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秘密的黑洞,无所不在。而朱力安·阿桑奇就是黑洞猎手,他把黑洞昭示天下。昨天,人类拍摄的第一张黑洞照片刷屏,今天,阿桑奇被英国政府逮捕。阿桑奇,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但无论质疑者还是支持者,都不得不承认,他仅凭一己之力,晃动了地球。
下文是纽约客2010年对于阿桑奇的报道,长达两万字,它将告诉你,阿桑奇如何成为阿桑奇。
作者/Raffi Khatchadourian
译者/杜然、董楠
位于雷克雅未克格里茨加塔大街上的这栋小白楼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几条街之外就是北大西洋。变幻莫测的北风会突然给这座城市送来冰雪,哪怕是在春天;每到这种时候,城市就会陷入某种寂静。
3月30日的上午,一位有着灰色眼睛和乱蓬蓬白发的高个儿澳大利亚人——朱力安·阿桑奇(Julian Paul Assange)来租房的时候,就碰上这样一种情形。他身着一件灰色的连体雪衣,身边还有几个陪同。他对房东说,“我们是记者。” 埃亚菲亚德拉火山最近开始爆发,他说,“我们来这儿报道火山。”
房东甫一离开,阿桑奇就拉上窗帘,并且要求不管白天黑夜,窗帘都得放下来。在他看来,这栋房子现在就是一间战争指挥室,大伙儿把它称之为“掩体”。未事装修的客厅架起了六台电脑。来自冰岛的活动分子抵达后,或多或少都是在按照阿桑奇下达的指令进行工作,昼夜不休。他们做的是B项目——这是阿桑奇为一段2007年在伊拉克拍摄的38分钟的录像所起的代号,它是从一架阿帕奇军用直升机的驾驶舱拍摄的。这段录像记录了美军至少*死18个人的场面,其中包括两名路透社记者;后来,它引发了广泛的争议,但在当时这个早期阶段,它还是严加保守的军事秘密。
阿桑奇是某种意义上的国际倒爷。他和同事一起搜集各国政府及其他机构视为机密的文件和图像,然后发布到一个名叫wikileaks.org(维基揭秘)的网站上。
自从该网站于三年半之前上线之后,它先后披露了各种类型的秘密材料,从美军关塔纳摩监狱的《德尔塔营地标准运作规程》,到英国东英吉利亚大学的“气候门”电邮,再到莎拉·佩林私人雅虎邮箱中的内容。由于维基揭秘还称不上是一个组织,所以这些材料的揭秘尤其引人瞩目;说它是一场传媒暴动更为恰当。
维基揭秘没有领薪的工作人员,没有复印机,没有办公桌,没有办公室。阿桑奇甚至没有家。他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住在支持者或者朋友的朋友家里——正如他曾经对我所说的,“目前我生活在机场。”
他是维基揭秘的创办人,可以说,他在哪儿,网站就在哪儿。与此同时,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名志愿者帮忙维护这个网站复杂的基础架构,许多人都是零零碎碎地参与,有那么三五个人是全职。哪怕是在维基揭秘内部,核心成员都是以缩写相称,比如M,彼此间的交流都是通过加密的在线聊天服务进行。之所以要遮遮掩掩是因为他们认为,一份不具备任何资源、以曝光那些权势机构不希望公众知晓的信息为目的、信奉平民论的情报工作,会招来恶敌。
冰岛是进行B项目的一个理想地点。
在过去的一年中,阿桑奇与那里的政客和活动分子合作,起草了一份强度前所未有的言论自由方面的法律,这些人当中有些人同意在完全保密的状态下提供协助。这段录像是一个惊人的作品——是对现代战争的不确定性和残酷性所进行的未经修饰的刻画,阿桑奇希望在它发表之后,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思考。他计划4月5日在美国全国记者俱乐部公布这段录像,那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天上午,一般认为这天不会有大新闻。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和维基揭秘的其他成员必须对素材进行分析,把它编辑成一部短片,做一个单独的网站然后把视频放上去,发动媒体,准备与片子相关的资料——所有这些工作都得在一周之内完成。
阿桑奇还希望确保视频贴到网上后,无法完全删除。他告诉我,维基揭秘把它的内容存放在全球二十多个服务器上,有数百个域名(这部分开支使用的是捐款,有几位不隶属于任何组织的好心人通过建立镜像网站提供支持)。他把这个网站称之为“一个不被审查的系统,用来不可追踪地解密大量文件并进行公开分析”,政府或企业除非是把互联网给废掉,否则不可能删除维基揭秘上的内容。截至目前,该网站虽然收到了一百多次的诉讼威胁,但几乎没人真地提出诉讼。
对于那些想打官司的人,阿桑奇会对他们说,去死吧。2008年,维基揭秘贴出了基督科学派的秘密手册,该教派的律师们要求删除,阿桑奇的回应是贴出了基督科学派的更多内部材料,并宣布:“维基揭秘绝不屈从于基督科学派任何滥用法律手段的要求,正如我们绝不向瑞士银行、俄国海外干细胞交易中心、前任非洲强盗政客或五角大楼屈服一样。”
在阿桑奇网上的文字中,尤其是在Twitter上,他对于自己所认定的敌人绝不留情。于此相反的是,在电视上——他露脸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的举止却出奇的冷静。摄影棚的灯光映衬出他幽灵般的白发、苍白的皮肤、冷冰冰的眼神和宽阔的前额,他还有着坚毅的仪态举止和低沉的男中音,总是慢条斯理地低声说话,更令人感觉瘦骨如柴的他每日在世界各地不停奔波,致力于为全人类揭露被隐藏的真相。
其实,私底下的阿桑奇是一个精力旺盛、经常丢三落四的人。他可以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但他也是那种会忘记预定机票或者预定机票后却忘了付钱或者付了钱之后却忘了去机场的人。他周围的人似乎都很想照顾他,他们竭力确保他能够到达他想去的地方,而且不会在搬家时把衣服留在烘干机里。在那样的时刻,阿桑奇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
阿桑奇坐在“掩体”里的一个小木桌旁,看上去筋疲力尽。他瘦长的身躯俯在两台电脑上,一台连着互联网,另一台因为装满了各种机密的军事文件而没有联网。(在谍报技术中,这样做是为了“留出防范空隙”)他像网络安全分析师一般,非常在意网络易受攻击的弱点,习惯性地采取各种预防措施,以防窃密者。在维基揭秘的成员中,都有着轻微的偏执。
阿桑奇说他赶跑了那些对他盯梢拍照的陌生人。在三月份,他公开了美军反间谍中心在2008年撰写的一份机密军事报告,那份报告认为阿桑奇的网站对美军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并且对于防止政府雇员向它泄密的各种方法进行了简单的介绍。阿桑奇把这份报告视为宣战书,在公开这份报告的时候给它起了一个 “美国情报机构计划摧毁维基揭秘”的标题。来到“掩体”之前,他在去开某个会议的途中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他的恐惧也感染了周围的人。“我去瑞典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她是当地某报的外国编辑,她非常担心她不在家的时候中情局会来抓我,于是就把我甩了。”他说。
坐在阿桑奇对面的是卢普·贡格里吉普(Rop Gonggrijp),他是一个来自荷兰的活动分子、黑客、生意人。已谢顶的贡格里吉普外形消瘦,说话细声细气,认识阿桑奇已经好几个年头了。他留意到阿桑奇对于被监视的恐慌,认为他需要帮忙。“朱力安可以不怎么睡觉,可以应付许多麻烦,但他也有极限,我能感觉到他快撑不住了,” 贡格里吉普告诉我说,“我决定出来帮他度过难关。” 贡格里吉普是未经任命的B项目主管和赞助者,提供了约一万欧元的资助。他给所有人安排任务,保证厨房里有足够食物,让“掩体”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下午三点左右,冰岛国会议员贝吉塔·琼斯多蒂尔(Birgitta Jonsdottir)走了进来,她四十多岁的样子,一头棕色的长发,留着刘海,穿着黑色的短裙和印着骷髅头的黑T恤.她从包里拿出一件维基揭秘的T恤衫扔给阿桑奇。“这是给你的,”她说,“你需要改变。”他把这件T恤放在身边的椅子上,继续埋头工作。
琼斯多蒂尔已经当了一年多的议员,但她始终把自己当作诗人、艺术家、作家和活动家。她的政治观点基本是无政府主义的。
“在成为议员之前,我其实没工作,”她解释说,“我们刚进入议会的时候,里面的人很紧张:那些抗议议会、支持革命的人现在跑到里面来了。我们没人想当政客,我们有一个清单,一旦上面的事情都办完,我们就要离开。”
她一边拿出电脑,一边问阿桑奇B项目要怎么分工。按照计划,更多的冰岛活动分子将会到来,其中六位专门负责这段视频;还有六位来自其他国家的维基揭秘的志愿者加入进来。阿桑奇提出派人与Google联系,确保视频可以放到YouTube上面。
“怎么保证他们不会因为受到压力撤下视频呢?”她问。
“他们有一项规定提到了不必要的暴力,”他说道,“这段视频中的暴力并非不必要,但他们做过把视频拿下的事情。这个片子太重要了,不能受到干扰。”
“我们能让M做点什么呢?”琼斯多蒂尔问道。阿桑格忙着手头的工作,没有回答。
阿桑奇对于受到监视的忧虑并未稍减。3月26日,他写了一封爆炸性的Email,题为《冰岛出现腐败迹象》,文中他描述一个十几岁的维基揭秘冰岛志愿者被当地警察拘留超过 20小时。理由是这位志愿者闯入自己父亲工作的工厂,“这个理由根本不公平,”阿桑奇说。在拘留期间,警方向这位志愿者质问有关“B计划”的问题。阿桑奇声称,警方向志愿者“出示我在雷克雅未克饭馆‘冰岛鱼薯条’外被偷拍下来的照片。”——维基揭秘的秘密会议正是在这个饭馆的密室里进行的。
警方对此予以否认,阿桑奇却试图了解更多情况。他接过一个电话,说了没几分钟电话就断了。“我们的小朋友和其中一个警察聊了起来,我想了解更多情况,可手机电池却没电了,”他笑道,满腹狐疑地望着自己的手机。
“我们都是偏执精神分裂患者,”琼斯多蒂尔说,她指着身穿滑雪衫的阿桑奇,“看看他都穿什么衣服。”
贡格里吉普站起来走向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窥看。
“有人吗?”琼斯多蒂尔问。
“还是那辆带摄像头的面包车,”他面无表情,“那辆车是他们的指挥部。”
那天晚上六点钟左右,阿桑奇从桌旁站起身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装有B项目的硬盘。那段装在阿帕奇直升机上的摄像机所拍摄的视频,记录了士兵在巴格达东部一次执行任务时的情形。路透社根据《资讯自由法》,三年来一直要求军方提供这段视频。阿桑奇不愿透露信息来源,只说拍摄该视频的人对于这次攻击非常不满。视频进行了数字加密,维基揭秘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破解成功。阿桑奇这位杰出的解码专家告诉我说,破解这份文件属于“中等难度。”
众人聚集在一台电脑前面收看这段视频,它是黑白的,像素很粗糙,但仿佛令我们坐上了这架阿帕奇飞机,从第8骑兵团出发,和另一架直升机一起悬停在巴格达上空。广角镜头把一座清真寺的穹顶摄入其中。其后我们看到一大片建筑与棕榈树,以及荒无人烟的街道。我们听到电流声、电台的杂音,士兵们通过通讯设备简短地互相逗趣的声音。两个战士在交谈;视频里第一句被录下来的话是“好,我知道了。”阿桑奇按下暂停键说:“在这段视频里,你可以看到很多人被*害了。”他说整段视频包括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里,你可以看到一次由于一个误会而导致的袭击,不过显然是无心的错误;第二部分的袭击就显然是屠*,不过要根据我们对非战斗员的定义。在第三部分里,士兵为了追捕正确的目标,不惜*害无辜的民众。”
视频的第一部分便已令人胆寒,部分是由于这些士兵们的交谈已经超出文明人能接受的界限。“靠,一抓住她们就把她们扒光,”一个士兵说。阿帕奇飞机里的这群人飞到十几个慢步跑过街头的人们头顶,这群人距离美军部队大约相隔一个街区,据报告其中五、六个人装备着AK-47冲锋枪;直升机驶到他们上空,维基揭秘的工作人员认出地面上其中一人是路透社记者,他的长焦镜头被士兵们错认为榴弹枪,阿帕奇向这群人射击长达25秒,几乎把所有人当场击毙。
第二部分很快也开始了。直升机悬停在屠*现场之上,飞机上的人注意到地上有一个受伤的幸存者正挣扎着站起来。这个人显然已经没有武装。“快捡起武器来呀,”阿帕奇里的一个士兵说。突然,一辆(敌方)货车驶入视野,三个没有武装的人跳下来帮助这个受伤的人。“有人进入战场,似乎是为了收集尸体和武器,”阿帕奇上的士兵汇报,其实这些人只是在帮助伤员,根本没有收集武器,但阿帕奇还是开火了,*死了车上下来的人以及他们试图帮助的伤员,还打伤了货车前排坐着的两个孩子。
在第三部分中,直升机上的成员们向长官汇报:有至少6个武装人员进入市区一座破坏建筑。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从同美军的小规模遭遇战场上逃回来的;情况不明。成员们要求上级批准攻击这栋建筑,他们说这显然是一栋废弃了的建筑。“我们可以投一枚导弹进去,”阿帕奇上的一个士兵建议,他们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片刻之后,两个毫无武装的人也走进这栋建筑,尽管士兵们看到了他们,攻击还是继续进行,三枚“地狱火”导弹摧毁了这栋建筑。路边经过的人都被卷入灰尘瓦砾之中。
阿桑奇以尖锐的道德视角看待这些事件,但是这个视频却无法导致法律上的审判——在它被拍摄下来的前一个月,地面部队第16步兵团的士兵曾遭受150多起袭击和来自路边炸弹的攻击,19人受伤,4人死亡;拍摄录像当天早上,这个部队还曾被小型武装袭击。于是阿帕奇上的士兵们自然也把*死敌人和对被*者出口粗鲁看做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们的第一次袭击完全建立在悲惨的误会之上。第二次袭击货车更令人质疑,在那种情况下动武显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士兵们可以向地方的战斗员开枪,就算他们是在救援伤者也是一样,辩护者可以说阿帕奇上的人在紧张的情况之下,很合理地判断货车上的人是想帮助敌人。第三部分中士兵们的行为也许是非法的,也许是漫不经心的*人狂行为。光天化日之下用导弹摧毁一栋建筑,*死6个在战略上显然没有什么重要性的人,这种行为可以算是滥用武力,是欠考虑的行为,美军为何迟迟没有对此进行调查,目前原因不明。
阿桑奇手中握有美军关于这件事的若干内部文件,文件中声称在第一部分的袭击中,除了路透社的记者,其他死者都是叛军。这桩事故之后的一天,美军发言人说:“毫无疑问,联合部队消灭了一支敌对武装力量。”阿桑奇希望B计划能推翻美军的官方说法。“这段录像表明现代战争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看过它之后,当人们听说在有空中力量协助情况下的伤亡人数时,都会明白当时的状况,”他在“掩体”中这样说,“这份视频表明‘平民’是怎样在下意识中被判断为‘叛军’的,除非是孩子。路人如果无辜被*甚至都不会被军方提及。”
维基泄密一天接到约30份提交,一般他们会以原始的、未经编辑的形式把那些可信的材料贴出来,并附上评论。阿桑奇告诉我说:“我想建立一种新的标准:科学性的新闻。如果你发表一篇关于DNA的论文,所有优秀的生物学期刊会要求你提交研究中获得的数据,以便重复试验、检查和核对。新闻报道也需要这么做。目前的新闻存在着直接性的权力失衡,读者无法核实他所听到的内容,这会导致新闻的滥用。”
由于原始材料的公开,阿桑奇认为维基揭秘有提供分析的自由,不管这一分析在多大程度上是推测得来的。就B项目来说,阿桑奇希望把原始素材编辑成一部短片,以此作为评论的载体。有那么一阵儿,他想给片子起名为《屠*许可》,但最终选择了一个更有利的名字《附带谋*》。他对贡格里吉普说,“我们要淘汰‘附带损害’这种委婉的说法,以后有人用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会想到这是‘附带谋*’。”
那段素材视频就像是一副拼图——一个没有上下文的证据片段。阿桑奇和“掩体”中的其他人大量时间都是用于拼凑细节:参与此事的部队、他们的指挥结构、作战规则、士兵们在无线电中所用术语的含义,但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地面上的伊拉克人是否拥有武器以及何种武器。
“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有武器,”阿桑奇紧盯着录像中在地面行走的那群人模糊的身影,“看,所有人都站在那边。”
“有个人胳膊上挂着榴弹枪,”贡格里吉普说。
“我不确定,”阿桑奇说,“看上去确实有点像榴弹枪。”他重放了视频,“我告诉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那是榴弹枪,那也只有一架,其他武器在哪儿呢?这些人看上去真的很怪。”
用于法律证据方面的工作就更复杂,因为阿桑奇拒绝与军方官员讨论此事。“我觉得和他们讨论是有害的,没有什么帮助,”他说,“我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他们一听到维基揭秘的名字,就非常不愿意合作。”阿桑奇把B计划当做突然袭击,他制造谣言说视频是2009年在阿富汗拍摄的,希望国防部届时发现录像是在伊拉克拍摄的时候会措手不及。阿桑奇不相信军方力量会对媒体守信用,他对我说:“这个机构有什么权利比公众先知道整件事?”
这种敌对的思维模式遍及整个“掩体”。某日深夜,一个成员问阿桑奇他是否会延迟去往美国的行程。
“对于我来说如果有安全的时刻,那就是现在,”阿桑奇保证。
“他们说现在是关塔那摩监狱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贡格里吉普说。
阿桑奇是唯一拿主意的人,你晚上离开那栋房子,天亮后再回来,有可能发现他还是坐在老地方埋头干活。(“我有一次在巴黎的时候两个月都没出屋,别人给我送饭来,”他说)和加班工作的志愿者们一起解决问题时,他总是用简短的语气说话,“我需要转换好的素材”“去确认可以接受银行卡捐款”等等。
为了跟进每个人的工作,贡格里吉普和另一名活动人士在橱柜上用黄色的便签条做了一个流程结构图。在其他地方,有人正在把录像的字幕翻译成各种文字,或者确保服务器不会在视频发布之后因为访问流量太大可能导致的宕机。阿桑奇希望与袭击中丧生的伊拉克人的家属取得联系,让他们做好媒体关注的准备,并收集更多的信息。在冰岛国家广播公司RUV的协助下,他把两名记者送到巴格达去寻找那些家属。
到了周末,逐帧的画面检查已近尾声,找到了一些不仔细看就会忽略过去的细节——比如一具尸体倒在地上的画面。(“我看了大约有一万二千帧画面,”负责看视频的行动者说, “那是非常恶心的一天,一直要看着这些人死去的最后时刻。”)阿桑奇决定把地狱火导弹的一段从最终剪辑中删去,和影片其他部分相比,这部分明显缺乏人性的深度,会令观者感到信息过量。
编辑后的影片长度为18分钟,开始是阿桑奇和M择出的乔治·奥威尔的一句话:“政治语言的作用就是让谎言听起来真诚,让谋*变得高尚,让虚头八脑的东西看起来煞有介事。” 接下来是被*记者的情况,以及官方对此次袭击的回应。在影片的这一部分中,该片的一位冰岛剪辑者保留了飞机上士兵们通过无线电波的一些闲谈。阿桑奇观看这段剪辑的时候,一个名叫嘉德默多·嘉德默德森的行动者反对说,这段闲谈会让观众对这些士兵产生感情。阿桑奇认为这些谈话只是片段而已,但嘉德默德森坚持道:“这样的对话总是被用在能触发感情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展现出他们残暴的兽性,”该段的剪辑者说。
“但感情还是会占主导地位的,”嘉德默德森说,“另外,我给得过奥斯卡提名的《自然之子》做过录音,我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
“那你说怎么办呢?”阿桑奇问。
“主要采用爆炸的声音,间隙是一片沉默,”他说。
剪辑者照样改过来了,把士兵的声音从影片开头部分删掉,只留下电台发出的杂音。阿桑奇最后点头认可。
星期六深夜,在截止日期前不久,派到巴格达的记者给阿桑奇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他们找到了坐在录像中那辆面包车上的两个孩子。他们住在距离袭击地点一个街区外的地方,那天早晨,他们的父亲正送他们去上学。“他们还记得那次炮击,他们说一阵剧痛后就失去了知觉。”两位记者还找到了录像中被“地狱火”导弹炸毁的那栋楼的主人,他说好几户人家就住在楼里,一共死了七个人。那位房东是一位退休的英语教师,妻子和女儿都被炸死了。这则新闻该如何处理,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它值得在全国记者俱乐部上披露出来吗,还是说暂且按下不表更好?如果军方声称地狱火导弹的攻击没有造成平民伤亡,维基揭秘可以再把这一段拿出来,算是请君入瓮。这时琼斯多蒂尔转向贡格里吉普,发现他泪如泉涌。
“你在哭吗?”她问。
“是的,”他说,“你看,你看,他们只是孩子,太让人伤心了。”贡格里吉普振作了一点,骂道:“妈的。”接着谈起关于算计美国军方的话题,“不管怎样,这能让军方掉进圈套。”
“这很棒,”一个行动者说。
“让他们自己走进圈套,”贡格里吉普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回答。”
这时琼斯多蒂尔也翕动鼻子哭了起来。
“现在我要重新剪辑这段素材,”阿桑奇说,“我要把导弹袭击这段加进去。有三个家庭生活在这栋楼第一层,所以这段不能删掉。”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重新剪辑这段影片了,行动者们已经超负荷运转,再过几小时就是复活节了。
早上十点半,贡格里吉普一把拉开窗帘,“掩体”里立刻充满了阳光。他穿着熨洗整洁的长袖T恤衫和黑色长裤,他努力让每个人都跟上工作进度。还剩下一点扫尾的工作,其中包括在美国找一位刑辩律师。阿桑奇笔直地坐在电脑前,一直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他问大家:“时间赶得上吗?” 贡格里吉普说:“我们还有三个小时。”
阿桑奇皱了皱眉头,又把注意力放到电脑屏幕上。他望着上面的一份2006年入侵伊拉克的军方注意事项,这是他准备随视频一并公布的若干美国军方机密文件之一。维基揭秘很快删掉了这些文件,以保证电子追踪者们不能查清他们的信息来源。阿桑奇总是尽快消灭这些痕迹。雷克雅未克的街道空无一人,可以听到一座天主教堂的钟声。 “记住,记住11月5日,”他说道,这是英国民歌中用来纪念阴谋弑君者盖伊·福克斯的诗句。看到贡格里吉普把流程图从橱柜上撤下,撕掉上面做标记的即时贴,然后扔进马桶冲走,阿桑奇露出了笑容。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手忙脚乱地清除B项目的痕迹,准备动身去机场。阿桑奇还没有收拾行李和梳洗,头发乱作一团。他还在打媒体通稿。琼斯多蒂尔过来帮他,他说,“能不能我一边打字你一边帮我理发?”“不,你还在工作的时候不能理发,”她说着去沏茶。阿桑奇还在继续打字。
琼斯多蒂尔应阿桑奇的要求给他剃头,期间停下来问道:“如果你被捕了,会跟我联系吗?”阿桑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贡格里吉普把阿桑奇的东西塞进一个包。他已经把钱付给了房东。盘子洗干净了,家具挪回到原本的位置。大家挤进一辆小车,房子恢复了当初的空寂。
阿桑奇这个名字来自“阿森”,这是十八世纪初定居在澳大利亚星期四岛上的一个中国移民的名字,后来他的后代搬到了澳大利亚大陆。阿桑奇母亲的祖先于十九世纪中叶从苏格兰和爱尔兰来到澳大利亚寻找耕地;阿桑奇开玩笑说,他的流浪癖来自遗传。他的电话和Email地址经常改变,他那难以捉摸的兴趣和喜欢隐瞒生活中细节的作风经常令周围的人抓狂。
阿桑奇1971年出生在澳大利亚东北海岸的汤斯维尔城,更准确地说,他是在家庭动荡的情况下出生的。在他刚过完周岁生日后,他的母亲(姑且称之为“克莱尔”吧)与一个戏剧导演结了婚,两人合作做些小的作品。他们经常搬家,住过新南威尔士靠海的拜伦湾附近,库克船长的指南针曾在那里失灵的马格内特岛。他们都是坚定的新派人士。(17岁的时候克莱尔就烧掉课本,骑着摩托车离家出走)。后来他们在马格内特岛上的房子付之一炬,是因为克莱尔用来打蛇的来复枪弹夹爆炸了。
阿桑奇告诉我说,“在我童年这段时期,大多数时候跟汤姆·索耶一样。我有自己的马,自己建造筏子,去钓鱼,钻矿井和隧道。”
阿桑奇的母亲认为,正规教育会对她的孩子灌输一种对权威的不健康的尊重,会阻碍他们的学习意愿。“我不愿毁灭他们的灵魂,”她说。到阿桑奇14岁的时候,已经搬了37次家,这使他无法接受不间断的教育。他有时在家自学,也参加过函授班以及跟随一些大学教授进行非正式的学习。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如饥似渴地自己找书来读。他回忆道:“我总呆在图书馆里,一本接一本地看,特别注意引文中提到的书,然后找来读。”他的词汇量很大,但直到后来他才学会那些单词该怎么读。
阿桑奇八岁的时候,克莱尔离开了她的丈夫,开始和一位音乐家交往,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这段关系充满了狂风暴雨,据她说,那位音乐家后来变得很暴力,于是两人分开了。因为争夺阿桑奇同母异父兄弟的抚养权,克莱尔觉得受到威胁,担心他夺走自己的儿子。阿桑奇记得她当时说,“现在我们得消失了。”从11岁到16岁,他一直跟着母亲东躲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