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南方人叫它番薯，北方人叫它地瓜，因为它状如鼬鼠，所以在南亭（南宫县的雅称）土名山柚”（you）。小时候，第一次记住它，是因老人的警告：山柚千万别和柿子一起吃，会毒死人！

山柚出土上市的时候，也是柿子落树下市的季节，为什么不能的一起吃？

老人从没讲过“不能一起吃”的道理，直到那一年冬天，当我拿到公社里订阅的报纸时才知道。哦！原来山柚与柿子同食会让食物在胃里结块，甚至造成溃疡；原来山柚还不能与西红柿、南瓜、香蕉，甚至螃蟹等甜味食品同吃，不然容易患结石。于是，从那时起，非特殊情况，我是不吃山柚的。

再后来，人至中年，身心俱锈时，听匣子（收音机）时才知道，原来山柚有治疗亚健康的作用，还能抗癌、防糖尿病、保护心脏、减肥等功效，于是复食此物。然而幼年之戒，终生难消，有心进食，味蕾不许；每每闻到锅中薯香，看到那红瓤山柚，腹内生涎却无喉下咽时，常悔恨当初：如果小时候学知识能勤快些，多寻多问，万象求本，而不是一知半解便满足，怎么有今朝憾事！当然，每每这时，我也会想起从前，想起街上小孩儿“扎山柚”的趣事。

那时候村里是土路，城里也是土路，城与村相连的还是土路。每到秋去冬来，或上午于雾霭蒙蒙中，或下午在夕阳西照下，总会有那么一辆沾烟尘的双辕车，伴着对牲口的吆喝声驶下土路，停靠到街角、树下、井边，然后，所有的街坊开始走出宅子，街道开始沸腾，熙熙攘攘中，百音同传一句话：“换山柚的来啦！”

之所以说“换山柚”，是因为那时候虽然可以拿钱买，但大部分人家都是用粮食换山柚，卖家会根据粮食的品类和等次，提前定好对换标准，比如一斤麦子换三斤红山柚、一斤豆子换五斤红山柚……一车又一车的薯贩，一次又一次的聚散后，家家都会屯上一地山柚。秋去冬来，走在街上或许不明显，但走进胡同，炊烟起处，你会闻到浓浓的，因烀山柚而飘散出的袅袅薯香。那种意境之幽远，恰如苏东坡的《过黎子云新居》：

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

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

东坡居士为什么会在诗中说“万事思量都是错”？我的答案是：人生最好处，嬉戏解悲凉。

天下最会苦中寻乐的人，是普通百姓；天下最能让你忘掉苦乐的人，是黄发垂髫。让枯燥萧瑟的冬日街巷展现无限生机与活动的，正是这百姓锅中的山柚、不闻世事的孩童。

南亭的宅院虽然分双甩袖、二虎头、小四合、大门套等多种，但最多的还是一排北屋加东西厢房的双甩袖院落，这种院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厨房设在厢房，紧挨着大门口。据说，之所以厨房设在大门口，是因为厨房要供灶王爷，灶王符像下印有相对而立的一只鸡、一条狗，张贴灶王像时，灶王符像上鸡的嘴一定要冲家里，以提醒家里人要像鸡一样，黎明即起，勤俭持家；狗的嘴一定要冲家外，以守护一家平安。厨房安在大门口，家人进出都会看到灶王符像的鸡犬，生活自然不会懈怠。

设在门口的厨房，最忙碌的是冬天；冬天灶台最忙碌的时段，除了年前年后，就是家家户户烀山柚的时候。冬日午后，家中主妇将洗净的山柚倒进大锅，加满水，盖上锅盖和一方足以遮盖锅台的烀布后，会先用碎柴小火烧开锅，开锅后，则在灶堂中添上树根、废檩条等大柴，再烧煮一会，则清出灶堂中的大柴，一盆凉水浇灭后，回屋做别的事情，等柴烟散尽，锅上的蒸气散尽，再来厨房掀锅，取烀好的山柚。在灶中烧大柴至主妇掀锅取山柚的这一个多小时里，是薯香最浓郁的时候，也是小孩儿挨家挨户“扎山柚”的时候。

一般扎山柚的孩子都是三五成群，不会人太多，也不会人太少。他们会提前从家里拿根筷子，或找个干净的树枝，每个午后挨胡同窜，看到谁家房上冒炊烟就往那去，去了不进家，先在外面玩，并轮流派小伙伴放风，等闻到这家薯香飘出，又听到院里刺啦一声，传出凉水浇木柴的声音后，便偷偷溜进这家大门，转身闪进大门边的厨房，然后，轻轻的掀开烀布、锅盖，边吹高温熏人的蒸汽边用筷子或树枝插锅里已经近烀熟的山柚，一个接一个，等小孩手上都有山柚后，则或托或举着山柚，跑到大门口，对着屋里喊“你们家的山柚一点也不好吃”或“这山柚真好！”说完，撒腿就跑，边跑边啊啊的叫。

每当这时，这家的女主人必会冲出屋子，指着跑去的孩子破口大骂：“吃饱了撑得！”“我都记住你们了，别让我再撞见！”“山柚还没熟呢，你们吃吧，吃了窜稀！”主妇只是这样骂，也不追。一来，怕一追孩子跑的急、跑的慌，磕着碰着；二来，一锅山柚也不值几个钱，追上也没意义。所以，更多时候，扎山柚虽是偷窃，却在人们心中与偷窃丝毫无关，大人小孩儿早已把这一场场因“偷”而带来的欢笑，视为冬日里的暖意。

从入冬到年底，一伙儿又一伙儿的小孩穿梭于胡同里，今天你“扎”我家山柚，明天我“扎”你家山柚，几乎天天能听到孩子扎山柚成功后的欢叫声，也几乎天天能听到主妇人的唤骂声。孩子伴着笑与骂长大，劳累了一年的主妇呢，虽然丢了几块山柚，但因为能借此痛痛快快的大骂一通，而把窝在心里一年的郁结和闷气散出去，所以，也乐此不疲。（文/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