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長亭 | 禁止转载
楔子
“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五月立夏时节,院内一串串白如玉的槐花缀满枝丫,掩映在一片嫩绿之中。
彼时,我刚刚整理完一周前,采访黎月老师的视频和资料。我打开电视,一则消息跳入——知名国画大师黎月英年早逝,遗作《当时明月》将于月底进行展览。
我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枯槁却依旧干净整洁的女子。当时她已是癌症晚期,拒绝了所有的来访者,单单我送出去的信件却得到了一丝音信。
访谈的最后,我俯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以表尊重。刚直起身子,她却突然叫住了我。
“你……等一会好不好?”她眸中藏着隐隐的期待,嗓音却干涩而沙哑。
电视上,有关于《当年明月》的展览还在久久宣传,主持人夸张的语句将这幅画渲染得神秘而迤逦。多少人期待着,这一位四十六岁女画家的遗作,想着里面必包含了她一生的精力与心血。
暮色四合,窗外微风轻拂,槐花纷纷扬扬洒落,交织着天边的烟霞。我打开采访的后期视频,心却陡然落下一阵苍凉。
“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画面中她清瘦的脸望向细雨朦胧的窗外,眸中清亮光芒穿过这须臾时光,喃喃诉说着一段旧事……
1
1986年的阮城,正值初春时节,柳絮在空中飞扬旋转,枝头鸟雀啁啾。晚风拂过,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巷子边多的是晒着太阳的老人和咿呀学语的幼童。
那时她刚和阿姐搬来阮城,阿姐工作忙,便将她托付在大师顾正清家中,拜师学画。
黎月第一次见到顾明昭,便是在清宁巷的大院里。
“叮铃叮铃……”外头有自行车的响铃声。
先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接着半掩着的院门被推开。黎月顺着视线看去,顾明昭推着辆自行车,左手似乎插在裤袋中,朝她微微点头。少年人最讲风度,日后想起来或许会觉得好笑,可在这一刻,却是无可挑剔。
真是好看呀,她莫名红了脸,也同样微微点头向他打招呼,一双眼睛却紧张得不知该看向哪儿。
“阿昭回来了。”顾正清将手中画笔搁置于案上,六十多岁的人,笑起来时眼角有深深的纹路。
他还是极传统的做派,拜师要郑重,需得净手焚香后给师父奉茶。顾正清特意等到傍晚,唯一的弟子放学归来。
黎月去岸边,仔细地洗了手,进来时一条白色手巾递在她眼前,“擦干吧,待会要拿香。”
她讷讷地接过,紧抿着唇,脸上还是热滚滚的,想着不知该叫他名字还是叫他师兄。
“顾明昭。”少年清了清嗓子。
她张了张嘴,没出口的话音被顾老的声音覆盖,“来,丫头,马上就要改口叫师父师兄了。”
顾正清递给她三炷香,黎月伸手接过。手里的几炷香被风一吹,猩红一点慢慢燃烧,飘散点点灰屑。
那香炉搁在木架上,高出她一大截,顾老转身去院角落里寻几块砖头垫着。黎月心不在焉,忍不住再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在边上整理画具的顾明昭。
少年全神贯注做事情的样子吸引着她,黎月忍不住偏头细细打量起来。他剪着细碎的短发,往下是一双漆黑的眼,溢满星光,却又如海水般清冽透亮。
他卷起画轴时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赶忙回头继续望着眼前燃起的袅袅青烟。少女的娇羞和矜持一齐涌上心头,脸红了又红。她希望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可那方向传来的低沉笑声证明自己的希望落空了。
“丫头,来,上来。”顾老将几块石砖垒在她脚下,高度刚刚好,奉香这一关算是完成了。
茶是顾明昭事先准备好的,端到她手边。顾正清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生得意,只收了顾明昭这一个徒弟。可当黎月怯生生过来要拜他为师,毫无章法地完成第一幅画时,他就知道,这丫头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和灵气。
黎月接过茶,指尖不小心触到顾明昭的手背,带着丝丝凉意。
她转过身,只听脚下传来“喀”的一声,石砖长久受潮,受不住重量。黎月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荡。
“小心……”顾明昭直接便去拉她的身子,跌跌撞撞间两人都摔在地上。眼看茶水便要泼向黎月,他手一挡,满盏的滚烫茶水皆洒在他的左臂,浸湿了衣衫。
“师兄!”黎月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忙揽过顾明昭的手臂,却抓到袖口处的一片空荡。
——少年的左臂只有短短的上半截。
2
“药味浓,闻着不难受?”顾明昭坐在煤炉边,煎着中药。
黎月摇摇头,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
“你跟着师父学画到现在吗?”月光轻柔地洒落,映着院子中席地而坐的两人。
“嗯,在我的家乡,天生断臂是大凶之兆。我一生下来,就被扔在街头。”说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低低的,含着淡淡的嘲讽。
月光下,少年的眉眼进入黎月的视线,她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黯淡神色。慢慢地,心中涌起的心疼如针一般细细绵绵地扎进她心脏。黎月将下巴垫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陪他。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只不过一个被抛弃,一个父母早逝。
“傻师妹。”见她半晌没说话,顾明昭抬手揉了揉黎月的刘海,笑着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师父从小收养我,教我学画,供我念书,这已经是很好的福气了。”
他虽这么说着,语气轻松,可黎月还是觉得难过,又带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以后我也陪着师兄一块念书,一起学画。”她是江南人,说话还带着点软糯的娃娃音。
“傻。”他又轻轻吐出一个字,眼里的黯淡却烟消云散。顾明昭替她拢了拢衣襟,指了指屋子,“进去吧,夜里风凉。”
他将煎好的中药倒出,送进顾老的房中。风过处,少年身上的松木香混合着苦涩的中药味侵入黎月的鼻腔,又蔓延至心上。
黎月点了点头,听话地进去了。可她有认床的习惯,刚来这儿,周围环境都是陌生的,到了半夜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走到窗边吹吹风。
只是没想到顾明昭还在。
借着月光和走廊的灯光,顾明昭正临摹着院子里的一朵昙花,洁白的花瓣和翠绿的枝叶跃然纸上,栩栩如生。青石板路上投着少年的倒影,影子似乎还在随着风吹过而晃动。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
不知过了多久,顾明昭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似的,他一偏头,视线恰好对上黎月的,“怎么还不睡?”
黎月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心猛地跳动了一下,脑中思维也混乱起来,支吾半天。
“我……我……我饿了。”
说完后,黎月将头垂得似乎是要藏进胸膛里,暗暗懊恼自己说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
远处却传来轻轻的笑声,她抬起头,顾明昭嘴角扬起,他是真的笑了,不同于白天礼貌的示好,少年清朗的眉眼里都晕着笑意。
他放下手中的画笔,“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又招招手示意黎月过去,“来,师兄给你做吃的。”
3
顾明昭给她做了一碗鸡蛋面,鸡蛋事先用油翻炒过,又香又美味,将人的食欲也勾了起来。黎月坐在石阶上吃着面,顾明昭在一旁临摹昙花。
“吃饱了?”顾明昭问她。
“嗯,谢谢师兄。”她甜甜地笑了,将空碗拿到水井边,细细地洗干净。又把碗放回厨房里,出来时,顾明昭仍在画画,面上却显出纠结的神色。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幅画。
“以后要是夜里饿了,就跟师兄说。”顾明昭回头看向她,少女面庞白皙清秀,身板却显得瘦弱。
她不答话,只专心看着那幅画,半晌后,才说道:“师兄,我觉得这幅画怪怪的。”
这幅画修修改改已经耗费了他半月的时间,却仍是卡在关口不得而出。
“师妹,你觉得哪里怪?”他站起身,让黎月将画看得更清楚。
“这儿,”黎月指了指画的右半边,“这儿的绿叶显得太重……就是颜色很深,然后左边的白花瓣又显得太轻。嗯……你可以在左上头画两只彩蝶,颜色鲜艳一些,来压右边的绿色。”
顾明昭不免有些惊讶。师父让他临摹昙花,他便真的执着于如何将花叶描绘得生动出彩,却因小失大,忽略了整体的色彩稳定性。
彩蝶本是花边没有的东西,黎月的思维却能推陈出新,打破原定的构架。
“师妹,你从前可学过画画?”他不由得有些好奇。
黎月摇了摇头,“那些画室都太贵了,学不起。”
她笑了笑,又说道:“但是,我在图书馆里看过很多画册和专业书。”
顾明昭垂下眼皮看着她,小姑娘看着画布,神采奕奕,眼睛出现亮光。
“你想画吗?试试看?”他将画笔递给她。
黎月有些为难,伸出的手又收回。她虽然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但毕竟从未拿笔真正画过。这画上的花叶都这样生动出彩,若被她一笔毁了岂不可惜?
“试试看,没关系的。”顾明昭看出了她的顾虑,鼓励道。
黎月满手是汗,小心翼翼地画了两只彩蝶,哪怕用心至极,混杂的斑斓色彩仍把清丽的画面给破坏了。
她紧抿着唇,紧张地看着顾明昭。他的目光仍垂落在黎月落笔的那两只彩蝶上,画技虽生涩,却极有灵性。这样高的绘画天分,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后来那画交给了顾正清,他看了一会,随后摸了摸黎月的头,说道:“来,师父教你画。”
垂暮的老人牵着少女的手,在晨光中铺下一道斜斜的影。
从这天起,黎月成了顾家小院中的一员,每天跟顾明昭一起骑车上学,下了课回家做功课,空闲时跟着师父学画。
连阿姐来看她时都说:“小月在父母去世后总是冷情,在这倒过得充足开心。”
黎月的姐姐和她是同父异母,却不妨碍两姐妹的关系好。父母去世后,阿姐忙于工作,一个月来几次看看,后来看自家小妹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
只是那件事……她抬头看了看顾老。他正在一旁给黎月调和着画面的色调,黎月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他也乐呵呵地答应着。
秋风卷起枯叶,风带来丝丝凉意。往事回首皆面目全非,背负着歉疚的人才最感痛楚。
也罢了,还不到说的时候。
4
冬天的时候,巷子里来了一个艺术团,对大院的孩子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新鲜的。艺术团表演的那晚,有好几个小姑娘都约黎月一道去看戏,她都摇摇头,拒绝了。
师父被邀请去了博物馆修复年画,顾明昭也跟着一起去了,可他临走前明明答应过自己,会赶回来带她一起去看戏。
黎月想着这句话,想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坐在院门的石阶上等呀等呀。隔几座围墙就是戏院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人说话的嘈杂音。突然一声锣鼓敲响,说话声也安静了下来。
皮影戏开始了,可顾明昭还没回来。
冬天的风冷得紧,她将脑袋缩在脖子里,身子轻微地颤着。可仍是不死心,双眼盯着小巷的拐角处。
又是一阵冷风刮过,黎月将围巾放在眼前挡着风。就在这时,顾明昭从小巷跑了过来。远远就看到姑娘身子蜷成一团,坐在院门前打着颤。
“博物馆的工作还没结束,我先回来了。”他拿下黎月遮着眼睛的围巾,靠近了些,给她挡风。
黎月也不说话,只愣愣地看着他。
“生气了?”他试探着问。
“没有……”她应着,一双眼仍瞅着他。深夜寒冬,顾明昭的额头上却满是汗珠,可想而知跑得有多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明明迟到了三个小时,害她在冷风中坐了等了三个小时,她对他仍是半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达戏院时,已经结束了今夜上半场的表演。他们到得晚,场里挨三顶五都是人。
黎月站在顾明昭身旁,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嘴里还胡乱说着,“师兄,你看着台上的布置真好看啊……那灯笼里是灯泡还是真的蜡烛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下去。
顾明昭在身旁听她念念叨叨了半晌的话,也不应答。
又是一阵铜鼓声,下半场正式开始。黎月偷偷地踮脚去看台上。心里明明想看得要死,却还是死撑着假装自己能看见。其原因也不过是她不想让顾明昭自责,因为他的迟到让两人只能挤在最外圈。
突然,顾明昭将她拉出了人群,蹲下身子,朝她道:“上来,师兄背着你看。”
黎月反应过来后猛地摇手,她虽然瘦,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背在人身上还是有些重量的。
“听话,上来吧,师兄还背得动你。”他牵过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两肩。
一起身,黎月便能越过人群看到台上。在灯光下,院子里的果树上一大蓬一大蓬苍白的花影影绰绰。艺人们从垂着帘幕的门洞进进出出。到处人声嗡嗡,丝竹盈耳。
她仍是不放心,隔两分钟就看看顾明昭,问道:“师兄你累不累呀?”
顾明昭摇摇头,试图踮起脚让黎月看得更清楚些。
表演开始后,黎月的注意力全被台上的皮影小人吸引了去,不知不觉顾明昭已经背着她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戏。
回到顾家小院时,已经将近十点。顾正清端坐在大厅里,神态严肃。他先朝着黎月道:“你先回去,我跟你师兄有些话说。”
“师父你要怪就怪我,是我让师兄带我去的,你别……”她着急地辩解着却被顾明昭打断,“师妹,师父找我确实有事,今天博物馆的事,你先回去。”
黎月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出去了。
大门关上后,顾明昭双腿一屈直接跪在地上。(原题:《当时明月在》,作者:長亭。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