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华
梅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是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一个聪明伶俐、天真活泼的孩子，怎么得了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后就再也摆脱不了呢？
梅最近驱车几十公里，去某专科医院测了一下血液中的锂盐。按医生的要求，每半年都要测一次，可梅已经五年多没测了。结果出来，在正常范围。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锂盐作为一个重要的情绪稳定剂，梅的身体是耐受的，虽然手略有些抖。
梅最近一次发作还是一年前，由于母亲一周年祭日，让梅伤心难过，再加上梅步子迈得太大，接手了一个复式楼房，加上装修，有很大的资金缺口，让梅很焦虑，赶上冬季万物萧条，梅一日比一日萎靡不振，终于还是病倒了。病了的梅痛苦不堪，完全不能入眠，又不愿加量吃药，不想承认自己犯病的事实，拖延一周后药物还是要加量，但药物在体内达到一定浓度怎么也要两三个周，这期间梅丝毫没有睡意，脑子昼夜运转，像要爆炸一样，梅能想起自己做过的所有错事，暗暗谴责自己，特别难过的时候，会自言自语：“我好难受啊…好难受啊…”她蓬头垢面，不愿意见任何人，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等到疾病开始回头，怎么也要一个月之后，当时正好梅母亲的房子要出售，她还必须赶回老家去，到她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抖得根本拿不住笔，写的自己的名字跟鬼画符一样。一直到单位让填写年度个人总结，她的字还像二年级的学生一样歪歪扭扭。
梅回想这些年，发作的次数太多了，数不过来。主治医师告诉她，这个病对你来说，就像感冒一样，不知不觉就发作了。所以你要终生服药，不要有侥幸心理。
这个病梅是怎么得上的？梅对当初的记忆是片断性的，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四十多年，这个病如影随形，从没离开过她，梅感觉每病一次，她就胖上一圈，如今她的体重翻番了，她13岁得病时十分瘦弱，体重只有80斤左右。
梅是个大脸盘，中等个儿，模样也是中等，出彩的是她的聪慧。梅打从上学起，在班级里就没有考过第2名。她乐于助人，常常像个小老师一样给同学讲解题目。四年级时，参加全省数学竞赛，从班级比到学校、学组、公社，她都是第1名，去县里参加比赛，她是第6名，她是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年仅9岁，取得第1名的当时已经15岁，有8人获得了去地区参赛的资格。由于组织不力，8人是踩着开考的电铃声到达考场的，梅从没听过刺耳的电铃，原来在学校都是悦耳悠扬的撞钟声，因此格外紧张。同县的所有人都和梅一样，发挥失常，没有一个人获得去省里参赛的资格。虽然这样，梅依然是凤毛麟角的好学生，通过数个月的参赛过程，她的眼界和思维有了质的飞跃。
考初中时，一中第一次面向全县招生，只招100人，当时报考人数超过2000名，梅也顺利被录取了。但，梅的命运转折点就在这里发生了。
梅来到了一中。她在班级里依然成绩优异，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可是回到居处就很压抑，姐姐那年面临高考，她和姐姐挤同一个被窝，住在姨家的厨房里。姐姐是个强势的人，天天熬夜，心境焦虑，免不了对梅的言行表示出苛责甚至是讨厌，一旦被姨听到，姨也会不分青红皂白过来对梅训斥一通。梅委屈极了，想起在家被奶奶和父亲宠爱，泪在眼里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梅的这些委屈得不到及时宣泄，因为学校有规定，四个星期才能回家一趟。这时的梅12岁，过了压抑的一年。
姐姐如愿考上了大学，说话间到了初二，梅以自己不敢独自居住为由，迅速搬到了学生寝室。学生寝室的条件相当艰苦，三间残破的青砖平房内，盘了两排通铺，是那种砖和石灰垒砌的。每个学生摊开自己的铺盖卷，占上六七十公分宽，管值日的晚上会搬来两个超级大的粗陶尿盆，里面一个，外面一个，不管谁尿都是发出很大的声响，味道可想而知地刺鼻。
梅学习还是那么好，虽然住宿条件恶劣，但也顺利度过了上学期。到了初二下学期6月份左右，同班的甲同学突然对梅说：“你能给我做伴吗？我妈让我找一个学习好的同学。”甲同学是走读生，每天晚上灯自习后都要步行回家，她住在一个局里的机关家属院，条件不错。梅心动了，觉得既能利人又能利己，何乐而不为呢？
梅晚上下自习后跟着甲同学来到了她家。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家里还有一个乙同学，原来是乙同学之前给甲做伴，说走尚未搬走。乙同学误会了梅，以为是梅没等到她走就来。于是她反而不着急走了，她成绩差，在班级上课时睡大觉，却天天晚上打开她的袖珍收音机，放到凌晨，故意*扰梅。
梅是一个敏感的人。因为她的到来，甲同学的两个弟弟为了给她腾床，挤到一张床上，免不了干仗。这本不是梅的错，梅却把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加上收音机里针对自己的声音，梅越想越懊恼，完全无法入睡。甲同学是个老实人，她竟然不出声制止，或者告诉父母，因为她们三个在一个房间，其余人是听不到的。
按说白天有午睡时间，梅可以睡个午觉。可是梅从寝室搬出去了，寝室就再也没有她的栖身之地。教室下课后会被锁上，她也进不去。梅只能可怜地在毒日头下，在某个树荫里，挨过昏昏欲睡的时光。
就这样，连续7天7夜，梅丝毫没能入睡。这天，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梅突然看到讲台上的老师变成了一排……
梅的异样被一个细心的丙同学发现了。课外活动的时候，她拉着梅去寝室她的铺上躺一躺。刚躺下，丙同学跟梅说着话，梅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大睁着眼，丙同学被她吓哭了，使劲摇晃着梅的肩膀，梅又一下清醒了。丙同学非要拉梅去班主任那里，可快到班主任宿舍门口时，梅说什么也不去了。因为她知道班主任万一告诉姨，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姨当时也在一中做教师，这件事是自己做主去的，事先没有告诉姨，凭姨的个性加上一向对自己很严厉，责罚是免不了的。
当时，梅13岁。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不会处事，如果稍长三岁，哪里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
这件事发生不久，就该期末考试了。当时是7门课，梅6门满分，只有语文作文扣了2.5分，这样的优异成绩让梅心情大畅，能睡个好觉了。接着放暑假了。
暑假里没过几天，梅又想起了做伴的事，不知该怎么处理，又开始烦恼，她又失眠了。这次再也逃不过父母的眼睛，因为她像被抽了筋骨一样佝偻着腰。那个年代缺乏这方面的经验，父母起初也没当回事，先是给她拿了几片安定，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吃安定伤脑子，说什么都不吃，父母没办法，又去给她看了中医，中医品脉后让吃四服药，她吃了第一服就呼呼大睡，第二服吃了后，完全跟好人一样。于是她就对爸爸说不愿再吃了，三伏天在一个煤球炉上熬药，爸爸热得汗都滴进眼里去了，看梅真好了，爸也没再坚持让她再吃两副。梅常常想，如果再坚持吃两副中药，是不是就除根了呢？
过了暑假，开学后就是初三毕业班了。学习一忙一累，梅失眠的毛病就会发作。每次病了，就赶紧回家吃几服中药，好转了再回学校，反反复复几次。即使这样，每次统考，梅的成绩始终在第一名。但是更大的悲剧来了，在反复发作中，这个病越来越严重，而且彻底坐下了病根。梅的父母为此懊悔不已，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后果，当初就应该果断地让梅休学一年。那样最多是晚毕业一年，什么都不耽误。
终于到了考高中的时候，可梅病得特别重。她是吃着冬眠灵上场的，至于为什么让吃这药，她也不知情。所有的卷子她感觉除了自己的名字，她一个字都没写，脑子已经完全不转圈了。
她记得，医生看她思维奔逸，给她诊断过轻躁狂，肯定会吃对应的药物；给她诊断成精神分裂症，因为她说能跟外星人对话，其实也就是她科幻小说看多了……因而给她吃了十几年的奋乃静，她吃了数不胜数的中药汤剂，中成药健脑补肾丸，脑清片……由于吃药对胃肠的刺激，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吃饭时，有一口没咽好，就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就这样，她的青春时光被疾病困扰着，被一层灰色的布遮盖着，在一个女孩如花的年纪，眼神变得暗淡无光，甚而呆滞无神。
时光继续向前，毕竟梅打的学习基础太好了，她轻松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学校。四年的学校生活，她中间生了一场大病，父母怕被劝退，去学校里陪了她几天，替她遮掩过去，其余的时间，她也经常有提不起精神的时候。有时候，上午四节课上到一半，梅就坚持不下去了，在大班空她一个人郁郁地走回宿舍，爬到上铺，蜷缩进自己那个并不舒服的被窝里。记得有一次，她提前回宿舍睡觉，把门反锁上了。等同学们回来，却怎么也敲不开门，大家都担心梅的安全，后来实在没办法，还是由男同学翻窗进入，梅被惊醒后，完全不知所以。不过总算顺利毕业了。
梅是在30岁那年才最终确认自己是躁郁症的。这个病又名双相情感障碍，表现为躁狂和抑郁交替出现，特别易复发。医生说，发作抑郁虽然痛苦，但相对于躁狂来说症状要轻，因为不会失控，人是清醒的。而一旦躁狂，可能就脚底抹油——溜了，会有自以为是的现象。
这些年，好一些时，梅也经常停药，可现实是残酷的，她不得不面对再次发作的现实。梅也曾绣过十字绣，家里大大小小十余件，说是专注于一件事情对这个病症有利。梅这半年又热衷于写作了，她听说写作是治愈人的一个很好的方式。
梅不相信这个邪，自己能让自己得病，自己不能让自己去病吗？
梅在50岁那年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她想如果自己青春期，能找到心理咨询师沟通交流，可能根本不可能成为疾病，让自己的一生饱受此病的困扰。那是人社部最后一批心理咨询师资格考试，又是笔试又是面试，梅花了两年时间，才通过了。她为此挺自豪的。虽然至今好像也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但梅觉得无形之中自己强大了很多。
虽说一路跌跌撞撞，病魔时时来袭，但梅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学是自己考上的，工作是自己争取的，职位是自己奋斗出来的，婚姻虽然几经坎坷，但命运的缰绳梅是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依心而行，活得很自我，也很洒脱。
生活的理想，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过了知天命之年，梅已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并逐渐丰满自己的灵魂。她相信那句话，命运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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