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武艺界的去向，说来颇为令人唏嘘。民国初年成立于天津的中华武士会，使当时第一流的武术大家们纷纷会聚到此；高手们的籍贯，也绝大部分来自山东、河北、山西等地。这次武林大集结后，各路高手在随之而来的历史大潮中，主动或被迫走上了不同去路，几乎再也没有回到过原点。
本以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必能效命；可现实中哪有那般荣光潇洒，到头来就像风中的柳絮、水中的浮萍，缘分尽时，各自飘零。今天的主人公，是那一代从沧州走出的八极拳名家们。他们的归宿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向：
第一种以沧州马氏兄弟为代表。马凤图、英图先生等武士会成员，曾随西北军张之江将军南下，来到南京组建中央国术馆，又在抗战中出入军戎，最后出走西北。至今西北武术界仍是武坛最重要的通备拳种的传习地。马氏兄弟及诸子事迹，马凤图先生哲嗣马明达教授已撰多篇文章论及，本文先不多谈。
第二种，如霍殿阁师徒，因为奉系军阀与溥仪的关系，在九一八前后东出山海关，扎根东北。
第三种，有武林的后起之秀，1949年后漂泊台湾。
( 一）扎根东北：随溥仪到关外
1924年，后来的“西北军”领袖冯玉祥，在出兵山海关半途反戈回京，废黜“总统”曹锟，史称“北京事变”。这次有碍斯文的事变，被证明是近代中国由温和转向暴力的一大转折点。
首位亮相《时代》封面的中国人、被称为“Biggest man in China ”的吴佩孚，算是这次事变的一大受害者，他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无疑非常郁闷。四年前被吴赶下台的段祺瑞，同样也很郁闷，在冯玉祥与张作霖协调后，是他被推出来当傀儡的“临时执政”。而原本兴致高昂北上而来、以为革命即将成功的孙中山，心情倒是不错，可他一来即病，一病即走，也不免壮志未酬，无限落寞。但这都比不过十九岁的溥仪。那年寒冷的北风，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一下子抛出了紫禁城”（《我的前半生》），变得彷徨失措。溥仪之后的经历愈加坎坷悲惨，大家已经熟知；但此时一群武林高手，却因之来到了逊帝身边，从此走上了历史舞台。
奉军入关后，许多奉系高官将领，频频到天津拜见在张园当寓公的溥仪，依然对其行君臣大礼；《我的前半生》里提到的，就有张作霖、张学良及奉军中的张宗昌这些名流。奉系中还有一位老资格的将领——早在张勋复辟时就拥护过溥仪的“黑龙江巡抚”许兰洲，此时更是与逊帝相得。1927年起“安国军大元帅”期间，许在大元帅府任侍从武官长。大约就在这个时段，许侍卫向溥仪介绍了一位武林高手霍殿阁，担任溥仪的武术教师及侍卫官。
晚年溥仪
霍殿阁字秀亭（1886-1942），直隶沧县南小集人，“神枪”李书文弟子，光绪年间即随乃师李书文一行游京津，遇到尚在天津当军官的许兰洲。许慕“神枪”的大名，延其为师，又让二子家福、家禄，与霍殿阁结为金兰。日后的霍殿阁师徒，遂与许兰洲一家相得甚欢。奉系入主华北后，许兰洲还曾捐资在天津创办了河北国术馆，任命李书文为国术馆总教练，霍殿阁亦在教练之列。
大约就是在天津的河北国术馆创办前后，许兰洲介绍霍殿阁成为溥仪的武官，连带他武馆里的弟子们，都成了溥仪的护卫，此时的霍殿阁几乎是全天津最红的高手。算起来，要不是冯玉祥倒戈当时的北京政府，溥仪也没有机会到津门遇到这位武艺大家从之受教——甚至他也未必需要贴身侍卫，如果还住在紫禁城里的话，他的七叔陆军部大臣载涛会保护他。
李书文浪迹江湖，不受任何职务，终保大侠名节；而其弟子霍殿阁因追随溥仪，任“伪满洲国”的警卫官，就有了“晚节问题”。1986年一部《康德第一保镖传奇》连续剧曾风靡过一阵，大力表彰霍殿阁东北教拳、对抗关东军，却无法处理其棘手的晚节问题。溥仪出任”伪满洲国皇帝“后，霍殿阁携侄霍庆云等徒众，随溥仪出关，并依旧担任护卫武官，在长春也设馆授徒。
溥仪被胁“登基”，虽身不由己，实仍属于“附逆”。当时附逆的华北人士不在少数，武艺界亦不乏其人。霍殿阁随侍伪满之情形，与同光体大诗人、“伪满州国总理兼文教部总长”郑孝胥颇类似，绝非人生中之光彩事迹。早些年宣传民国武术家时，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都忽略了对附逆身世的描写，如今看来，当年那些曲笔，还是非常不妥当的。
最后说说霍殿阁晚年。霍氏晚境不佳。1937年6月，溥仪禁军“护军”，因在大同公园与日本宪兵发生斗殴冲突，日本关东军遂借口解散溥仪身边的武装，溥仪无奈遣散他的武艺老师，史称护军“大同公园事件”。霍殿阁被逐出长春皇宫，流落东北，教拳为生，1942年郁郁而终。
曾经追随霍殿阁一起出关的侄子霍庆云，接过伯父传兵论道的大旗，在长春开馆授徒，将八极拳在东北地区发扬光大。今天武坛上的“霍氏八极”，就是经由霍氏叔侄带去东北的一脉。
（二）漂泊台湾：总统的贴身保镖
霍殿阁的老师李书文，是第四代八极拳大师张景星的弟子，李本人算第五代嫡传。在弟子辈霍殿阁等卷入各种军阀、革命浪潮时，他基本上保留了一位平凡武师的形象，一生行走江湖，光明磊落。不过论他的生平，比晚辈霍殿阁、马凤图等似逊色了不少。
出师后的李书文，长期在东北和华北授徒，因结识许兰洲，与奉系军人联系密切，也给驻扎在华北的奉军练过兵，活动几不出京津冀，所遇也都是军界、武林中人。李书文最出名的是大枪功夫好，民国时期《沧县志》记载一个段子：“蝇集于壁，以枪刺之，应声落地，而壁不留痕迹”，苍蝇被用三米来长的大杆子击落，还没打到墙。
李书文早年曾应辛亥名将刘之洁的弟弟之沂邀请，来沧州集北头村授拳，刘之沂后来还成了“神枪”的入室弟子。刘之沂年仅八岁的儿子，也随李书文习武，后来也做了弟子。不想这位入室甚晚的弟子，最终名震天下，毫不逊于大师兄们。他就是之沂的儿子刘云樵。
明遗民吴殳《手臂录》所列“抱琵琶”式。
李书文枪法中有承袭自明代枪法者。
刘云樵（1909-1992），字笑尘，河北省沧州集北头村人；和《水浒》地空星周通有相同的诨名：“小霸王”。云樵先生不仅精通八极拳，据说螳螂拳、八卦掌等盛行的多种拳派，都有涉猎。云樵先生解放后赴台湾，曾创办武坛国术推广中心，对八极拳及传统武术的推广，有不可估量的意义。他在台湾的弟子留下多篇关于他的传记和纪念文章，集结成《笑尘武集》、《大内八级拳刘云樵大师逝世十周年纪念》等书，这礼遇也远高过他的师父兄辈。
据其弟子回忆，刘云樵在八岁时就跟随父亲邀请来的李书文习拳；成年后，父亲原来想让他去大学念书，但是不知怎么的，他拿着学费没去念书，而是随着李书文去四处闯荡。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李书文的另一名弟子张骧伍，驻守山东烟台黄县，任胶东剿匪司令，李书文带着刘云樵去拜访这位张司令，跟他习武，自己继续云游。但没多久，世传李书文与昔日弟子、奉系下野将领李景林结怨，终得暴死在山东潍县。但解放后的文史资料与多种武术名人传记皆言其逝世于天津弟子家中，孰是孰非，殊难判断。
刘云樵在张骧伍处，一待就是两年多。张除了曾习八极外，还随宋唯一习过八卦，刘云樵也就对八卦掌和六合螳螂拳颇有涉猎，并开始崭露头角，得到“小霸王”的称号。后来他加入国民党中统局，成为一名情报人员。
1937年抗战前夕，刘云樵又转入陕西凤翔的黄埔军校七分校第十五期。所有记载都提到他在1939年毕业等待分发期间因打猎误伤军校校长而被逮捕下狱的事。后经西北长官胡宗南将军讯问，刘云樵回答“国家正在危急之时，愿上第一线光荣战死沙场”，得到他的嘉赏，因而无罪。（《刘云樵先生小传》）
刘云樵在抗战中曾受伤被俘，关在山西运城战俘营，后趁隙逃出，游过黄河逃回后方。华北沦陷后加入情报单位，至于传说的多次深入敌后进行暗*、身份代号是“天”字辈，则难以查实。1949年后，他随撤台湾，曾短暂任职“国防部”人事次长室、联勤总司令部等部门。服役期满之后，以上校阶退伍。
刘云樵
原本刘云樵会就此归隐林泉，但因一位同窗的引荐，改变了轨迹。1965年，蒋介石任命孔令晟为新一任“御前侍卫”——“总统府”侍卫长。孔令晟因为这个名字，常被误会是“孔家”的人。其实他是常熟人，北京大学毕业，黄埔军校十五期、陆军大学二期、三军大学将官班结业。赴台后，历任国民革命军海军陆战队参谋处长，累升至师长，随即调任“总统府”。他在卸任侍卫长后，还做过“中华民国”驻东南亚诸国的“大使”，直至那些国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
孔令晟是刘云樵的黄埔同科同学，在他的引荐下，刘云樵也成了“御前行走”，在“总统府”侍卫室担任安全顾问，并教授侍卫八极拳。之后在蒋经国举办的“联指部拳术师资训练班”中担任教练，训练了四期学员，其中包括蒋经国“总统”卫队的“七海”警卫编组。著名的蒋经国侍卫、说“蒋经国死在我怀里”的 “蔡上校”的蔡福来，就是“七海官邸”内勤侍卫官。刘云樵带出来的学生，担任过两代“蒋总统”侍卫，都是八极拳传人。
刘云樵的贡献，是致力于使国人认识正统国术，并在台湾地区及海外，把八极拳及中华武文化发扬广大。他出版过《八极拳图说》，至今仍是研究八极拳最好的著作。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八极拳在日本颇为流行，日本武术家听闻刘云樵大名，多赴台湾受教切磋。据日本武术界统计调查，除陈式太极拳外，八极拳实为最受欢迎之门派；溯八极拳日本源始，并非中华武士会时代，实云樵先生肇其绪端。余曾闻道于业师李天华教授，日本人最惧八极拳与大枪，每遇高手则礼敬之，则台湾方面的记载的确不误。
刘云樵在台北曾亲自主持武坛中心训练工作，未遑稍息。电影《一代宗师》中有个年轻时抗日革命的志士，后传武艺于香港的“一线天”，其原型多少就有刘云樵的影子。据记载，刘云樵与他的八极拳社团，每年寒暑两季，分中南北区，在埔里（中）、关仔岭大仙寺（南）及角板山风景区（北）之集训。直至今日，仍为台湾地区注目之武林盛事；较之大陆武坛，奇葩异朵，令人赞叹。
来源：澎湃新闻网
作者：王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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