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乡村，闲步至自家老屋后山的半山腰处，在一片杂草丛生、遍地野蔷薇盛开洁白花朵的所在，忽然发现一大片灰灰菜，山风过处，那淡绿银灰相间的叶片，在风中兀自招摇，泼喇喇铺展开一大片。
它们有的齐膝深，有的半人高，有的才刚长至脚踝处，前呼后拥绿穰穰将我围了个遍。
我不禁蹲下身来，轻轻握住脚边的一株，稍稍一用力，它便脱土而出。
灰灰菜根系浅，小时候跟着大人一道去地里除草，我们岁数小，不会用锄头，便跟在大人身后，用手去拔。
记得那时候，最讨厌拔牛筋草和马唐草，因为这两种草蔓延成片，且节节生根，根又扎得深，很难将其完整拔出。常常是，茎叶都被扯断了，根还牢牢深扎地下，使上吃奶的力气，也拔它不出，末了还把双手弄得火辣辣的疼。
因为地下有根，过不了三五日，它们又很快卷土重来，将庄稼团团包围住，争吸营养。
灰灰菜则不同，它们在庄稼地里，虽然也是一长一大片，但是非常好拔，即使长得很高了，我们小孩子也能稍稍一用力，便将它们悉数全根拔出。
拔出的灰灰菜嫩叶，猪也爱吃，从地里回来，常常装上一竹篮，回家后投到猪圈里，猪便哼哼唧唧大快朵颐。
高中时读《红楼梦》，至第四十二回写刘姥姥作别贾府时，平儿对刘姥姥笑道：
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
当下便惊诧万分，这东西是杂草，至多猪爱吃，大人还留神不能让吃多了，怕中毒。难道晒干了，还像蕨菜黄花菜一样，人也能吃？
后来读《诗经》，读到《南山有台》章，开头一句便是：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底下注释说，莱即藜，即灰灰菜，嫩叶可食；朱熹甚至说，莱“叶香可食者也”；还有大诗人陆游，竟公然写诗赞美说“一碗藜羹似蜜甜”，真的读不懂古人的口味，是独特到怎样不可理解。
据说，作家汪曾祺年轻时，在中学任教员，薪水常发不出，靠着吃野菜下饭，其中就有灰灰菜。汪老先生说灰菜没有野苋菜好吃，感觉他的话更靠谱。
灰灰菜嫩叶的吃法是先焯水，除去草酸，然后或清炒或凉拌，有的是裹上面粉或玉米面，蒸熟，再佐以大蒜食之。
据研究，灰灰菜含卟啉类物质，吃多了再接触阳光，会产生过敏性皮炎，浑身刺痒，皮肤红肿。所以感觉这东西还是不吃或少吃为妙。
古代文人高士，借吃灰灰菜表达安贫乐道的高洁情操，代不乏人。尧大概是第一个表演者。
《韩非子·五蠹》载：尧之王天下也，粝梁之食，藜藿之羹。孔子就惨了，《庄子·让王》里说：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谓无米以和羹），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
被困在陈国、蔡国之间，只能喝纯灰菜汤了，孔子居然心态不错，还在那儿一个劲的弹琴飙歌，真不愧是圣人。
陶渊明更惨，写诗（《咏贫士》）说：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连灰菜汤也常常是没得喝了。
陶渊明之后的文人高士，有不少仍爱将吃灰菜挂在嘴边，杜甫说“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韩愈说“三年国子师，肠肚习藜苋”；苏轼更劝他人道，“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
感觉不过是借此标榜自己能甘于淡泊，类似今人发个朋友圈道一句，“我要去搬砖了”，大概没有几个真正是去搬砖了。
其实更多吃灰菜的，还是像刘姥姥这样的贫苦人民。那些文人雅士，偶尔吃一两次，不过是像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大鱼大肉吃腻了，来点山野菜，改改口味，吃个新鲜，顺便刮刮油。你若当真相信他们上上下下都爱吃，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所以后来贾府败落，宝玉穷途末路，“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终日腌酸菜下饭，围着个破毡子御寒，便让人无限感慨唏嘘，一掬同情之泪。
明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将灰菜列为人们救饥时可食用的野蔬，明成祖朱棣的胞弟朱橚在他的《救荒本草》里说，灰菜的种子可以做饼食用，以度灾年。
灰菜的种子营养丰富，易于收集，又能久存，且产量丰富，一棵灰菜能结出20万粒种子，因此在我国古代，遇到粮食不足的灾荒之年时，灰菜就是救命的宝物。
春来采其嫩叶，秋深又可储其穗穗饱满之果实，逢到风调雨顺之年，它又是牲畜的饲料，灶下的柴火。所以明李东阳在《咏藜》诗里高度赞美灰灰菜：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明年幸强健，柱杖看秋雨。
春天食其嫩叶，秋至煮其果实，有一天你老了，它还可以被做成手杖，伴你朝朝暮暮（能做成手杖的是灰菜之红心者，高可至三米，茎叶、花穗皆作紫红色）。
灰灰菜不择地而生，又耐瘠薄耐干旱，极易大量繁殖，对人类当然毫无所求，然而它们拼己一生，为人所用，亦可算是鞠躬尽瘁，死而不已了。
这样的灰灰菜，像极了刘姥姥一般的底层劳苦大众，你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我不过如这路边野草，你正眼也不会瞧我一下；亦或者只是供你茶余饭后取笑逗乐的谈资；可是有一天你富贵如山倒，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挺身而出，不惜倾家荡产救你于水火的贵人。
这十年来，年轻人经年外出谋生，年老者日渐羸弱，家乡土地大片抛荒，于是到处便都成了灰灰菜的乐园，春来它们夜以继日漫山遍野撒欢长去。
只是，再也没有人拔它用它，哪怕只是看它们一眼。我替它们寂寞。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