细木匠急急火火过去。二先生正双手抱着一壶热茶,趴桌上就着壶嘴吸溜吸溜喝,眼睛看着一本发黄的书本本,见二哥细木匠嘟着个脸进来,屁股挪都没挪地方。

这弟兄俩,其实一直疙疙瘩瘩的不亲。小时候为了谁入学堂成天吵嘴,成年后为了梁桄偏谁向谁了,去谁家多了,来谁家少了,没少较劲。还有一个,就是细木匠总看不顺眼二先生的那个做派,不就多识了几个字,会写两笔么,至于装神弄鬼?二先生也看不上细木匠的矫情,旁人过年都请他去刷上两笔写个对子,可细木匠偏不,宁肯碗口蘸上墨,两条红纸上盖几个黑圈圈,也不来叫他。有一年二先生叫婆娘给细木匠送去一副用心写好的春联,初一去拜年时,差点没让二先生背过气去。你猜怎么着?细木匠把他好纸好墨写的对子,颠倒着贴在驴圈门上,明摆着打脸嘛!

可今儿个不一样,是细木匠亲自找上门的。他这是没底气了,来寻同盟。二先生也正寻思着怎么能和细木匠联手。

“听说了没?马鸿逵的队伍,黑压压的,正从县城边上过呢,都一天一夜了,还没见着尾!”二先生不待细木匠坐定,压低声音说,好像这是天机,容不得第三人听到。

细木匠黑着个脸说:“自家事都管不了,管球人家那事。”

“咋了?谁吃了豹子胆,敢惹你?”二先生揣着明白装糊涂。

细木匠一下从椅子跳到地上:“你真没听说?羞先人哩,戳祖坟么!”

“啥事,這严重的?”二先生照旧温温吞吞着,一副房子着了不管、油瓮倒了不扶的超然样子。

细木匠早急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恶狠狠骂着“装花鬼”,嘴上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大掌柜的把侉子那三个赔钱货,接过来养呀!这羞先人哩,这戳祖坟么!”

二先生眼一眯,无声地笑了:“你这人,总沉不住气。”

细木匠赶紧坐回桌前,头一伸,盯着二先生等下文。二先生却把面前的烟匣拉开,取出黄铜锅头、湘妃竹管、红玛瑙嘴的短烟锅,一揉一揉慢吞吞装满烟,火镰一撇,引媒上冒出一缕青烟,噙上烟嘴吧儿吧儿吸。

细木匠的额颅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得忍着,要搁平常,他早拧身走人了,受这份窝囊?

一锅烟吸完,二先生才胸有成竹地开口了:“这事,我思量,于理,大掌柜没错,娶了人家,就有养人家的职责。于情呢,夫妻之间,有情有义,一方有难了,一方能不管?没这个说法!”

“要依你说这就板上钉钉了?”细木匠躁了,“那大掌柜的家业从此就成外姓人的了?”

二先生嘿嘿笑了:“不就几个赔钱货么,值得你这样?我估摸,大掌柜,也整不出个一男半女了,这事情,得从长计议!”

4

二先生的从长计议,最后演变出一喜一悲两个结果。

一喜,是细木匠把那个调皮捣蛋不学好的三儿子蹦娃,过继给了梁桄去顶门。蹦娃一直是细木匠的一块心病,打不屈骂不软,不走正路专挑斜道,整天惹是生非不做人事。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能指望这败家子?不喝西北风就算好的!瞅蹦娃眼下这副架势,以后不抽大烟、掷骰子、耍女人、典房子、卖地,就是先人的造化了!如今过继给大当家,既去了块心病,又顶了个门户,还能得一份家业,你说细木匠心里能不乐开花?他就把个水烟抽得咕嘟咕嘟响,茶壶喝得吸溜吸溜欢。

一悲,则是细木匠和二先生从此交恶,断了来往,让老大梁桄喉咙里像戳了个木橛橛,心上像压了块石砣砣。二先生的心思,是想把他的老二文魁过继给梁桄的。二先生育有两男三女,长男取名“武魁”。二先生眼见乱糟糟世事里,文不能创家业建功名,武能够治一方扬声名,祈愿后辈能走入武行,不似自家活得这么窝囊。可惜血脉天定、门风俗成,老大自小羸弱优柔,半点武行的天分没有。二先生就断了念想,到了老二,干脆起名“文魁”。这文魁又机灵又可爱,嘴甜脚勤会哄人,虽然智不能谋得功名,力难以看家护院,但灵醒可人,自然很招二先生喜欢,人前人后带在身边。因此就多了份打算,想让文魁给大当家顶门立户,既能护住脸面,不让人说族中无人,把个家业踢腾给了外人,又能捡个便宜,也算给文魁多个保障,还能卖个人情,让大当家的不至于百年无后。

可细木匠却梗在了中间,瞪着一双牛眼质问:“这世上还有个长幼么?这世上还有个多少没?论长幼多少,哪样轮得到你做主?”

二先生斜他一眼,慢悠悠说:“尿泡再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这事,跟长幼无关!”

“好,就按你说的!那也得看多少,我三个你两个,你倒公平说该谁?”细木匠的脸几乎贴着二先生的额颅了,唾沫星酸酸地溅了二先生一脸。

二先生抹着脸上的唾沫,说话就下了狠茬,再也顾不得慢条斯理了:“说的是给大哥顶门立户,又不是替他出头打架,多了能咋?少了能咋?再说了,龙生一个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你以为多了就是好事?”

细木匠当下脸就铁青了。他三个儿子中,老大兴旺游手好闲,只会卖嘴,话说得天花乱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不动手,家里地里的活半样不干,二流子一个;老二兴盛一心想着逃离农门,匠人家世却偏要留个洋学生的头发,从一边偏分出白茬茬一线头皮,成天对着个镜子照,照毕了就四处访朋走友;小儿子蹦娃又是个混世魔王。二先生这是拿话戳他的心窝子!

细木匠不言不语往前挪了两步,猛不防一巴掌把二先生抽得跳起来,又一脚把二先生踹得倒下去。二先生连嚎叫一声都没挣出来,就成了一摊剔去骨头抽了筋的肉,窝在地上不动弹。“不给你点家法,你不知道姓啥为老几!”细木匠扬长而去。

二先生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还浑身上下疼得直“哎呦”。梁桄来看过他好几次,也去骂过细木匠好多回,可始终不明白这两个亲兄弟,婆娘娃娃都一大攤子了,为啥能弄到动脚动手、水火不容?问谁,谁都不说;劝谁,谁都不听。儿大都不由爹娘呢,况且他只是他们的兄长,还是个窝窝囊囊上不了席面的兄长。腰蜷、腿弯、牙豁、眼花的梁桄,就只有心酸抹眼泪的本事了。

好在身边多了个蹦娃,梁桄原本就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最小的侄子,如今身份一变成了亲儿,更疼爱得不成,觉得日子有了滋味,活着有了盼头,赶脚的力气就鼓得足足的,走路的脚步就迈得大大的。

脚户们发觉,这个人一下子焕发了精神,整个亮亮堂堂的,性情却变得啬了、抠了、舍不得了,把个铜钱能看成磨盘大,野地里能凑合一宿的,决不去车马店的大热炕,褡裢里要有干粮,绝不会下馆子。就是下了馆子,也只要一碗热面汤,泡进去两个冷蒸馍,呼噜呼噜吃完,嘴一抹,朝店家满含歉意和谢意地一笑,出门而去。酒不喝了、烟不吸了,倒和客户、伙计、商贩们,分分厘厘地争竞。不该接的单他接,再难跑的路他跑,只要有钱挣,不管人死活。“日妈,这家伙中邪了!”

梁桄心里盘算,照这样,不出三五年,他就能盖五间蓭间房,当卧房、客房,再挣弹着盖两间厦房,当厨房、粮仓。这才不亏待他的蹦娃,也能让他的侉子和三个带犊子女儿,享上两天福。自然了,上房中的一间,一定要留给他的这位老伙计,它才是恩人!

这老家伙真通人性,瞧它铃铛摇得多脆,蹄子撒得多欢,好像真就听到了梁桄的心里话。

5

送蹦娃上安先生的家塾,梁桄很费了一番周折。

他先每天领着蹦娃赶集逛会,好吃好玩地哄劝,然后夜里搂在怀里说一段神神仙仙的故事,插缝儿开导几句,讲一段鬼鬼怪怪的传说,抽空儿规劝一番。几个回合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小人儿,就被焗软了、磨平了,答应先去试试。

头天蹦娃蹦蹦跳跳背个书夹子随梁桄就了学,第二天却打死都不去了,躺到地上,拖不起抱不动。

这可急坏了梁桄,骂舍不得,打不忍心,急得直打转。还是侉子给了个主意,梁桄觉着不错,就去找安先生告假。都是邻村,安先生对梁桄的家务事也风闻一二,待梁桄就高看一眼,客客气气说:“你是有情有义的!难为你了!”

一听说伯要带他出远门,蹦娃欢喜得扑棱扑棱的,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起来,不再往外疯跑了,看他妈他姐忙活着烙干粮、备炒面,帮他伯套笼嘴、搭鞍鞯、抬搭筐。收拾停当,梁桄把他架到驴鞍上,和他一起出了堡子。

下了高渠坡,过了泾河,绕过大佛寺,拐过火石咀,邠州城高高的西门就隐约可见了。梁桄和蹦娃进城到恒义顺商号装了两筐花布,伙同几个老老少少的脚户,沿着官道往西,朝庆阳方向赶。

蹦娃最初的那些个新奇和稀罕,在月夜寒风里,被单调的马铃声和杂乱的牲口蹄声撞碎了。自装好货后,他就不能再沾鞍鞯了,得自个儿走。梁桄心疼他,走一程,会蹲下身子让他爬上背,背他一程。梁桄有意想让这个没吃过苦、受过罪的崽娃子,尝尝下苦的滋味,背他一程,就要让他再走一程。

八九岁个娃娃,细皮嫩肉的,福里生福里长,啥时候受过这罪?很快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吭哧吭哧要冒哭声。

梁桄央伙计们帮忙,将搭筐里的布掏出来几匹,捆扎好扛上肩,把蹦娃抱上了驴背。有伙计数说他:“带个娃娃赶脚,你以为这是看戏哩?”梁桄悄悄捅他一下,贴着耳朵说:“教乖哩!”

蹦娃骑上驴背,半趴在搭筐的横杆上,双手抓牢,摇着摇着就睡着了。忽被颠醒,看还在踢踏踢踏赶路,半睡不醒地问:“伯、伯,还有多远?”梁桄说:“远哩!”颠着颠着又睡过去,再一惊醒,就带着哭腔说:“伯、伯,咋还不到?”梁桄说:“早着哩,还得几天!”蹦娃就吭儿吭儿掉眼泪。梁桄趁机说:“你不爱书房,以后就跟伯赶脚。不读书,那咱就下苦!”

蹦娃就悄了声,嘴噘得高高的,噘着噘着又被摇睡了。

这一趟脚,来回用了十一天半,行程六七百里。在庆阳,遇上过兵,差点把货没收了;在西峰,碰上一伙抽大烟的来劫道,破费了一把碎钱才保得平安。蹦娃被枪啊刀的,吓尿了一裤裆,后边路再远、天再冷,都咬着牙不吭声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就跟着落下来头场雪。蹦娃脸皴成了鱼皮,手冻破了几道裂口,嘴唇上干了一层黑皮。侉子和毛女、二女、碎女看着蹦娃这个样子满眼怜惜,惊乍乍给他热水洗头、洗脸、烫脚、烫手,但蹦娃问这也不吱声,问那也不吭气,傻了一样。二天清早一睁眼,蹦娃三两下蹬上衣服,拎起书夹子要去安先生家塾。

这把梁桄欢喜的,扬着一张沟壑纵横、黑得像锅底的老脸,踏着咯吱咯吱响的软雪,逢人就哈哈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梁桄老汉的蹦娃,自此变了个样,每天上学下学,不再惹是生非,除过写字背书,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照料梁桄的那头老叫驴,喂草喂料,毛刷得亮亮的,缰绳捋得顺顺的,石槽扫得干干净净。那份仔细,不亚于梁桄。

村坊邻居都感叹说:“想不到!真料想不到!这崽娃,变了个人!”

梁桄赶脚的日子,侉子就每天接送蹦娃上下学。两个堡子之间,要翻一条小沟,越一道崾岘,穿过一片乱坟岗,路上人稀烟少,常有野物出没。侉子毕竟是一个女人,天晴时路上能见着人影、听到人声,不觉害怕,最害怕雨雪天,阴阴森森的不见人迹、不闻人声,腿都有点发软。

人常说“怕啥来啥”。一个黄昏,侉子接蹦娃下学后,在崾岘口就被几只狼堵住了。蹦娃没见过狼,以为是狗,还大呼小叫着想扑过去驱赶。侉子一把将他攥住,手上使的劲和发的抖,让蹦娃头上的毛噌噌噌竖了起来,他本能地喊出一个字:“狼?!”

这是三匹狼,一匹肚子圆鼓鼓的,另外两匹,一大一小,肚子都瘪瘪的。三匹狼竖着尖耳,弓着身子,后腿蹬,前腿撑,压低了头,用刀子一样的眼光试探并挑衅着。蹦娃的侉子妈双手朝后,把蹦娃拦在身后,一双鸡爪子般的手紧紧揪着娃的褂子,头往前一倾,扯起嗓门大吼:“走——走开——你敢过来,咹?老娘戳瞎你的眼,扒了你的皮!走——走开——”

蹦娃感觉到,侉子妈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手在不停地簌簌簌抖,这种抖,让他的心紧紧搐作一团,成了一块肉疙瘩,提到了嗓子眼里。侉子妈的吼声,像山峁的南玉寺里那口古钟敲出的响声,震得他腔子里都嗡嗡颤,那声音尖、锐、响、亮,从窄窄崾岘两面的陡坡上,咔啦啦滚下去,又磕啷啷爬上来,把个沟沟洼洼弄出来一片山响。

人再吼,狼就是不动。

侉子就喊蹦娃:“你折回去,去叫人,妈给你挡着!”

蹦娃不走。

侉子支不走蹦娃,急了,两只眼睛紧紧盯住狼眼不放,眼睛里的光,比狼的还要凶,还要狠,浑身上下刺棱着,活模活样一只遭到挑衅的护雏老母鸡。“狗日的,又不听话了,咹?你快走!赶紧走!妈老皮老肉了,你还没活成人哩!”

正对峙着,身后响起了一片嘈杂。三匹狼先一步一步缓慢退后,最后转身一溜烟从沟渠窜走了。蹦娃拧过脖子一看,七八个人扬着铁锨、镢头,踢踢踏踏朝他们跑来。

侉子妈抓进蹦娃肉里的指甲一松,出溜一下瘫在地上。

来人说他们听到侉子的喊声,知道碰上了狼,就赶过来。他们去搀扶侉子,侉子苍白着一张马脸,窝在地上就不起来,硬拉起来,才知她尿了一裤子,整个一条裤腿湿漉漉的。这后来成为两个堡子大人小娃嘴里的笑话,被越传越变样,越说越走调,蹦娃为此还跟几个比他大的小伙子動过刀。

回去的路上,侉子对蹦娃说:“妈不是怕自个儿,妈就死了,也活够了。妈是怕我蹦娃!我蹦娃还要上学哩,还要出息哩,还要骑洋马做大官哩!”

蹦娃就紧紧抓着他妈的手,眼泪珠子骨碌一个,又骨碌一个,挂到脸蛋上。

侉子扭头见了,训他:“嫑掉眼泪。好汉眼里火出来,孬汉眼里尿出来!”

以后再送蹦娃上下学,不管春夏秋冬、天阴天晴,侉子腰里都别着两把镰刀。她给蹦娃壮胆说:“人善遭欺,马善招骑。无管狼还是人,你不怕他了,他就怕你!”

6

梁桄终于如他所愿,请阴阳看好风水,找工匠选好日子,要动工建他的五间蓭间和两间厦房了。

蹦娃已被他送到县城早先叫太王中学的邠县县立中学去读书,成为堡子里真真正正的“秀才”。蹦娃当然不能再叫蹦娃了,安先生给起了个学名,叫“青云”。安先生对梁桄说,他带了那么多弟子,没见过像青云这么悟性高、记性好,一点就通、再点就透的。他拍着梁桄糙得跟树皮一样的手:“是个大材料!枉不了你一片苦心的!”

老梁桄“嘿嘿”光知道个笑,觉着自个儿的身上,全是使不完的力气。

二先生劝他:“养儿防老,你过继蹦娃,为啥?你今把他送走,明他就飞不回来了,谁给你养老呀?谁给你送终呀?”

梁桄说:“只要娃能出息,我这把贱骨头,打了锣也值!”

地丁花开得欢的季节,梁桄的五间蓭间和两间厦房垒起来了,要上大梁,当地人称作“立木”,有隆重的仪式,要热闹一天。

先几日,梁桄就牵上他的老叫驴,跑了趟县城,买了些烟酒糖茶,还去看了一眼叫做了青云的蹦娃。蹦娃高过他整整一个头了,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留着黑亮黑亮的小分头,说话做事,像个大人了。蹦娃把缰绳接过去,拴在门房的窗桄上,叮嘱门房看好牲口和货物,便领着梁桄去看了他的宿舍、教室,还到学堂后面的半山上,去逛太山庙。庙里早已没有住持,满院荒草,地丁紫兜兜的碎花,散在草丛里,一摇一晃地舞蹈。蹦娃说这尊泥神是公刘,几千年前带部族从庆阳一带迁居来邠州,此地成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那尊泥神叫亶父,几千年前又带部族从这里迁去了周原,最终建立了周朝。

老梁桄惊异地发现,他的蹦娃出息了,满肚子学问了。他没拜过神,也没生过拜神的念头。可此刻,他却满怀虔诚地走过去,庄重地跪倒在神像脚下,响响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神,求你保佑我的蹦娃!我这辈子给你烧香化纸,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蹦娃带梁桄去吃了碗羊杂汤,送伯出了镌有“公刘启化”的西城门楼子,告诉他伯梁桄,屋子立木那天他一定回来,他还要给伯磕头、敬酒、放鞭炮哩!

一大清早,梁桄忙着忙着,就不由自主地跑到村口去。第三次到了村口,看着空荡荡的泥土路,他由不得笑了,心里说,娃就起得再早,三十多里的山路,也都到晌午去了。转身回去,侉子婆娘絮絮叨叨数说他这是“懒婆娘挈藉娃”哩,去躲奸溜滑。等啊等,等到村坊邻居帮忙的来了,四乡八村的亲戚也来了,侉子也着忙了,吆喝着几个女儿去村口探,探了一回又一回。

吉时已到,不能再等。老梁桄像丢了魂儿,六神无主地看着大家吆吆喝喝上梁,噼哩啪啦响炮,被拉扯着敬天地、告祖先、磕头作揖,最后看着大家都入席吃酒。

侉子抽空过来劝他:“娃不比咱,有事么!嫑蔫着,今一过,明你进城去看看。”

梁桄这才稍稍心安,举起杯酒刚想劝大家酒,就听轰隆轰隆几声沉闷的巨响远远传来,刚上的屋梁都被震得一忽悠。大家伙儿手中的酒杯都僵在半空,过一会儿再不见动静,这才七嘴八舌吵成一团。有说是不是又打仗了?有说是百子沟煤矿炸煤!有说不会是哪儿的山溜了吧?有说炸煤的炮在井底下,没这么响!有说山溜的声音,要比这个软……梁桄老汉的心忽然怦怦怦一阵乱跳,花白的短截截头发,一根一根竖直了,鬓角流下几溜儿虚汗。

梁桄老汉等不到明日,当晚就跨上他的老叫驴,向县城赶。

这是梁桄二十年来头一次骑他的驴。这头驴,他是把它当家人,不,当恩人看待的!有这头驴,才有他们三兄弟的活命,才能繁衍出这一大家子人。再苦,再累,梁桄都不敢骑它,它比自个儿还苦还累。自个儿苦了累了,还能发个火,骂个娘,吼两嗓子解个闷,它却只能睁着个眼儿悄着个声,硬生生地挨着鞭子和吆喝。

早先老二细木匠和老三二先生骑过它,那时候它才几岁,又倔又犟,又有力气,一声“嘚啾”,跑得能像一溜烟。后来侉子骑过,侉子的三个女儿骑过,蹦娃也骑过,那时它已不再年轻,温驯得像个没了性子的女人,你叫它停,它立马就停,你吆它走,它等你迈出好几步了才走。它不再尥蹶子、使性子,不再扬着个脖子啊呜啊呜地*情,老实得像个劁了蛋的狗,见人就摇尾巴乞怜。

如今它更老了,老得眼角总挂着眼屎,尾巴上总粘着稀粪。梁桄却在这个时候,头一次骑到了它的背上。他心里对它说:老伙计、老哥哥,对不住了。今日事急,你侄子蹦娃就是兄弟的命根子!

日怪不日怪?老叫驴像懂得老梁桄的心事似的,跑得嘚嘚地,一会儿一箭地,一会儿一箭地。这两年,它哪里紧走过两步哟!老慢吞吞像个装满心事的懒婆娘,苦着个驴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今日,它这是怎么了?

老梁桄就这么骑在光秃秃的驴背上。因为走得急忙仓促,忘了搭上鞍子,老叫驴的脊骨刀子一样割着老梁桄的交裆,硌得他心里一阵尖锐的疼。他忽然意识到,这老伙计,陪不了他几年了。

夜风冰凉,土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树木,才刚发芽,连成线儿往后退。山坳坳里偶尔传出一阵狗咬,或几声鸱鸮的啼哭。老梁桄感到背脊上猛地蹿出一股冰凉,唰唰唰直抵他的天灵盖。

“鸱鸮叫,亡魂到。”一股不祥之感罩到梁桄头顶,像给他戴了顶天大的草帽。老梁桄使劲抹了一下脸,胡子没剃,扎扎拉拉。

他开始去想见到蹦娃时的情形。

他要问蹦娃,啥事不能回家?说好的么,咋就没能兑现?他要向蹦娃提说永乐张家、北极曹家、义门豆家的事。这几家都是北极塬上的大户,有头有脸人家。年刚过罢,就有媒人上门来给蹦娃提亲,说的就是这几家的姐姐。人家能看上你蹦娃,是你娃的福分。学上得再好,事干得再阔,官做得再大,也得成家立业不是?伯把房子盖这么大、这么阔,还不就是为了这?伯觉着,这几家的姐姐都差不了,都能配上我蹦娃……

老叫驴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收住蹄子不跑,像冻住了。梁桄身子一闪,从驴背上栽下来。他看到县城的西门上一片火焰,听到一阵嗒嗒吧吧的脆响,炒豆子一样火爆。

“打仗了!”梁桄忽地闪出这个念头。

梁桄对打仗并不陌生。几十年走南闯北,西在长武、在泾川、在庆阳、在平凉,东在西安、在渭南、在潼关,大大小小的仗,他都见过。有一次,他还被截住驮了大半个月粮饷,最后偷着逃脱。民国二十八年冬十月,他给汉中驮盐返回,到了个叫七里店的地方,赶上了日本飞机轰炸。那是他第一次见飞机,正抬头张望时,老叫驴扯着他就跑,正跑着,身后炸响了,震得他好几天听不见声音。回头去看,他刚站过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坑,连旁边的房子都不见了影儿。

梁桄一个打挺跳起来,撒腿往前冲。他要进城,他要找他的蹦娃。他猫着腰,把两条罗圈腿抡圆了,他的身后,跟着老叫驴,拖地的缰绳一会儿绊它一下,一会儿绊它一下,它就甩着耳朵叫。它这一叫,老梁桄才煞住脚,折身回来牵起它再跑。

他被几个兵挡在离西城门一里多的地方。西城门早坍了,城门楼子脑袋栽地戳在那里,半边脸上跳着火苗冒着烟,半边脸贴在地上。几个兵半趴在那里,朝城里乒儿乓儿放枪。梁桄说他要进城,娃儿在城里念书,他得把他接出来。兵说他们正在解放县城,正在消灭反动派,正在保护人民群众……

梁桄谁的话都不听,他一遍一遍念叨:“我要去接我娃!我要接我娃!”他扑着要进城,几双手都缚不住。一个当官模样的过来喊:“大爷,你得听我们!你现在进城只会挨枪子儿,不挨敌人的枪子儿就挨咱们的枪子儿。枪子儿又不长眼睛!你挨枪子儿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孩子了,你孩子也就没父亲了,是不是这个理儿?你想想。”

梁桄老汉一下子灵醒了。

確实是这么个理儿!他不能死,他死了,蹦娃咋弄?侉子咋活?三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咋办?陪他大半辈子的老叫驴咋回?死人是最舒坦的,眼睛一闭,啥烦不见了,啥心不操了,啥罪不受了,啥苦不吃了,独独把那些人世的烦忧、苦累、洋罪,都留给活人,让活人受双份罪,忍心?

老梁桄一下子不闹了,安下心来帮他们扶伤员、抬死人、搬弹药、送干粮。这些兵有的不比蹦娃大,有的不比自己小,他们活在枪子儿里,够不容易!老梁桄只盼着这仗会因了自己的帮忙,能快一点结束。

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城里的国民党投降了,城外的部队涌进城去清剿。梁桄老汉把他的老叫驴拴牢,疯跑进城,直奔蹦娃的学堂。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兵,有出声的,有不出声的,有脸朝上的,有脸朝下的,空气里一股血腥、尘烟、枪火味道。梁桄顾不上这些,他硬着心肠咬着牙,只顾往前跑。

梁桄找了整整一天,没寻见蹦娃。他跑遍了学堂的角角落落,逢人便问,不认识的摇头,有认识的,说好几天不见青云了。

学堂里不见,梁桄就去街上寻,这个巷道鉆进去,那个街面窜出来,见尸体就翻,见人堆就扒拉,直跑到街面上看不清了人脸。

人瞅着这个两手血污、眼泪八叉的老汉,同情地说:“是不是回家了?”

梁桄就猫着腰往城外跑,赶到拴驴的西城门外,缰绳一解,爬上驴背猛捶驴屁股。

老叫驴晃悠两下,迈开蹄子先慢走几步,就嘚嘚地跑起来。过了泾河天已漆黑,跑到麻园一带,山沟沟传出几声阴森森的鸱鸮叫,梁桄老汉一阵心惊肉跳。他感到裆里一片潮湿,探手一摸,驴身上湿漉漉像淋了场大雨。老了!都老了!老梁桄心里忽然泛起一片酸楚,嘴里嘟嘟囔囔说:“老伙计,就这一趟了,最后一趟!日后再苦再难,都不要你驮了,咱不跑了,咱歇下。”

正嘟囔着,老叫驴前蹄一跪,身子抖着坚持了一会儿,轰地侧身倒在土路上。

梁桄老汉的老叫驴,就这么离开了。它两眼大大地瞪着,瞅着梁桄,瞅着远远的夜空。夜空上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冷着脸儿眨眼,一闪一闪的。

梁桄老汉的蹦娃,就这么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说被马鸿逵队伍抓了丁,有说跟彭德怀队伍闹了革命,有说被炮弹炸飞了不留尸首……传言很多,无一可证。

7

梁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汉。盖了一半的房子,他不再打理,侉子哭哭啼啼求匠人,央帮工,草草了尾,不粉不刷地空置着。

最初那些日子,梁桄躺在那孔拴老叫驴的破窑里,醒了哭,哭完睡,睡醒再哭,不吃不喝,不见人,不说话。

家遭不幸,村坊邻居陆陆续续前来安慰。女眷们陪着哭鼻子抹眼泪,唉声叹气地说些体己,告些艰难;男人则会陪着一锅一锅吸旱烟末子,骂天不公地不平,这是乡俗。可梁桄反顶着门,谁叫都不吱声。细木匠去打门,二先生来拍窗,侉子连同她的三个女儿,跪在窑门口哭喊嚎叫,都没用!

这是寻死的架势。

侉子慌忙借来一辆独轮车,去把梁桄的老舅接了来。满口只剩两颗锈钉子样门牙的老舅,老得从独轮车上下不来,一进院门就放声哭喊:“志良,我的儿啊,哎嗨嗨嗨嗨……”

那两扇紧顶着的槐木门板,哐啷一声从里面拉开,梁桄跌跌绊绊扑出门,跪倒在独轮车旁,抱着老舅的双腿放声嚎:“舅呀你咋来了……舅呀我这辈子没亏人么……”

自后,梁桄人是活过来了,可心却死了。他锄地,草没锄去,苗能毁许多。他去收菜籽,割倒捆好,却掂个空扁担回来。他去种麦,肥撒了地翻了,种子却提回家来了。

村坊邻居都说:“这梁桄,傻了!”

有天在沟口梁桄捡了条癞皮狗,便成天吆在身边,一路“嘚啾!嘚啾!”地赶着,就像赶着他的老叫驴。

侉子满眼怜惜地抹着泪对女儿们说:“你伯,怕把魂丢了!咱得去给他叫回来!”

晚上,侉子硬把梁桄的贴身衣服脱一件,第二天吃过早饭,提个竹篮,里面装上针、剪、菜刀和一叠黄表纸、一把香,又把梁桄那件贴身衣服放进去,裤腰里别把镰刀,拉着毛女去县城。直走到大后晌,才到县城西门外,找一处空地,先把香点上,把黄表纸一张一张烧完,磕了仨响头,起身往回走,走几步叫一句响亮:“他伯,回来!”跟在她身后一两丈远的毛女就接上一句长腔:“回来了——”她们就这样,一路呼应着,绕过火石咀,路过大佛寺,经过水帘洞。侉子是对小脚,一来再回,脚早起了血泡,一走一步钻心疼。这样到了泾河岸边,早夜深人静了。母女俩好不容易叫醒船家,求爷爷告奶奶央他摆渡过了泾河,顺着高渠坡一路你叫我应地往回走。四野一片黑黢黢,近处有鸟雀受惊的啼鸣,远处有野狼家犬的嗥吠。侉子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紧攥着镰把,心紧紧地搐嗓眼。毛女耸着肩膀,脚步凌乱地跟紧侉子,月夜里的每一声叫声,都会让她小小的心儿一阵狂跳。

到家已经月儿西沉,鸡都叫过了第三遍。

侉子和毛女刚一进门,炕上躺着的梁桄一骨碌爬起来,两眼闪光:“去城里了?”

“去给你叫魂!”侉子以为梁桄终于魂归原身了,欢喜得脸绽花儿眼冒笑。

梁桄满脸的期盼:“见着蹦娃没?”

侉子眼睛里的光散了,脸上的花儿零落了,她只得摇头。

梁桄眼里的那些光亮,燃尽了油的灯火一样,跳了几跃,闪灭了,身子一仄,嗵地又躺下,不一会儿,呼儿呼儿打起了呼噜。

梁桄这叫做小死。大死人人都怯,死了就没了,再也活不过来。小死人人却爱,你把眼一闭,世事就被你关在了外头,啥烦啥忧,啥苦啥难,就都没了。你在梦里,能见你见不上的人,能做成你做不了的事。人见了、事做了,你醒来了,还在这个世上,能吃能喝,能说能笑,能哭能叫。老梁桄一天到晚啥事都不想做,光想小死!

侉子头都愁白了,眼睛哭得看东西雾蒙蒙一层。她就用她雾蒙蒙的眼睛,一边又愁又气又心疼地斜着梁桄,一边脱鞋子绽裹腿。她虽不是三寸金莲,但也缠过,来回六十多里山路,脚上早有了血泡。毛女熟练地点上灯,取一根针在火上烧了,一个一个挑破放血水。毛女长大了,该寻婆家了,家里却偏偏霉运不断、祸事连连!

正挑着,院门外闪进来细木匠的身影。鞋袜来不及穿,侉子急忙跳上炕去,双脚捂进梁桄被窝。这老二,平时走路嗵嗵地,脚重得能吓死鸡气死狗,可只要进别人家门,就脚轻得像个偷听婆娘。

“咋样?”细木匠进来,谁也不瞅问。

弟兄三个里,数这细木匠最讲究,脸刮得净净的,头剃得光光的,戴一顶黑贡呢瓜皮小帽,一年四季穿得板板正正,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就连千层底的收口黑布鞋,都刷得干干净净。这点就连二先生都比不上。

侉子愁云满面地接了一句:“老样子,没见坏,也不见好!”

细木匠往地上一圪蹴,怀里摸出手巴掌长短的旱烟锅,装了一锅烟,火镰撇着点上,吧吧吸了两口,说:“我来商量个事。”

侉子就推呼噜连天的梁桄,梁桄不醒,她用脚蹬。梁桄睁开眼,茫然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微张的口角挂一吊清凌凌的涎水,一看到地上蹲着的细木匠,头一落枕,别过脸去不吭不哈了。

“他伯,二掌柜有事。”侉子小声说,像哄娃娃。她知道梁桄一见老二,又戳到了心头的疼处。

梁桄头都不转。

细木匠叹了口气:“已经这样了,还能咋?我都能成,你有啥过不去的?”

梁桄呼地坐起来,定眼瞅着细木匠,嘴唇哆嗦着,眼里噙了两汪水,到了却一声没出,又呼地躺倒,脸贴着山花墙,只给众人一个脊背。

侉子赶紧圆场:“他二爸你嫑见怪,他伯心里不畅快。”

细木匠“嘁”了一声,说:“我就不拐弯了!房盖好了不住,撂着就糟蹋了。我想是这,我把它粉粉,给兴盛把婚结里头。”

窑里头,忽然寂静得像空无一人,连正拉风箱烧锅的碎女都愣住了,扑闪着眼睛看她妈。侉子把眼皮耷拉着,脊背挺得直直的,像有一把刀子,顶着了她的后心。毛女急得半张着嘴,蹙着眉头快速地眨眼,瞅一眼梁桄,瞅一眼侉子,见他们都死人一样不吭声,尖起嗓子喊:“凭啥?”两股眼泪挂到了嘴角。

细木匠忽地站起来,瞪大一对牛眼吼:“你姓啥为老几,咹?驴槽里刺出个马嘴!*咋调教你的,咹?”

侉子顺手捞起身边的扫炕笤帚,跪在炕头,劈头盖脸打向毛女,边打边吼:“我叫你心黑!我叫你嘴贱!”

细木匠知道侉子这是在打黑牛惊黄牛,指桑骂槐。他用鼻子一笑,又蹲到地上。他今来,只为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老二要成家,屋里就更局促了。老大兴旺占着三间偏房,细木匠老两口占着两间正屋,另两间是客堂,另一座偏房,是骡马圈。梁桄的房盖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让兴盛给占着,咋说也强似落到外姓人手里。今个儿,他谁就说啥,二木匠也非得把这事给办成了!他这是给祖宗争脸哩,给家门守业哩!

“够了!都把嘴闭上!”梁桄终于爬起来开口了。本来他只想睡着,睡着了,他的心才不那么酸,肝才不那么疼,肠才不那么悔,他才能活着,才能活下去。可世事既不许他大死,也不让他小死。这就是命,躲也躲不过,绕也绕不开。那就只能受。

梁桄把头转向蹲在地上吧嗒烟锅的细木匠,说:“老二,来,你嫑嫌,坐炕边。”

细木匠挠挠头皮,慢吞吞站起来,用手掸了掸炕边,半个屁股挨上去,算是坐了。梁桄勾着头,半天不做声,他的因干瘦而格外粗大的喉结,咕涌咕涌地耸动着,像被一口干饭噎住了。侉子急得嘴一张一翕,却不敢插嘴,就喊毛女,让她去喂那条蔫不啦叽的癞皮瘦狗。搁往常,只要一提喂狗,即便在梦里,梁桄也会猛睁开眼,叮咛:“把料拌匀!”侉子知道,梁桄把那条癞皮狗当作了他的那头老叫驴心疼。可今个儿,梁桄头抬都没抬,一声不吭。

侉子觉着了异常。

梁桄终于抬起头时,果然一脸老泪:“志成,兄弟,哥对不住你!”

细木匠倒被弄得一时不知所措了。他这时候的心思,和梁桄此刻的感受,各自平行着,挨不上边儿,思量半天,才捞到一句话:“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不敢老放不下。生来是个短命的,他就留都留不住。命里是个讨债鬼,你就赶都赶不走。”

梁桄就和泪吐出了一口闷气。

细木匠又点上一锅烟吸,冒了几口,脸遮在青烟后说:“蹦娃沒了,还有兴旺、兴盛哩。兴旺是个二流子,指望不上。兴盛还算知书达理,要不叫他再给你顶个门?”

梁桄一手抠着脚上的疔痂,一手摆得摇扇一般。“我命硬,再不连累谁。”说罢,头转向侉子,“你把钥匙给他二爸。”

侉子的心,咯噔一下跌到了冰窖里。她原本的私心,是给毛女招个上门女婿,一来让她和梁桄的老境有依有靠,二来也能添男添女,让晚景膝下不空,有个乐子。人活一世,不就为了个香火不断、子嗣连绵?花都要坐个果,麦都要吐个穗哩!这些她还没顾上跟梁桄说道。因此,她一手在怀里摸索,另一手就在被窝里掐梁桄的脚,嘴上说:“瞅我这记性,把钥匙搁哪了?要不他二爸你先回,我寻着了叫娃给你送去。”

细木匠翻着眼睛瞅定她,说:“不急,你慢慢寻。实在寻不着,我去换把锁!”

8

侉子和梁桄整整吵闹了一夜,毛女、二女、碎女,谁都劝不住。

侉子从炕上骂到窑后,又从窑后哭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闹到了驴圈,梁桄逃到哪,她就追到哪。驴圈里那条癞皮狗,把头搭在前腿上,耷拉着双耳,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嘴里发出难过的呜咽。侉子刚伸出手去撕扯打不还手骂不回嘴的梁桄,它呜的一声低吠着,冲上前去叼住了侉子的裤角不放。侉子回腿踢了一脚,正中它面门,它尖叫着一跳一蹦退到一边。梁桄骂一声:“反了你?”一把扫过去,侉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跌坐在地的侉子,反倒不哭不闹,不叫不骂了,冷冷瞪着梁桄。梁桄一时不知所措,静了静,弯腰去拉侉子。侉子身子一扭,爬起来门一摔回去了。梁桄自知理屈,悄悄窝到驴圈那张窄炕上,望着窑顶出神。他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侉子,可他就是死,也不会去住那几间房。人没了,驴也死了,那房,就是给他们盖的,他们住不上了,自个儿能住安心?只会更难过,更添堵!

不几天,事情就传得满堡子皆知。先是老五炮吼吼叫叫来,人还没进门,声腔早震得窑顶能掉土渣渣:“个老挨刀的,个新新的房,沾都没沾,说给人就给人了,咹?”老五炮自小跟梁桄耍大,说话做事两无顾忌,原本就粗喉咙大嗓门的,这下更聒噪了。梁桄在驴圈里喊:“炮塞子,這儿!”两人就在驴圈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了一团。正吵吵着,二轱辘和受活嘴相跟着来了。远远听到老五炮的大嗓门,二轱辘笑了:“齐了,正好一桌!”受活嘴则喊:“他姨他姨,晌午吃顿煎汤面,要汪。”侉子隔窗说:“漫说一顿,十顿都行。只要你把那个死人说活了,给你*头猪!”受活嘴就不敢接话了。驴圈窑里登时嚷嚷声一片,一忽儿高说,一忽儿低劝,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整整嚷嚷了半前晌。到晌午,左等右等不见侉子上饭,就都散了。

毛女馏了一锅馍,切个白萝卜丝调好,要给梁桄送,被侉子叫骂着禁住,便偷偷揣两个冷馍给梁桄送去。梁桄从毛女手里接过馍,说:“女,跟伯,遭罪了!”

毛女低眉垂眼小声说:“伯,你救了我们的命!”

梁桄就长叹了一声,泪眼八叉。

二先生这些天一直闷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气哼哼对谁都没个好脸。直到听说细木匠在粉刷墙面,才坐不住了,噔噔噔去找梁桄。梁桄正坐在窑院的日头坡里晒暖暖,脚边卧着他那条狗。他塌着背,溜着肩,头仰起靠在土墙上,黑洞洞鼻孔里,张扬着两丛乱蓬蓬、雄赳赳的鼻毛,白多黑少,嘴张着,又长又黄的两排牙齿,歪七竖八地狰狞,嘴角挂着条透明的长涎水,头发胡子几乎全白,在日头光下很耀眼。二先生径直过去,咳嗽一声,不见动静,抬腿踢狗一脚,狗“汪”地一叫。梁桄这才睁开眼,一手遮阳,瞅这个被日光镶个银边的黑影,揉了两揉眼睛,才看清是二先生,挪一挪身子,给二先生让出身下的麦秸蒲团。二先生说声“咱窑里说”,老梁桄就扶着墙站起来,颠着一双罗圈腿,左摇右晃进了驴圈窑。

二先生进门就问:“你真把房给木匠了?”

梁桄说:“那是你二哥!”

二先生说:“我没这个哥!”

梁桄斥责:“一娘所生的,有啥过不去的坎?叫人笑话!”

二先生正好接上口:“你还知道一娘所生?好,咱把话摊开说。我只问你,我是不是你亲兄弟?武魁、文魁是不是你亲侄儿?”

二先生一反往常的慢条斯理,嘴快得像倒豆子。

“看你说的!这叫啥话?”梁桄明白二先生的来意了。

知弟莫如兄。他是看着两个兄弟吵吵嚷嚷谁不让谁长大的,他知道他们的长处,也知道他们的短处。都说长兄如父,梁桄觉得,这话一半对一半错。对的这一半,是长兄多半都能尽父亲一样的抚养、抚助之责,无怨无悔,不计回报;错的那一半是,长兄大都不能担父亲那样的指教、训导之职。你只是长兄,他不服你管,即便他小你很多,你打他试试?他不跟你动拳动脚才怪!梁桄至死都忘不了民国十八年,爹为了节省口粮保他们三个命,吊死在了沟口的柿子树上,娘饿得肚皮像张纸,能看到里面绿绿的肠子,弯弯曲曲盘成一团。娘气息奄奄时拉着他的手,眼泪倒豆子一样往下滚:“志良,苦命的儿啊,你说啥都要,把这两个,拉扯大……”梁桄记住了娘的话,再苦,再难,再劳累,再憋屈,他都尽让着他俩。

“我说的这叫人话!”二先生气得满脸煞白,“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了,你不能光想着老二,忘了还有个老三!”

梁桄一下子不知该说啥好了,腔子里捞了半天,喉咙里才咕哝出一句:“我把好好个娃,给人家弄没了!”

“嘁!就那坏秧子?迟早是个祸害!”二先生撇着个嘴,“是个好苗,他能给你?”

梁桄觉得一股呼呼冒着烟的气浪,从身子的每一个骨节处,每一窍缝隙里,轰地涌出来,顶到胸腔,旋风一样翻卷。他像被一通老拳闷击了,浑身一震,胸口当下疼得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梁桄是被一阵哭哭喊喊的喝嘈声拉回阳间的,从此落下毛病,淌眼泪,流诞水,一条罗圈腿走路一撇一撇,身子前栽后晃,干不成力气活了。

二先生争竞的房子,就这么撂下了。

兴盛在梁桄的那院新房里边结了婚,吹吹打打迎进来他姨娘家侄女。新媳妇家境殷实、模样俊俏,细木匠很中意,婚事就办得隆重又体面。唯一令他脸上无光的,是二先生一家没一个来吃酒席,更嫑说帮忙了。他大哥梁桄和侉子也没露面,支了三个外姓女子来帮忙。

梁桄说,他到死也不会再进那座房院!

9

解放了。盘踞在邠州城里胡作非为的马家队伍跑的跑,降的降,死的死。四乡八堡靠偷靠摸、靠坑靠抢、靠欺靠霸的地痞流氓二流子,该抓的抓了,该关的关了,该毙的毙了。

个个拍手称快,人人振臂欢呼。

要“土改”了,村村刷出“实现耕者有其田”“贫农当家做主人”的巨大标语。李家庄的老地主李秉坤被枪毙了;刘家堡的财东刘彦东吊死在了老槐树上;芦寨那个娶了四房婆娘,养了十三个儿女,人叫“程万金”的暴发户,被乱拳打死……各种传言,在堡子里被添油加醋嚼出来不同味道,有人听得两眼冒光,有人听得心惊肉跳。

细木匠就是头一个心惊肉跳的。

按上头要求,村村得有地主,庄庄得有富农,这是任务,也是指标。堡子没有大富户,排来排去,就数细木匠家殷实得招人妒恨,让人眼红。“乖乖!两院地方,十几间青砖瓦房,六七头膘肥体壮的牲口,一挂老牛车,几十亩的上等土地,排不上地主,咋说也得给排个富农!”堡子里早有人咬牙切齿,幸灾乐祸。

细木匠牙疼了一夜,院子里转了整整半宿,天还不亮,就啪啪啪敲开了兴盛房门,逼着他赶快搬回自家。大清早细木匠提串钥匙,欻啦欻啦专挑人多处走,逢人就大声喊:“给大掌柜还钥匙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么!”

梁桄抹着眼泪、涎水,稀里糊涂瞅着细木匠,“你这是,咋了?”

梁桄支二女、碎女先后两次去叫兴盛。兴盛不来,细木匠也不闪面。梁桄就吩咐侉子生火擀面,自个儿前栽后晃去找兴盛论理。

细木匠不在家,躲了。二婆娘抱着兴盛半岁多的儿子久娃,边摇边哄。兴盛一身军装,威威严严端坐在上房里,正翻一本红皮书。梁桄苦口婆心劝,车轱辘话说得团团转,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可兴盛只咬定一句话:“非离不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梁桄就骂:“狗日的你不怕遭罪?不说大人了,还有个娃娃哩!”

兴盛头也不抬说:“这事你别搅和!”腔撇得天南海北的。

“别人的我不管,你娃的我就要管!我是你伯!”梁桄的柳木拐把地戳得咚咚响。

兴盛霍地往起一立,声色俱厉道:“你个富农,有啥资格?敢管革命军人的事!”

梁桄一股血直往头上涌,扬起手中的柳木拐,踉踉跄跄往前扑。兴盛伸手抓住柳木拐,大着嗓门喊:“你敢打革命军人?要造反吗?”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响。

梁桄使劲拽扯,想夺回拐棍,兴盛把拐棍一拉再一推,梁桄扑通一下跌倒了。那条一直躲在梁桄身后汪汪叫的瘦癞皮狗,呜地扑上去咬兴盛。一家人惊叫着涌进来,撵狗的撵狗,劝人的劝人。稍门口围了一大堆人看热闹,叽叽嘎嘎怪话不断,却没一个进来劝架。

11

兴盛到底把婚离了。细木匠一家,同兴盛姨娘家,过去因了这门亲事亲上更亲,现今因了這段姻缘断了来往。

老梁桄经此一事,掂出了自己的斤两。他忽然觉悟到自己在这个家族里,好比一个长工,只有干活的命,没有决断的权,只有下苦的份,没有说话的地。有利了,都认他是个哥,是个伯,是这个家的大当家;没利了,他就是个害,毛都不顶。这让梁桄顿生凉薄!他觉着再也没脸见人,除过上工下工,就闷闷地窝在家里。

过些天侉子对他说,兴盛媳妇把久娃撇下,回了娘家。又过些天,梁桄从侉子嘴里得知,老二细木匠一家,为个吃奶的娃,吵吵闹闹搅成了一锅糨糊。

细木匠老婆娘耐不下那份擦屎把尿的烦,受不了那份喂吃喂喝的苦,听不得那种说哭就哭想闹就闹的聒噪,黑着个眼圈苦着个脸,先骂兴盛、兴盛媳妇,再骂细木匠、兴旺,骂着骂着,就指桑骂槐捎带上了兴旺媳妇。兴旺媳妇早就烦烦的,婆媳之间、妯娌之间过去那些个鸡零狗碎的嫌隙、碟碟碗碗的磕碰,一下被触发了,登时抹下脸,隔着窗子叫阵。

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谁不让谁地吵,吵完哭,哭完闹。饭也不做了,娃也不管了,弄得两父子头都大了。兴旺是只要你不找他的茬,即便家里着了火、灌了水,也懒得去操那份闲心。一看这情形,兴旺打着口哨出了门,去找他的一帮狐朋狗友混吃混喝,好多天不回家。细木匠是精细人,只好吃冷馍,喝凉水,看脸色,受作难,噎得咯儿咯儿直打嗝。

侉子要去劝说,梁桄不让:“谁把咱当人了?不管!”

侉子知道梁桄说的是气话,只管去,劝了这个劝那个,宽心话倒了一箩筐,顺气话说了几蒲篮,劝来劝去,却劝出个不可思议的结果:细木匠一家,都多余那个尺把长的吃奶娃,要把他送人,话都放了出去。

侉子赶紧回来给梁桄学:“虎毒都不食子哩,那么好看个娃,咋就忍心?”梁桄抬手就把面前的烟匣,举得高高地砸到地上,摔出一地的木渣渣、烟末末。侉子后悔自己嘴快,一边清扫一边拿眼睛斜炕上的梁桄,“砸东西就有能耐了?有本事你去打人呀!”

“我还要*人哩!”梁桄朝她吼了一声,翻下炕去找细木匠。

细木匠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毕竟自家骨血,要送出去给人,咋不心疼?可老婆不受苦,儿媳不担责,天*的,叫他一个老汉家有啥法子?三言两语,就和梁桄顶撞上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强装大善人!个吃奶的娃,你叫我咋弄?谁头上有毛好装秃子?我要能长俩奶头,会走这一步?”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没奶水就喂米汤么,粮短缺大家都来凑么。不就是受些罪么,咋说也不敢送人呀!”梁桄的拐棍儿直捣地。

“你上牙一碰下牙,话说得轻巧。你要能行,你抱去养!”细木匠牙疼得吸溜吸溜的,嘴一咧一咧直捯气儿。

老梁桄就撇着双腿,满院子转圈圈,拐棍儿敲得咯噔咯噔响。

老梁桄回到家还在呼儿呼儿喘粗气。侉子凑过来打探消息时,梁桄就没好声气:“你盐吃多了,闲的?”到了晚上,梁桄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侉子:“那么大点娃,没爸没妈的,能养活么?”

“咋能养不活?只要有米汤糊糊,大不了再养头奶羊。碎女就这么吊大的。”

梁桄就不吭声了。两个人静静地听狗儿在远处吠,风儿在近处吹,枝儿叶儿在窑院里哗哗啦啦地摇。天气一天天转寒了,瓮里的粮、缸里的面,一天天地见着底儿了。

侉子推一把梁桄:“要不,抱来咱养?”

梁桄没动,也没吭一声。

“二女碎女都是帮手。没米没面了,我就去要饭。给你弄头奶羊,你叼空儿放。”

梁桄还是不动弹不吱声。

侉子就使劲摇他:“你也能睡得着?”

“醒着哩!”

“醒着你装死人?”

“大话好说,饥肚子难忍。趁早嫑想!”

“那也总比抱给别人强,亲亲的骨肉,我都舍不得!”侉子支棱起身子。

“快嫑腰里别老鼠,装打猎的了。谁会把咱当个人?”

侉子就没词了。

二天一早,老梁桄出工,听人你一言我一语数说,先说兴盛是个陈世美,那么好个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里里外外过日子的一把好手,说蹬就蹬了。要包公在世,就该铡了,铡一次不够,得铡两次!接着议论细木匠一家不容一个吃奶的娃,心黑了,眼瞎了,要抱出去送人。这一家是咋了?啥事都能做得出?七嘴八舌的,听得老梁桄心里燥烘烘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磨盘。

下工刚一进家,侉子就连珠炮一样炸了:“好你个死梁桄,你能听下去,我听不下去!人活脸,树活皮,你就一点都不臊?你不要脸了,我还要脸哩!”

老梁桄闷着头,只管吧吧吸他的旱烟锅,好像只有那苦涩呛人的滋味,才能安了他的神,稳住他的心。

侉子不依不饶:“你聋了还是哑了?你要不拿主意,我就拿了!”

老梁桄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抬起脸看着侉子:“你想好了,我可是个废人了。苦的累的,可都是你!”

侉子的马脸立马笑出一朵金丝菊:“我没本事给你养个一男半女了,就豁出这半条命,也要给你拉扯个后人!”

12

梁桄和侉子把久娃抱过来养了。破窑烂庄子里,不是婴孩的啼哭声,就是大人、小娃的笑声。这间庄子,自从毛女被接回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这样的欢笑了。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这个小人儿,疯疯癫癫的毛女忽然沉静了,能大半天大半天陪在小久娃旁,满眼怜爱地瞅他。他高兴,她就笑得一脸明媚;他哭闹,她就急得抓耳挠腮。她把小久娃抱在怀里时,就像抱个金贵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抱紧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摔碎。她不再那么癫狂,白天抢着照看久娃,该喂饭了,她马上抢来喂,该把屎把尿了,她赶紧提灰笼,寻褯布。夜里她睡在久娃旁,安安宁宁的,大气儿不出一声,再也没吼叫哭闹过。

“久娃是咱家的送福童子哩!”侉子对梁桄说,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

有了久娃,梁桄一家的生活和生计,发生了很大变化。碎女是三分工,挣分最少,就专门待在家里照看久娃。毛女慢慢跟上侉子挣工分了,村坊邻居可怜她,格外照顾和包容,她干或不干,干多或干少,都记五分工。好天气里,碎女就抱着久娃到田头,找奶孩子的妇女,分人家几口奶;遇刮风下雨,碎女就在家里热备好的小米米汤或麦面糊糊,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工余,一大家子就挖野菜、偷苜蓿、捋榆树叶,刨各种能吃的菜秆儿、菜根儿,一半糠菜、一半粗粮地对付肚子,从牙缝里抠索,把有限的精白细软,都留给久娃。

就这样,久娃还是瘦了,毛发干黄干黄,哭起来病猫儿似的,有气无力。

一家子又心疼又着急。

侉子说:“咱养头奶羊吧!”

梁桄说:“钱哩?”

侉子说:“咱把二女卖了!”

梁桄说:“又不是猪儿鸡儿,说卖就能卖了?”

侉子说:“你赶紧找人托说。”

梁桄说:“都新社会了,咱再不敢替娃做主。毛女就是例子。”

侉子就没了主张,吧嗒吧嗒掉眼泪。

梁桄劝她:“嫑心焦,我有方子。”

梁桄就这样成了方圆一带收死娃的。

收死娃这一行,属不入流的贱活,儿孙齐全不残不缺,谁都不会屈就。你入了这行,周围亲戚邻人,见你就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嫌染晦气,怕不吉利。正害喜的,刚添丁的,家有小娃的,正盼有娃的,都视你为瘟神。可一旦谁家刚落地的、吊在奶上的、会走路了的、不到入学年龄的娃娃,是个讨债的、短命的,是个“谎花”,是个“落瓜”,夭了折了,就或亲去或捎话来叫梁桄。

梁桄得细细问清住址,清清记在心里。路远的,他得后晌下工后出发;近便的,他等天黑尽方才动身。寻到地方,窗外咳嗽两声,叫:“掌柜的,来了。”

門扇一拉,泼出来一道灯光,拿出一个包裹,梁桄接了,当面铺开随身带来的一卷草帘儿,把这“谎花”“落瓜”仔细一卷,结结实实捆紧。

家里有公家人的,会塞给一两块票子,那可是几斤盐、几斤油、几尺布的重酬。梁桄就千恩万谢,觉得占了人家莫大的便宜,很过意不去。劳力稠粮不缺的,会装一两碗白面或三两斤麦子,梁桄就双手一并,连连作揖。遇人多劳力少家境困窘,住宅跟自个儿一样又破又烂的,梁桄啥啥都不收,你硬给,他会急。若正巧是个月婆子正奶着娃,梁桄就啥都不要,腰里摘下个瓶子,只要半瓶人奶。

梁桄将扎紧的草帘儿往身上一背,拖着两条罗圈跛腿,拄上那根柳木拐杖,身后跟着那条跟他配合得恰到好处的癞皮狗,三颠两摇、前栽后晃,走进深重的夜色。他边走边“嘚啾!嘚啾!”地吆他的狗,把个路越走越长,把个夜越走越黑。

死娃是个冤孽,不祥,要埋在山旮旯、沟渠渠,不然魂儿会出来惊扰吓唬那些个命根还没扎稳的娃们,勾魂索命。“焦尾巴”在世时,常常会偷个懒,用个巧,力困了心烦了,或者跟主家生嫌隙了,就随便找个拐角,挖个坑一埋。梁桄却不,他一定要走老远老远,专拣那些人不常去的僻背,一来好让这些还没成人的冤孽,能不受阳间纷扰,安安静静地再去投胎;二来也防止这个冤魂,惊吓着了那些豆芽菜一样细嫩的娃娃。老梁桄腿脚不灵便,身子不利索,遇坡他就往下溜,逢坎他就往上爬,常常弄得浑身泥土,直到夜半三更甚至东方发白,才能回到家里,二天还得照常出工。

有时一连几日不空,侉子就不忍心了:“他伯,推了罢。这样下去,铁人都受不了!”

梁桄树皮一样的大手一摆:“没事,我是块钢!”

久娃一天比一天白胖了、水灵了,哭声少了,笑得咯咯咯咯的,暖得老梁桄心里热乎乎的。心里热乎了,腿都不疼了,走路比以前利索了许多。他嘿嘿笑着对担心他的侉子说:“他奶,你说怪不,我这一天到晚的,一点儿都不困了么!这人,真活着个心劲!”

“贱骨头贱命!”侉子怜惜地笑他,完了叹气说,“一对儿!”

老两口被自己惹笑了。

睡在一旁的傻毛女把眼睛从久娃身上移开,回瞅着她老伯她老妈,没看出个究竟,嘴噘脸吊地说:“傻子笑多,乳牛尿多。”

梁桄、侉子先一愣,接着嘎嘎笑起来,前仰后合地咳嗽。

久娃两岁多的那年秋,二女要出嫁了。

侉子一直有个没了的心愿:招个上门女婿,让腿脚不灵光、身子不灵便、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的老梁桄,多个帮手,有个依靠,寻个养老送终摔纸盆的孝子。梁桄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他奶,使不得!咱娃是你带来的,成天被人‘带犊子、带犊子地糟践。我生来一条贱命,没给娃带来好,倒给娃头上妄戴几个帽子。咱出身、成分、家底,都不好,给娃赘个女婿,更遭人欺。咱还没受够,叫娃再受?叫娃去,兴许能碰个好人家,有条好出路,过上好日子。即就再不好,总比在咱跟前强。”

侉子就此不再提说。

二女出嫁那天,先跪倒在梁桄膝前,抱着他的双腿放声哭,挡不住,拉不起。她有一肚子的感恩、叮咛和不舍,但哭在嘴上的,却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伯,我舍不得你!伯,你要好好的!”

梁桄嘴上劝:“娃,今是你的好日子,嫑哭!”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却都浸满了泪。

二女又一头扎进侉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女子里,数她话少,也数她心重。她拉着毛女的手一遍遍哭:“姐,你要听伯听妈话,姐,你要快些好了呀……”

毛女抱着久娃,久娃哭了,她都没哭,还噢噢地拍着哄他。等二女坐着迎亲的车子走远了,毛女才忽然像记得了什么,哇地哭出了声,脚在地上跺得啪啪响。

二女出门后,碎女评上了七分工,是妇女里的全劳了。入冬,家家要出劳去几十里路外修水库,碎女被抽去了。梁桄、侉子每天要去村外的坡硷地修水保,照看久娃的差事,只好落到毛女身上。毛女脑袋不灵光,茶饭针线上不了手,唯独对久娃格外上心。说来也怪,久娃也很黏毛女,姑长姑短地一声声唤,跟她亲得不行。

毛女喂久娃吃饱喝饱,给他穿戴齐整,把鸡赶进驴窑,把狗拴在树上,院门一锁,背上久娃去串门子。一伙顽童为找乐子,跟在毛女后边“疯女子、疯女子”的起哄,毛女一回身,他们就轰地四散,毛女继续走,他们又聚拢来。毛女走着走着,猛一转身,吓得胆小的一跑跌一跤,爬起来再跑,再跌一跤,惹得久娃在毛女肩头咯咯笑,乐得小身子乱抖。久娃的欢笑鼓励了毛女,她就故意在堡子里兜圈圈,招惹那帮鼻吊不收、烂鞋不勾的小娃们,让他们蒜辫儿一样串在身后起哄。

眼看要入腊月了,天寒地冻,日子恓惶,是一年里最惆怅的时候。“吃”“穿”二字,这时候成为家家户户最揪心的字眼。麦子见了缸底,麦面只剩下几把,侉子愁云满面地对梁桄说:“他伯,得想想法子。这年没法过了。”

除过几个大节,全家一年到头没沾过麦面,不是玉米面菜疙瘩,就是高粱面菜卷卷,要么是糜子面窝头、豆渣面饼饼,夹杂着苜蓿、野菜、榆钱钱,掺和着谷糠、麸皮、榆树叶,吃得人烧心刮肠吐酸水。细麦面只留给久娃,还吃不到麦黄。

二女和女婿给送来几斤棉花和半袋麦子。梁桄说:“这是娃从嘴里捋下的。”

侉子用棉花给久娃做了身棉袄棉裤,让梁桄把麦子在石磨上磨成精粉,以备过年蒸几个白馍、擀几碗年面。梁桄把面背回来说:“明给俩娃擀顿干面。可怜毛女了!”侉子嘴上说“等碎女回来”,心里却想:你光会耍嘴!就那么两把细白,造完了,久娃喝风屙屁呀?嘴上这样说,心里这样想,可总归是当妈的,还是不忍。第二天早饭吃罢,上工前塞给毛女半拉白馍,“给你的。”

毛女把手往身后缩,不接,两只呆滞的眼睛眨巴着,一脸的不高兴。

侉子就又拿出一个白馍:“这个给娃!”

毛女眼里才有了惊喜,藏着的两手飞快地伸出,抓过白馍塞进兜里,还扭头四下一瞅,嘿嘿傻笑。

侉子不由心里一酸。早饭侉子给三个大人一人做了碗糊裹馍。馍是掺了麸皮的高粱面碗坨,硬得像铁饼,吃在嘴里扎乎乎的。她把碗坨切成小丁,用玉米面糊一裹,开水锅里下了把冻白菜丝,把糊裹好的馍丁倒进去煮。久娃攥了半拉白馍挤在毛女旁边,非要尝毛女碗里的饭,毛女喂他一口,久娃边嚼边吐舌头,咽不下去,憋出两汪眼泪,逗得一家哈哈笑。

那天上工是给大田运肥,肥是农家肥。有推车的,两人一伙拉;没推车的,一人两只笼去担。工分按额定数量计。梁桄脚腿不灵便,自然比旁人要慢好多,就挑了两只大粪笼,拄着个拐棍东摇西晃,满笼去时一头热汗,空笼回时一股透心的冷。侉子心疼他也心疼工分,就碎步儿小跑着赶。凭工分决算吃饭哩,谁敢偷懒?再说了,你成分高,出身孬,只有积极积极再积极,忍让忍让再忍让,才能求来平安。

侉子挑着担子正呼哧呼哧呵白雾,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唤:“妈!”她一惊,疑疑惑惑四下一望,只有寒风飕飕,风里夹着了零零星星的雪糁子。她就颠儿颠儿继续小跑。两个来回后,雪糁子密起来,打在田里的枯叶上,唰啦唰啦响。

“妈!娃!”

侉子真真切切听到了毛女的叫声。可是那声音,却不是毛女现在的声音,是她做女儿时的,脆脆的,糯糯的,能甜了人的耳朵。

侉子一个激灵,定定地立住,问旁边走过的人:“听见毛女叫我么?”

人就笑她:“我听到老梁桄叫你哩!”

梁桄晃悠着两只大空粪笼,一摇三晃往回走。侉子问他:“你听见毛女叫我没?”

梁桄说:“你想啥哩?毛女在家看娃哩。”

侉子就学给梁桄听,说:“我听得真真的!”

梁桄说:“你不放心就回,剩下的有我。”

侉子想了一想,挑着粪担汇进运肥的人群。

13

雪糁子密了起来,硬硬的冻地上落了一层鸡爪雪。

“汪汪!呜——汪汪汪!”

梁桄那条瘦骨嶙峋的癞皮狗,窜到田头,拖着半截狗绳昂着头狂吠。癞皮狗是条蔫狗,平时很少高声叫,即便受点欺负,也压着嗓子呜呜哀鸣。今就怪了,吼声急赤赤的。

“你家狗见鬼了?”有人冲梁桄喊。

梁桄大声吆喝一句,癞皮狗就弓着背狂奔过来,撕住梁桄的裤管狂躁地一蹦一跳。梁桄心里一跳,撇下籠担,顾不上叫侉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往回跑,才跑一半,侉子便追上来超过他。狗撇下了他,追着侉子边跳边吠。

老梁桄还没跑到院门口,就听窑院里传出来侉子撕心裂肺的嚎啕:“毛女!毛女!啊啊啊,天爷呀,我的毛女啊……”

老梁桄被雷击了一样,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噌噌噌一根根竖起来,两腿一酸一麻又一软,泡进醋坛一样酥得站都站不稳。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拐杖撑着发软的身子,身子拖着沉重的拐杖,跌跌绊绊扑进院门。窑门外的雪地上,久娃裹着毛女的大棉袄,哇哇哭着一声声叫“姑”。侉子双膝跪地,怀里抱着毛女放声恸哭。

侉子怀里的毛女闭着双眼,上身只穿件补丁摞补丁的薄衫,探手一摸,鼻子下没一点气息,身子又冰又硬。老梁桄两手地上一拍,拍飞了两把雪糁子,干涩的老眼里涌出来两串滚烫的老泪:“天爷呀,你*了我!你*了我吧!”

跟了来的几个村坊目睹这样凄惨的场面,禁不住都落了泪。

事后根据各种迹象推断,梁桄、侉子上工后,毛女锁好门带娃去耍。一下雪,毛女就带娃回家,开了院门去开窑门时,人就不行了。死后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长柄的锁钥,拽都拽不出来。可能她倒地后,是久娃的哭喊让她用最后那点力气,脱下袄裹住了久娃。还有人说,可能毛女见下雪了,怕冻着久娃,就把棉袄脱下来裹着,只穿个单衫子抱着娃往回跑,进了院门就倒下了。

大家都一片唏嘘,说一个疯了癫了的女子,竟能这样周全,奇了!

人们都说,那么个瘦得能一脚踢死的老狗,竟会挣断这么结实的狗绳,怪事!

最让侉子后悔不迭、日哭夜泣的,是她塞给毛女的那半拉白馍,还原样不动地装在毛女衣兜里。毛女没舍得吃,毛女给久娃留着。毛女没等到碎女回来,没等到吃一口白面白馍……

毛女的丧事很凄凉。

既是出了嫁的女子,不管咋样,梁桄还是先向婆家报了丧。可冯家在出丧那天,竟然半个人都没闪面。

侉子的意思,年岁不好,日月恓惶,草草埋了算了,活着没享半天福,死了你就给她个金山银山,她都看不见了。

但梁桄不依。

梁桄说,娃活着,咱没让娃过上一天好日子,死了还能叫她当个孤魂野鬼?就把给自己打的棺材,让给了毛女。

可在墓地勘址上又生了纠纷。细木匠和二先生不谋而合,出奇地一致,都不让毛女埋进祖茔。一者并非嫡亲,二者是出嫁之女,三者虽非横死终究也不是善终,四者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清不楚……

梁桄不待他们再往下数,落着泪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梁桄最后把毛女葬到了豁口崾岘的阳坡上,他给毛女说:“女,你先睡这。伯殁了,就睡你左首,*殁了,就睡你右首。不让你孤单!”

毛女下葬先一天,二女和碎女把面瓮倒了个底儿朝天,一面放声哭,一面蒸了两锅高粱面菜卷卷,招呼前来帮忙的村邻亲戚。一来是小丧,人犯忌讳;二来家家缺吃短喝,拿不出或舍不得那一份水礼;三来明知老梁桄家丁当响,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去了就是个贴赔,所以左不过十来个客。就连湾里那个消息灵通,以跟婚丧嫁娶讨生活的秃驴,都没来。

二女哭得几次背过气去,她哭毛女的可怜、伯妈的恓惶、人情的凉薄、日子的苦焦。她哭自己偏是个女儿,不能支撑这个东拼西凑的家,不能保护她的家人。她把跟着她哇哇哭的久娃揽进怀里,鼻一把泪一把说:“你要乖乖的!你要争气哩!你要给你爷你奶长精神哩!”

全家守了一夜的灵。二女、碎女和侉子追忆一会儿毛女的点点滴滴,哭一会儿毛女的各种不幸,直到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抹泪。

鸡就叫头遍了。

按乡俗,小丧该起灵了,都说年青亡人心里会有许多挂念和牵绊,起灵晚了能看清路,会常常寻路回来惊扰生者。眼看要过了时辰,却不见一个乡邻前来。梁桄知道,天寒地冻,雪厚路滑,家家锅里缺米面,人人肚里闹饥荒,自家又实在端不出可供充饥的吃食,谁肯来沾晦气,出大力?就拍着棺板,老泪纵横地对毛女说:“娃,苦命的娃!伯给人帮了一辈子忙,连个人情都没赚回来。咱走,伯来抬你!”

侉子把纸盆端来,教久娃在棺前摔了,梁桄就和女婿的三个弟兄,一人抬一头杠子。梁桄喘着粗气对侉子说:“你不能去坟地。”

侉子悲号:“你都给女抬棺哩,还讲究个啥?”

梁桄心里就百无顾忌了,放开老声,把连日来憋在心口的悲酸、悲愤,毫不遮拦地哭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坟地。老五炮、二轱辘、受活嘴几个老伙计,一人手里握把锨等着,见只有老梁桄和二女婿弟兄几个抬着棺材,唾沫四溅地骂:“兄弟哩?侄子哩?这帮狗日的,心这么黑?”他们赶忙帮手把棺材下了,把人埋了。梁桄请他们回家喝碗菜汤,老五炮几个说:“谁不知道谁家难?我们去吃了喝了,你喝风屙屁呀?”

本来打算各自回了,但老五炮不依,非要去找细木匠、二先生论理。二轱辘说:“你肚子里还有粮,消化不了?”受活嘴说:“我回呀,躺在炕上梦馍面呀!”老五炮偏不,扛着个铁锨,站到细木匠和二先生门外的雪地里,吼吼叫叫骂了半天。

14

接下來的几年,年年闹天灾。不是旱灾,就是涝灾,不是霜灾,就是雪灾,要么就是核桃大的冰雹,砸出一地的稀烂。地里打不下粮食,沟里连树叶子都被捋光。老梁桄抢了一小笼榆树皮,剁碎晒干磨成粉,吃得肚子硬鼓鼓的,屙都屙不下来。二轱辘家人多嘴多,为省口粮,自己吊死在豁口旁一孔烂窑里,家人用胡基把窑口一砌,就算埋了。

老梁桄出门去要饭了。

民国十八年,他就是带着两个兄弟要饭活下来的,只要碰到房高院大的人家,梁桄就跪在大门口,一边哀号,一边磕头,额颅上经常顶着一块干了痂的血疤,直到多少给点吃的喝的,才会千恩万谢着起来,自个儿饿着,赶紧填两个弟弟的肚子。

梁桄半世勤苦,一心想着发家致富,流尽了汗,也耗尽了力,咋都没料到,这老了老了,腿瘸脚拐身朽力怯了,还会再踏上沿门乞讨这条路。

梁桄不敢带他的狗,四乡八村的连老鼠都吃光了。他腰里别把老镰刀,拖着那根柳木拐,往南山赶,山里人少地多果木稠,咋都能够混个嘴。他白天挨村挨户乞讨,夜里就钻进人家的柴窑睡个囫囵觉。

老梁桄嘴斜眼烂、腿瘸骨瘦、破衫烂鞋的,最能招人可怜,每次多少都能讨要点吃食,自己却舍不得吃,只充个饥。

一天他竟然要到从前一起赶过脚的老熟人家,他认出了人家,人家没认出他。自报了家门,老熟人惊呼着直叫:“天爷!你咋老成这样了?”招呼着给梁桄做饭,吃完后要留梁桄住两天。梁桄真想暖暖和和睡两天好觉,汤汤水水吃两天饱饭。可他不能,他得赶回去糊几张嘴、救几条命。老伙计可怜他,给装了几升面、半袋馍,说:“兄弟,对不住了,你凑合着对付吧!”如此年景里,这份情义,重得让梁桄直掉眼泪。

老梁桄把那几升面往腰里一绑,外面套上衣服,背起一袋杂色馍,连夜往回赶。天一露白,他就寻处没人的塌窑烂庄子,往里面一躲,或拣一处僻背的山窝窝,在荒草里一猫。年馑这么大,谁敢背着救命的口粮光天化日下走?你要保粮,就不定能保住命;你要保命,那救命的粮食就得被抢。

梁桄就这样昼伏夜行了整整四天,过了泾河,踏到北极塬地界,心才安下。顺道儿去了趟老虎沟,想给二女匀点儿口粮。

二女一见梁桄,心酸得直叫“伯!伯!”,眼淚哗哗地流。二女眼前的梁桄,浑身上下沾满荒草枝叶,背驼得像虾,腿弯得如弓,真比叫花子还叫花子。梁桄要匀些馍面给二女,二女心疼地叫起来:“我们孝顺不上你,咋能咽得下这馍面?我们年轻,咋都能扛。”父女俩拉来扯去,最终二女没犟过她伯,就让留了几个黑馍。

梁桄摸黑回到家时,鸡正叫三遍,天刚麻麻亮。碎女来开稍门时哭着说,侉子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一口东西了,光喝水,她劝不过,自个儿也就不吃了。

侉子见着了梁桄,眼角哗地流下两股泪:“死鬼,我还以为,见不上你了!”久娃偎在侉子旁边还在睡,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一抹笑,他梦见啥喜事了?

梁桄转脸对侉子说:“还没把久娃拉扯大,你咋敢胡想?你两眼一闭,心不操了,事不管了,叫我咋活?”

碎女在一旁抹着泪说:“我妈是给我省哩!”

梁桄说:“你知道*的心,她就没白疼你。”

碎女盛了热水给梁桄烫脚,她不让梁桄动手,帮梁桄脱去鞋,见半个鞋底都没了,连忙扳过脚掌,上面黑糊糊一层血痂。碎女抱起那双脚,放声恸哭起来,哭声惊醒了久娃,久娃“爷、爷”地叫着跳下炕,扑到梁桄身上。姑侄二人就给梁桄洗脚。久娃不敢碰那层血痂,攒蹙着眉眼问:“爷你疼不?”

侉子心疼地斜刺梁桄一眼,说:“你爷是个铁人,老二杆子!”

碎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伯,你咋走回来的?”

梁桄吸溜着嘴说:“怪了!一路都没觉着疼,这会儿感到辣了。都是叫你三个说的,给惹下了!”

接二连三的灾荒,让讨饭也慢慢变得越来越难。梁桄经常会空手回来。

那年夏天,先是天旱得地里干出拳头宽的裂缝,庄稼苗稀稀拉拉像梁桄秃头上数都能数过来的头发,蔫耷耷的。正待开镰,又下一场鸡蛋大小的冰雹,把地里的庄稼和树上的果子,砸得一片稀烂。堡子里的老人,齐刷刷跪在田头放声嚎:“天爷呀!你把这些老不死的收了吧,嫑再害我娃娃!”青壮年摇着头直叹气,嘴上起了层干痂,眼里跳着一汪火,呼呼呼直冒烟。

到秋上,刨窝窝种下去的秋庄稼,像娘胎里受了症的烂烂娃一样,缺胳膊少腿脚的,又遇上持续干旱和大黄风,玉米棒光秃秃的没粒儿,高粱穗穗全是瘪的,糜子、谷子大多都是空空的,基本绝收。

死人的传闻越来越多,不是当了饿死鬼,就是做了吊死鬼,要么就是养不活,一落地就溺死到尿盆里。人死得那么稠,可来叫梁桄去埋死娃的,却没了一个。命都难保了,谁还顾忌啥?可见风俗里的那些禁忌,生存中的那些讲究,是以日子富足、肉身能保、愿望可求为前提的。

实在捱不过去了,老梁桄的眼睛盯上了那条只剩一副瘦骨架的老癞皮狗。它多少天不叫唤了?温驯得像个受尽磨煎的小媳妇,给它拌碗谷糠,它三两口就吞完了;不给它喂吃喂喝,它就乖乖蜷缩在墙角,悄没声息的不吭不哈。四乡八堡早不剩一条狗了,都被吊死吃了、喝了、啃了,放成屁飘在空气里了。就它一个还活着,瓜分着主人吊命的吃食。

老梁桄盯着老狗时,心就揪成一疙瘩,人也缩成了一团。

那晚,等家人睡熟,他悄悄起身去到驴窑。老狗见他进来,动都没动一下,只在喉咙里呜了一声,算是招呼,然后睁着一对没神的眼睛,瞅着梁桄把一卷麻绳绽开,一头打个活扣,搭到了高高的驴桩上,另一头软耷耷垂到地下。做完这些,老梁桄过去,腿一弯跪到地上,把它搂进怀里,紧紧抱住,说:“老伙计,下辈子,你托生成我,我托生成你。”

约摸鸡叫头遍,梁桄把狗绳解开,牵到桩前,活扣往狗脖子一套,背身抓起麻绳另一头,搭在肩上,眼睛一闭,哗地把狗吊上了半空。老癞皮狗,一声都没出。梁桄听见身后狗的爪子啪啦啪啦拍打着驴桩,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倒扦进他的肉里。他觉着自个儿的心,被那些爪子撕得血辣辣地疼。这一刻,他竟然听到了老叫驴雄赳赳的叫唤声,听到了癞皮狗脆生生的汪汪声,听到了毛女惊惊咋咋的喊声:“伯呀!”

梁桄恍惚间还在疑惑,“蹦娃哩?”就听院外扑通扑通响,驴窑门被哐啷一脚踢开,堡子里七八个青壮年涌了进来,带头的竟是兴旺,后边跟着武魁、文魁。

兴旺“哈”地一笑:“富农到底是富农,跟贫下中农就不是一心。要晚一步,毛都见不上了!”大家一拥而上,把梁桄挤到墙角按住,抢走了那条舌头吐得老长的死狗。

梁桄浑身筛糠一样抖着,没劲打,就用嘴咬,一口叼住兴旺的胳膊,感觉几颗各自孤立着的门牙,像钢钎一样往兴旺肉里楔。

兴旺惨叫一声,抡拳打过来,老梁桄耳朵嗡地一响,顺墙溜到了地上。

侉子起先以为碰上盗夜的了,心里还想:狗日的水洗了一样,有啥叫你偷?虱都饿死了!手往旁边一摸,一把空,再摸,才知梁桄没在炕上。赶紧摸黑起来,爬窗上一看,窑院里空无一人。出去见驴窑门开着,才想到了狗,跑去一看,狗没了,梁桄窝在地上捯气儿。

久娃得知狗被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又见爷被打得鼻青脸肿,攥紧拳头喊:“爷,等着,我长大把他们全*了!”

老梁桄把牙关咬紧,啥都不说。他没说狗是自己吊死的,也没说来抢狗的,有他的三个亲侄子。他把难过和屈辱、恶心和后悔、愤恨和悲凉,搅在一起嚼碎了,咽进了肚里。他像棵朽透了根的老树般,扑通一声倒在炕上,蜷着身子呼哧呼哧喘粗气,两只浑浊的老眼,瞅着眼前的一片空空荡荡。

侉子叫他,不应。

碎女喊他,也不应。

久娃尖着嗓门“爷呀、爷呀”地唤,他连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15

老梁桄聋了。

他意识到自己聋了,是第二天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时候。

他被侉子摇醒来,看见侉子、碎女和久娃,都围着他眨巴眼睛,嘴在一张一合,可就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的耳朵听到的,是隐隐约约的驴叫、狗吠,里面夹杂着蹦娃和毛女“伯呀、伯呀”的呼唤。他四下一看,跟前只有侉子、碎女和久娃。

老梁桄揉一揉耳朵,看一看他们,再揉一揉耳朵,又看一看他们,愣住了,眼睛眨巴眨巴,一声没吭地翻身坐起。碎女端来一碗热饭,是用谷米和玉米芯粉熬的稠饭。他伸手接过来,瞪着碗看了一会儿,呼噜呼噜刨了一半,放下碗就下了炕。

他冲侉子说:“把娃管好,等我!”声音大得像吵架,说毕,转身出门去要饭。

鼻青脸肿的老梁桄,撑着柳木拐,撇着一对罗圈腿,一边往前颠,一边“嘚啾!嘚啾!”地吆喝,餐风宿露,忍饿挨饥,求爷爷告奶奶,硬是把一家人的命吊住了,终于等来了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新社会就是好,堡子里都有了小学堂,只交几角钱,就可以去识字读书。老梁桄牵着久娃的手,把他交给了先生。回去的路上,老梁桄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有苗不愁长,久娃都快八岁了。伤心的是,这样的一幕,让他想起把蹦娃交给安先生的情形。

蹦娃,他活着?还是死了?若死了,为啥不托个梦?好让伯给收个尸骨。若活着,他又在啥地方,在干啥?

年景好了,有吃有喝的了,老梁桄就又重操旧业替人埋死娃了。他又聋又老,远处自然去不了,周围几个村子凡人来叫,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会一瘸一拐去,一拐一瘸回。深夜,只要听到“嘚啾!嘚啾!”的吆喝,人们就知道老梁桄又在给谁家埋死娃了。侉子心疼他,担心他,每次都比划着劝阻。梁桄则大声对她喊:“积福哩!还情哩!”挡都挡不住。

梁桄不再要人一分一文的酬谢。

他没事就跟久娃唠叨:“人不能忘本!本是个啥?本就是记恩、行善、不诓人。树没本就活不成,人要忘了本,迟早是个害。”

久娃不管爷说啥,都点着头脆脆地应:“嗯!嗯!”

每天天一麻麻亮,老梁桄就锨把上挂个粪笼,去乡道上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饿怕了!为此,还成为积极改造分子,受到了公社大会小会的表扬。

“邠县”改为“彬县”的那年春天,老梁桄一头栽倒在拾粪的路上,再没爬起来。被人发现时,他仰面躺在路边一片开得绚烂的地丁花地上,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蓝蓝的天空。

老梁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起初人们并没多么惊讶,但很快堡里人就不这么看了。

先是安先生尋来,送了一个挽幛,幛上白纸黑字写了斗大四个字:“仁义堪铭。”跟着冯家毛女的公公也来祭。毛女公公扑通跪到灵前,放开老声哭:“老哥哥呀,冯家对不住你呀,对不住这一家啊!老哥哥呀,我怕我再不来,就没脸到地底下去见你啊……”

后边认得的不认得的,三三两两来,有梁桄收死娃交下的,有梁桄要饭认识的,也有感念梁桄的为人处事心生敬佩的,上一炷香,化两张纸,圪蹴在窑院里闲话梁桄的仁义和可怜。

细木匠和二先生早先还讪讪地招呼着来客,两人即便打了照面,也相互冷着个脸,不理。后面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当然了,可能也有心里想到的,就让二人脸上有了愧色,再有了悲色。到晚上烧纸时,二人便跪倒在大哥的灵前,放开了老声哭,老泪纵横里,他们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切切……

北极塬至今还有人说:“还没见过哪个百姓的丧葬,能来那么多人,还都是不请自来的!”

两年后,侉子正坐在窑院搓玉米,一个后仰倒地而亡。

从那以后,堡子里每逢大雾缭绕,人们就能隐隐听到“嘚啾!嘚啾!”的吆喝声,那声音苍老、低沉,似有若无。你不关注了,它会从雾里飘出来;你侧起耳去细听,却逮不到一点点声音。直到有天一早,一个下沟去担水的人,慌慌张张挑了两只空桶飞跑上来,神神道道说他看到老梁桄吆着他的那条瘦狗,在大雾里忽隐忽现。人们才说,原来那“嘚啾!嘚啾!”的吆喝声,是老梁桄的,他死得不甘心,有牵挂,阴魂不散。

碎女终身未嫁,守着久娃。

作者简介

刺棱果的图片,刺蛋果的功效与作用(2)

张宗涛 ,陕西省彬州市人,著名作家,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写作学会常务理事。从事文学写作教学三十余年,有中长篇小说、散文、学术论文见诸《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精彩阅读》《长城》《四川文学》《中国报告文学》《社会科学战线》《人文杂志》《海南大学学报》。多篇作品被用于初、高中语文试题,部分小说、散文网上阅读量超过10万。出版散文集《一枝清莲》、小说集《地丁花开》、理论专著200余万字。

栏目热文

最新的野生刺玫介绍(红刺梅图片大全大图)

最新的野生刺玫介绍(红刺梅图片大全大图)

都说“金山银山不如青山绿山”,农村是个资源宝地,纯绿色的东西到处都是。绿色植物不仅点缀了农村人的生活,更是农村人创造财富...

2022-12-03 11:11:14查看全文 >>

刺玫果开发价值及功效(白刺果的十大功效)

刺玫果开发价值及功效(白刺果的十大功效)

农村的山上有些许多的野果子,很多的果子都是我们没有见到过的。不过对于农民们来说很多的果子都是大有些营养,给农民带来很多的...

2022-12-03 10:31:51查看全文 >>

野生刺玫果实图片(100种野生果实)

野生刺玫果实图片(100种野生果实)

我的家乡丹东凤城,初夏盛开的两种蔷薇勾起了我儿时难忘的记忆。山刺玫记忆之一——采刺玫朵儿应该在村里小学读书时,每到夏季学...

2022-12-03 10:42:52查看全文 >>

黄刺玫果实怎么食用(黄刺玫的果实有何功效)

黄刺玫果实怎么食用(黄刺玫的果实有何功效)

黄刺玫花语:希望与你泛起激情的爱。黄刺玫,刺玫花属蔷薇科,长的也象蔷薇,但叶子很小却香气袭人,花枝挺直,花苞饱满,叶片清...

2022-12-03 11:06:42查看全文 >>

跑步的感受和收获(坚持跑步100天收获与感悟)

跑步的感受和收获(坚持跑步100天收获与感悟)

有梦想就要坚持,坚持就有好的收获跑步运动是最好的健康运动对于一个除步的跑步者,成绩和收获背后是我们付出艰辛的努力,日复一...

2022-12-03 11:06:50查看全文 >>

长白山的野生刺玫图片(山刺玫啥样)

长白山的野生刺玫图片(山刺玫啥样)

在农村中有很多野果子,它们的长相并不是太讨喜,但吃起来却十分美味可口,让人吃了后颇为喜欢。比如说野地瓜,它成熟后浓香扑鼻...

2022-12-03 10:45:33查看全文 >>

野刺玫瑰果图片(山刺玫瑰果的药用价值)

野刺玫瑰果图片(山刺玫瑰果的药用价值)

​刺莓果拼音Cì Méi Guǒ别名蔷薇果(东北)出处《黑龙江中药》来源为蔷薇科植物山刺玫的果实。果实在将成熟时摘下,立...

2022-12-03 11:00:21查看全文 >>

东北刺玫果花的功效(山刺玫瑰果的药用价值)

东北刺玫果花的功效(山刺玫瑰果的药用价值)

今天分享的是一种全身是刺的野生植物,它的果实也很珍贵,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等,食用的口感味道也不错。这种全身是刺的野...

2022-12-03 10:49:34查看全文 >>

黄刺玫果实功效(刺玫果实能吃吗)

黄刺玫果实功效(刺玫果实能吃吗)

经历了3-4月各种春花争相怒放,进入4月下旬后,公园、绿化带盛开的花朵明显少了。最近在下班过程中,无意中在路边发现了一种...

2022-12-03 10:29:29查看全文 >>

刺梅果野生图片(山刺梅果图片大全)

刺梅果野生图片(山刺梅果图片大全)

野玫瑰学名刺莓蔷薇,别名刺莓果,属蔷薇科,落叶灌木。它是大兴安岭野生植物种群的重要一员。刺莓蔷薇的枝条带刺。花多数为粉红...

2022-12-03 11:08:04查看全文 >>

文档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