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来，青年诗人卢照邻一直都处在一种亢奋的激动之中，他要写一首诗，一首长诗，来进行针对一个辉煌都城的一次宏大叙事。当然不是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纯然浩叹，也不是“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的一味得意，他觉得这不是目的，也不是自己的风格，他是要对京都长安的无比富丽和繁华作出自己的深度关照和体察。他甚至设想着要把如自己一样单薄的书生也纳入这一叙事之中，一边是整座流光溢彩的长安，一边是他自己，却不仅仅是“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的无奈和叹息。而眼下，他就住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生活简单极了，除了书什么也没有，但他以扬雄自况，以桂花自喻，怡然自得，过得很充裕。

他很自信。

当然，叙事是不成问题的，用不着借时序和空间来编织经纬，就在一个平面上，既可作全景式鸟瞰，又可作细部的刻意描绘，危楼殿宇，繁街密巷，人物之妖冶，车骑之奔忙，尽可在一览之中。而问题只在于凡不便直言处，是以唐说唐呢，还是以汉说唐，方便的是汉和唐都有个繁盛的长安。“边廷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说的其实就是唐，“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说的也是唐。这对杜甫、白居易说来，似乎是顺理成章，可是，对早于他们近百余年的卢照邻来说，可算得一种创意。

他就很得意了一阵子！

当下，那卢照邻便想，若要是真有人追问下来，他就可以说：“我写的是《长安古意》，不是今之长安。”于是，就见他久久地吟哦之后，手中的那管笔也就奔放着恣肆起来了。也正是春天，满长安的春光流泻，柳翠杨青，蝶舞蜂乱，鸟语花香。就见那一条条街巷纵横，一簇簇华车宝马奔走，侯宅王府前门庭若市，殿阁层楼上画栋雕梁，一城的华贵和绚丽缤纷着直奔腕底，只是那一群人物尽是些豪门里如云的歌娘舞妓，极尽了妖冶，又极尽了奢靡，但诗人与她们楼前相望，陌上相逢，就倾听起这些被损害和被侮辱的人儿对爱情的渴望来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忽啦笔锋一转，又把那么一个绮丽神秘的夜长安直接地描画出来了。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夜长安似乎比白天还要繁忙，还要热烈。

这长安城中，也确是繁华昌盛之地，富贵温柔之乡，有一处平康里就更是听歌看舞饮酒作乐的销魂之地。白日里兴许还不便露面的豪门权贵，公子王孙，到了夜晚便纷纷要来此等地面走动，放浪形骸。一时间，夜幕下，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车骑扰扰，红尘喧喧。

夜长安，一座癫狂的城。

（这不就是醉生梦死么？我惊奇着睁圆了眼，正待我边看边想时，就见此时的青年诗人卢照邻，好像不再考虑他目下还在邓王府里当差，不再考虑他与邓王的关系，不再委婉和含蓄，竟是漫画般表现起他对那帮朝臣们的坐拥荣华，争权夺利以及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和鄙视来了。）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豪华权势算得了什么呢？他以为唯可永存的便是那一种淡泊高尚的情操和精神。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我就看着他笑，心里却想着，这卢照邻真也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