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一夜i繁星

我们在形容一位美男子时，常常会使用“颜如宋玉，貌比潘安”这样的比喻。

宋玉，一个古老的名字，绝世美男的代名词。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名额似无争议，而四大美男的说法就不那么统一了。但无论哪个版本，宋玉必然名列其中。如果按照古人“尊古贱今”的传统，资历最老的宋玉自然应当被列为四大美男之首。

然而，比起其他几位纯靠颜值吃饭的美男，宋玉不仅拥有绝代的美貌，更是文如其人，在文学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说他文如其人，并不是强调他的文风和他的品格一致，因为宋玉的文赋本身，就描绘了世间男人和女人美的极致，并为后世竖立了典范。

宋玉无需道德上的称赞，对他来说，拥有绝世的美貌以及将美貌跃然纸上的才华，这样就足够了。美，足以征服我们。

用语言很难精确地描绘事物，更不用说古汉语还是一种模糊性很强的语言。然而，过于精准的语言会损伤美貌，而诗意十足的古汉语易于留白，反而会给我们充分的想象空间。

所以我们会看到，对于绝代美人，最高明的描写往往不是直接描写，因为形而下的工笔画太损失意境。比如谈到中国古代的四大美女，我们会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赞叹她们的美貌让动物也失魂落魄。

但是，动物的反映虽然夸张地反衬出了她们的美貌，但这种反映真正的原因还很难说，也许动物是被她们吓跑的呢？这个谋*气氛的说法并不是我提出的，而是庄子说的。

《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可见，使用动物来衬托美貌，虽然效果很好，却给了某些人反驳的漏洞。

宋玉美男的名声纯靠自证，但他的逻辑就严丝合缝，而且手段极其高明。他绝不浪费笔墨自夸，但为了说明自己的美貌，他描绘了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衬托自己。

事情发生在一场辩论中。作为楚王的文学侍臣，宋玉一向被众多臣子嫉妒，这些人已并非都是无名小卒。同出一个时代的楚辞名家们，有很多是宋玉的政敌，他们并不知道，未来宋玉将和他们并列在文学史上。

一天，大夫登徒子对楚王说：“宋玉这个人娴静英俊，说话很有口才而言辞微妙，又很贪爱女色，希望大王不要让他出入后宫之门。”

应该说，这位大夫的谗言虽然简短，但很有*伤力，一方面攻击了宋玉的人品，一方面挑起人性的嫉妒。

楚王果然犹豫了，但他还有点脑子，于是找来宋玉，给了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宋玉先澄清自己：“容貌俊美，是上天所生；善于言词辩说，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至于贪爱女色，下臣则绝无此事。”然后他丝毫不慌，绕了一个大圈子，说起了自己的邻居：“天下的美女，没有谁比得上楚国女子，楚国女子之美丽者，又没有谁能超过我那家乡的美女，而我家乡最美丽的姑娘还得数我邻居东家那位小姐。”

他接着说，这位东家的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素束，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真是极精妙华彩的句子啊，本身之美不逊色于真正的美人了，同时代能与之相媲美的，也许只有《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了。

宋玉接着说，这样一位大美人爬墙偷看了他三年，至今他都没答应对方。

宋玉没理会目瞪口呆的楚王，开始回击，他说“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然”。寥寥几句，便刻画出了世间最丑的女子。

最后宋玉说，登徒子居然喜爱这样一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请大王明察，究竟谁是好色之徒呢？

几句话而已，就把污蔑自己的人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直到今天，“登徒子”依然是好色之徒的代名词。

但宋玉最高妙的地方并不在此，他未曾有一句自夸美貌，但凭借倾国倾城“邻家女”的衬托，他成功将自己的美貌表达了出来，虽然全无直接刻画。

也许在宋玉看来，自己美到根本无法言说的地步，就像“道不可道”一样。约略同一时代的古希腊，也有类似的美人——海伦，西方人也相信她的美是不可言说的，《荷马史诗》里这么描述：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希腊的长老们商议着是否要处死海伦。正在争议不决的时候，海伦被带了进来，刹那间，长老们全都惊呆了， 他们说，为了这么美丽的女人，再打十年仗也值得。

不可言说的美，是美的极致了吧。

宋玉作为遗世独立的美男子，也是绝世美人的伯乐。他身处战国时代的楚国，正流行以绮丽浪漫著称的楚辞，而他作为屈原的继承者，文赋受到了历代文人的效仿。

后世的李商隐风格也很浪漫和唯美，他是师法宋玉的文人之一，专门写过一首《宋玉》：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

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托后车。

如果要称赞宋玉的美貌，又不能以语言直接表达，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提到那位暗恋宋玉的东家女了。

李商隐《高花》里说：“宋玉临江宅，墙低不碍窥。”而秦观填的一首《南乡子》也说：“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宋玉的美名天下公认，以至于“宋墙”也成了称赞美女的典故，就像“登徒子”是好色之徒的代称一样。

在后世，宋玉受到天下女子倾慕，鱼玄机就写过一首《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虽然表面上是劝告宋玉的邻女，但谁看不出她是在自劝呢？而宋玉也确实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宋玉竭尽自己的笔力描绘女子，在《神女赋》中，他借着楚襄王的口，描绘出自己的理想神女：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盛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歩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宋玉并不吝啬自己的才华，他从屈原那里学到的文学艺术，用来描绘心中的理想美人。要知道文学是不断发展的，宋玉身处古代文学的发源阶段，写出的文赋令历代文人模仿。

曹植才高八斗，但他最著名的《洛神赋》，很多都是模仿宋玉的《神女赋》，而他们所写的主题也很相近，《洛神赋》中“恨人神之殊道兮，怨盛年之莫当”的句子，用在《神女赋》中也未尝不可。

曹植也化用了一些《神女赋》的句子，如《神女赋》“秾不短，纤不长”，而《洛神赋》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句子。

至于《神女赋》中楚王神女之事的来龙去脉，这要到宋玉的《高唐赋》中找：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大致是说先王楚怀王游高唐，在梦中与“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相遇，神女自荐枕席，后宋玉陪侍襄王游云梦时，作《高唐赋》与《神女赋》追述其事。

这种人神恋爱的传说虽然荒诞不经，但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很大。以如此华丽的句子描述美人，而不寄托其他志意，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而这种纯粹对美的歌颂，似乎有几分唯美主义的感觉，难怪有学者说高唐神女是中国的阿佛罗狄忒，是我们民族中幻化的爱与美之神。

“巫山云雨”的绮丽联想深入人心，以至于李商隐在《有感》中说：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这是说自从巫山神女的传说后，人们看到楚地的云，往往也在心里生出一些绮丽之想。

虽然巫山云雨之事的男主角是楚王，但人们往往愿意把自己代入天下无双的宋玉，秦观有一首《浣溪沙》：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

见人无语但回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

今生有分共伊么。

这是说虽然歌女已经心许自己，但无奈歌女的主人是楚襄王，自己却是客人宋玉，于是只好问一句“今生有分共伊么”。

无论是美貌还是才华，宋玉都是千古难求的级别，这样的人被嫉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一次，楚王又听到了一些对宋玉诽谤，他又找来了宋玉，想要一个解释。

宋玉又给楚王讲起了故事：“有人到郢都唱歌，先是唱《下里》《巴人》这一类通俗歌曲，和着歌一起唱的有几千人。他唱起《阳阿》、《薤露》等中等水平的曲子，有几百人能跟着唱。然后，他唱《阳春白雪》这类高雅的曲子时，只剩下几十人跟着唱。最后他唱起用商调、羽调和徵调谱成的曲子时，人们大部分都走开了，剩下两三个人能听懂，勉强跟着唱。”

于是他总结道：“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下里巴人》早已失传，我们不能一得所闻了，而《阳春白雪》流传下来，成为十大名曲之一。

《阳春白雪》，主要表现的是冬去春来、万物欣欣向荣的意境，但我们恐怕很难有欣赏《阳春白雪》的能力。所幸，宋玉口中中等水平的《薤露》是有词的，这是齐地的挽歌，后来被拆成《薤露》和《蒿里》，编入汉乐府。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蒿里》

都是极其沉痛的哀歌，虽然简洁，但句句扣人心扉。如果仅仅只是中等歌曲就已经这样，那么《阳春白雪》会是怎样高雅呢？那些仅仅只有几个人和歌的曲子，该会达到什么境界啊。

但宋玉的重点不在于此，他只是借此说明自己因为才华太高，境界太高，所以曲高和寡，总受到小人的嫉妒。

宋玉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他最终真的被君王冷遇了。正是因此，他像屈原一样，留下了《九辩》。如果事先不知道作者，我们真的会以为这是屈原的作品，主人公说自己“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这一切无论从文学手法还是高尚情操，都和屈原如出一辙，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合称“屈宋”。

《九辩》的开头是：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

雁雍雍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离*》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开启了中国香草美人和春女善怀的传统，而《九辩》则开启了秋士易感的传统。

后来，曹子桓开七言诗先河的《燕歌行》，前四句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这正是化用《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燕翩翩其辞归兮”。

而“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寥落兮羁旅而无友生”这样怀才不遇的悲叹，在后来数千年里更是不绝于耳。

至于最知宋玉心的人，也许是杜甫了，他说自己师法宋玉，与宋玉有同样的感怀。《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那么后来他在秋天里有感而发，写下千古流传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自然就是青出于蓝的结果了。

宋玉在古代经常受到儒家的批评，这是因为他的文赋风格华丽，而奉行诗教的儒家一向推崇朴实无华的《诗经》，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宋玉的人品。

诚然，将屈原和宋玉同称“屈宋”，这的确有些高估宋玉了，但他的影响力据此也可见一斑了。他的成就虽然难与屈原相比，但作为屈原的继承者，他在文学史上同样举足轻重。

如果非要拿宋玉与令人高山仰止的屈原对比，那么刘熙载的观点值得一说：屈原的千言万语可以用两句概括：“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与“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宋玉也可以用两句概括：“惆怅兮而私自怜”与“私自怜兮何极”。宋玉虽然学于屈原，但两人的诗歌终归有悲世与悲己之异。

照这么说，屈原的境界的确要高宋玉一截，可是历史上有几个人配得上与屈原比较呢？那么就让屈原继续伟大下去，而宋玉就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