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打四十刚出头那年，添了一个叫“五十肩”的怪毛病之后，老张便告别了他这辈子最衷爱的活动——“洗澡”。

老张喜欢“洗澡”是出了名的，松花江只要一天不被冰给封喽，他就一天都不能停止到江里去扑腾扑腾。

无论冬夏，从没间断；夏天论时（通常以小时计算），冬天论“下”。（一下就是一个完整的动作）

他的出名，绝不是近到街坊邻居，远到五湖四海的那种出名。而是，一天不洗澡，他会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无所适从。害得他那位平时八杠子压不个屁来的媳妇，都不得不扯着她那重重的“烟嗓儿”，天天叫着他的名字嚷嚷。

“你一天不洗澡，能死咋滴！”

守着松花江边的人，都习惯的管在江里游来游地去叫“洗澡”。

不知道这种叫法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这个叫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这里男女老少张嘴闭嘴，只要一提到洗澡，根本不用往别的地方想，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这种，在松花江里游泳。

媳妇儿嚷嚷归嚷嚷，说到底还是为老张好。夏天和秋天，天儿热，江里面的水温也特别适合游泳。

但寒冷的冬季一到，可不是什么人都敢挑战生命的极限，跳入水中还立立着冰茬儿的大江，游上几分钟的。

细想起来，老张的游泳，还是她手把着手，给教会的。

松花江边儿长大的孩子，别的技能可以不一定行，但是不会在江里游泳的人，还真不多。

特别夏天一到，从江南到江北，满大江的孩子，完全把大江当成了水上乐园。

老张的同学们，书包里除了书本儿，最下层一定藏着一个通红通红的小三角裤衩。那是用两条红领巾，对拼缝制而成的游泳裤衩。

为了防止家长们的突击检查，同学们放了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大江，疯玩儿够了之后，把小红裤衩脱下来，根本来不及晾干了，藏在书包的最下层，再用书本把裤衩盖严实喽。

趁家长还没下班，赶在爸妈回家之前，跑回家。

江里游泳，还有一个不咋好听的称呼，叫野浴。夏天一到，学校大门口挂着的那个大广播喇叭，还有各个班的班主任老师，在下课的铃声响起前后，必须，也是重点罗嗦的就是永远不重样的那句——禁止野浴。

所有的家长，也都在孩子们背上书包，还没走出家门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大江野浴。

人们常说，“淹死会水的”，还真是。绕城而行，穿城而过的松花江里，每年夏天，都得淹死几个，据说都是很会游泳的“高手”。

任凭爸妈嘴皮子磨破，也没能阻止在炎热的夏天里，孩子们对清凉的松花江水的向往。

老张因为是家里七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男丁，所以倍受爸妈的重视。面对爸的严厉，妈的温柔，天生胆小听话的老张，不得不总是充当着在江岸上，替同学们看衣服和书包的角色。

【2】

老张的爸妈，为了要一个能“接户口本”的男娃，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在第六个女娃生完之后的第三年，迎来了从娘肚子“冲”出来的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老张。

像老张家一样，为传宗接代后继有人，家家都盼着有个男娃。

不管之前劈隆扑隆生下多少个女娃，也不管生活多么艰辛，每家每户对添个男丁的渴望，都是相当地期待。

事实上，那个年代有四五个，五六个，六七个，甚至更多个孩子的家庭并不少见。

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骨肉，随便被大江吞噬。

家长对孩子的学习成绩，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但对大江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孩子成材不成材，成功不成功的希望。

爸妈每天早上醒来，口型和手上的动作大致相同。通常会一边忙着全家人的早餐，一边叨叨着那千篇一律的碎碎念。

爸的方式简单直接，一般以武力威慑。妈则是苦口婆心，不惜磨破了自己嘴皮子，恨不得挨着个儿提溜着孩子的耳根子，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离大江远点。

尽管如此，炎热的夏天一到，高温的烘烤下，风都带着灼热。已经燥热得不得了的孩子们，早把早上走出家门前，爸妈每天例行的千叮咛万嘱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放了学，便成群结队地奔向了松花江边儿，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脱得光不出溜儿，一转眼就跳到清凉的江水里了。

魔高一尺 道高一丈。

被松花江水泡大的爸妈，也不是吃素的，说服教育在前，抽冷子来一次特别检查，有时也让孩子们猝不及防。

老张虽然也是小心翼翼跟在同学的屁股后面，跑到了江边儿，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下定下水的决心。

他坚信自己绝不是一个怕被湍急的松花江水淹了的胆小鬼，也绝对不是惧怕爸那条四指宽的电工皮带的威慑，让老张心存最大的忌惮，是妈那直刺心底的苦苦哀求。

老张坐在冒着热气的水泥台阶上，顶着大大的太阳，屁股被岸上的水泥台阶烫得难受，不得不隔一会儿就要欠欠腚儿，凉快一下。

两手把同学脱在岸边上的外衣撑过头顶，挡住那炽烈的阳光，不让它灼伤了皮肤。看着在江里撒欢儿的同学们，上岸后不停地用指甲，在小腿肚子上划来划去，当时，老张并不知道同学们的这个细小的动作是啥意思。

直到一个大院儿住着的那个小伙伴，小玉诡异地告诉他，他爸总是用这套独特的检查方法，检查他是不是去，还是没去江里洗澡，老张才恍然大悟。

偶尔，老张也趁同学们在江里享受清凉的时候，用指甲挠一挠自己的小腿，还真是，的确没有小玉上岸后，手指挠过的地方，那条重重的泛白的道子。

【3】

一但被爸妈检查出了问题，轻则会遭到妈破马张飞的一顿臭骂；重则是受到爸披头盖脸的一通儿胖揍。

老张亲眼见到过邻居小玉，以及几个天天隔着“板障子”，喊出来一起上学的好几个同学，都是因为被家长用“手指甲划痕”的办法，检查出了问题之后，遭到爸妈临时组队的“男女混合”双打的场景。

让老张不寒而栗的不是皮带抽打身体的声音，而是女人一边咬牙切齿的大骂和一边撕心裂肺的痛哭。

每到这时，老张混身上下都会起了满了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哈下腰，用指甲尖儿使劲地挠几下自己的小腿。

去年，住在老张家后面那趟平房，那个二二二医院的心血管科王主任家里的二小子，如果不是本医院的那个见义勇为的志愿兵张力新出手相救，早就被湍急的松花江水冲到哈尔滨了。

该那小子命大，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王家的二小子，那可是这几个大院里水性最好的几个孩子之一。

平时，后背背着的那个大“军挎”里，装着的那两本语文和算术书，发的时候是啥样儿，期末考试结束之后，还是啥样儿，嘎嘎新，嘎嘎新的。

每次家长会一散，王主任这个被二二二医院从院长到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心脏内科大专家，都因为自己这个淘得没边儿的二儿子，被班主任单独留下。

每一次都被班主任数落成“茄皮子色儿”。

这二小子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眼瞅着一顿胖揍在所难免，人家倒好，来了一个脚底抹油，好汉不吃眼前亏，撒丫子就跑。在二二二医院后勤处那个马厩的豆饼垛上躲了一夜。

害得他爸妈，满世界找了他一宿。

坐在灯下喘着粗气的王主任，眼前不时地浮现家长会上，班主任拉拉着脸，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的样子。

“你儿子总去大江里游泳是铁定的了。同学们背后都在议论，同学们都说，如果全学校组织一次游泳比赛，你儿子如果说第二名，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名。”

“老师，为这事儿，我也没少揍他。光军用皮带，就抽坏了两条了。可你说他从不翻书，我还真有点疑问，每天晩上我下了夜班，明明看那小子也在他自己那间小阁楼里，点灯熬油地翻着书呢啊？”

“这就是你这个当爹的失职了啊！”

见王主任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明显还是有些不解，班主任老师接着说道：“他书包里语文和数学书还是嘎嘎新的，基本上没什么翻看过的痕迹。你说他看的书，那些书可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大书’。不信，教研室我的办公桌上，还有两本是我从他上课不注意听讲，把大书压在课本下边，偷偷看的时候，被我没收的呢。”

【4】

王主任家那二小子溺水那天，老张并没有跟那帮同学去江边。

事后听那天在现场洗澡的小玉讲，二小子这“点儿”实在是太高了，运气真的是好。

“如果不是赶上那天，曾经在舟桥团当过一年兵的那个大个子张力新在江边洗车；如果不是张力新眼睛尖、游得快；如果张力新没受过专业训练，不掌握淹人的救生本领，老王家二小子的小命儿，早就玩完了。”

小玉还说，那天把他们在江里洗澡的人都吓坏了。

眼瞅着被大个子张力新从江里拽出来的王二小子，两眼通红，小脸儿肿成了猪头，两个鼻孔里不断流出黑黢黢的大鼻涕泡儿，连喘气都不能了。

大个子张力新光着膀子，那大嗓门子一边喊着王二小子的大名儿，一边用大手爪子对着王二小子的后背和肩膀一通猛拍。

任凭他怎么折腾，王二小子就直直地躺着，什么反应都没有了，跟死猪一模一样。张力新也放大招儿了，趴在王二小子身上，嘴对嘴地对着王二小子进行了好长时间的人工呼吸。

当时，有几个围观的人，主张提溜着脚和腿，把王二小子倒起来控水，张力新摇着头，表示不能那么整。

当看到王二小子从嘴里，哇哇哇地吐出来一大滩黑黄水子之后，大个子张力新才罢了手。用大手爪子抹了抹沾满泥沙和汗水的脸，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老张见到过从松花江上游冲下来，被江水淹死的人，每年都得有好几个。

被大江淹死的人，由于经过江水长时间的浸泡，面目狰狞，脑袋肿胀得要比正常人大了许多。全身皮肤青白，浮囊浮囊的。

有胆大好事儿的人，每每都会凑过去看个究竟。

老张也有几次，挤出人群，伸长脖子，探个小脑瓜去看热闹。但是到了晩上，梦里净是那些被江水泡得变得变了形的死尸，有好几次在梦里被惊醒。

王大涛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被那天，在江边儿被大个子张力新扯着大嗓门喊叫了无数遍，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老王家二小子的大名。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附近的所有大院里的所有家长，对自己家孩子的安全教育，一律都会以王大涛溺水事件说事儿。

从松江湖丰满大坝下来，一直到下游的哈达湾工业区，弯弯曲曲，环环绕绕的三十多公里江岸都被翠绿的垂柳包围着。

加起来足足六七十公里左右的两岸，如果说想找一个，下到江里就可以痛痛快快洗澡的地方，一点儿都不难。

很多祖祖辈辈生活在松花江边的百姓，住的一般都是穿糖葫芦式的平房。推开北门进户，穿过一个小走廊，推开南门，便是有着四五百米宽的江面，江心还泛着青白色浪花儿的松花江了。

【5】

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松花江两岸的人来说，松花江不仅是供养着四百多万人口的天然大养吧，还是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生活在一江两岸老百姓的好朋友。

当然有时候也会是魔鬼。

对这条充满灵性，时而温顺，时而暴躁，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若脱兔，逶迤蜿蜒，波光潋滟的松花江，特有的脾气秉性的了解，沿江两岸的居民早已烂熟于心。

江水哪儿深，哪儿浅？水下哪有坑儿，哪有坎儿？江底哪是沙石，哪是泥土？哪有暗礁，哪驻水草？依江而居，靠水而生的人们心知肚明。

“南岸凉，北岸深，远离青沟保命真。”

早年间，江的南岸人烟稀少，住在南岸的居民的身份，几乎百分之百，都是手持“绿色粮本”的菜农。人数虽然不多，但经他们种植的蔬菜，却满足着全城里的一百好几十万张嘴。

相对百分之九十五，甚至更多的，居住在北岸的居民而言，松花江南岸水皆缥碧，清澈见底，水草游鱼，直视无碍。

整条松花江，水虽不深，但是最深的地方也是有二三十米的。靠近两岸的江边儿，历经连年不断的挖砂釆砂，让原本跟松花江似老朋友一样熟稔的沿江居民，也不得不接受，总是与这条已经陪伴了好几代人的松花江，多少有点儿陌生的感觉。

常常听到老辈儿人对晚辈人念叨：“青沟险、青沟馋，能躲多远躲多远。”

事实也在不断验证着老辈儿人说过的话。

每年夏天，在大青沟溺水淹死的“会水人”得有三五个。

居住在两岸的居民，无不谈及青沟色变。

老张的小伙伴们，常常去洗澡的地方是松花江的北岸，与南岸的青沟，仅一江之隔。对于水性好的人，游到江的南岸，也不过就是十几二十几分钟的事儿。

但是每每游过江心，青沟就近在咫尺的时候，都不得不掉个头，迅速地转身离开。

一年四季都不封的松花江，水面说宽不宽，但也不窄。水的流速与下游的水面宽幅，和上游松花湖水电站开几个闸门息息相关。

十多个闸门开得越多，水面儿越大，水流越急。

江心和居民非常少的南岸，江水又凉又深。

几次老张坐在同学家的小船，由同学的家长带着，划船过江抓鱼和捡野鸭蛋时候，船一分钟不到岸，他的心就一定提溜在嗓子眼附近。双手死死地抓住船帮，生怕又急又转的旋涡把船搅翻。

同学的家长，每次在上船返回之前，都会把自己的孩子，当然也把包括老张在内的一起来的几个孩子，带到距青沟最近的岸边。

指指点点地告诉他们，今年溺水的人，是什么人，在哪个位置，去年溺水的是什么人，在哪个位置，以至于前面好多年，他们亲眼见证过溺水的是什么人，溺水时在什么位置。

老张和同学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一言不发。此刻，老张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每一根都是竖着的。

【6】

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江水的流淌声，听上去带着丝丝凉意，但岸边却没有一丝的风。柳条上的柳叶儿打着卷儿，弯曲成钩，柳枝垂过江堤，竟然纹丝不动。炙热的阳光，把岸边的水泥台阶，烤得滚烫滚烫的。

在岸上替同学们看衣服的老张，隔一小会儿，就得欠欠屁股，隔一小会儿，就得地挪动一下位置，只有这样不停地折腾着，才不至于被滚烫的水泥台阶烫伤了屁股。

在他眼前穿梭的那些身上只挂着三角小红裤衩的人，脚掌“扑腾扑腾”接触和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脚下迅速泛红起一串串青白色的气团。

被烫得龇牙咧嘴的人，不得不把脚掌侧立起来，小步紧倒，一阵紧似一阵的颠儿着，一会儿便钻进江水里了。

老张手搭凉棚，两眼眯缝着，望着在江水里一边戏笑打闹，一边在密密麻麻的小脑袋中间，自如穿梭的小伙伴们，心里早就痒痒得不行不行的了。

被太阳晒得直冒油的他，此时根本顾不上许多了，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扔到一边同学的衣服堆里。只穿一条平时穿在里面的那条短裤，踮起脚尖儿，飞快的向水边跑了过去。

从来没有下过江的老张并没有鲁莽。他用两手的指头紧紧抓住水泥台阶的边缘，转过身，用脚尖一点点地试探着往水下伸去。

只在江边最浅的地方淌过水的老张，还从来没有从水泥台阶处直接下过水，所以，从把脚尖伸进水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脚尖在江水里每下探一寸，老张的心就增加一分紧张。

没有人告诉老张，把他屁股烫得够呛的这块长长的水泥台阶，下面的江水究竟有多深。

在老张眼里，在这个水泥台阶附近游泳的人，下水的动作个儿顶个儿的令他眼花缭乱，一个赛一个的潇洒。

大部分人都是双手伸直向前，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也有些人则纯粹是为了玩票儿，走到水泥台阶边儿，头朝天，脚先入水，直直地往江水里一跳。小伙伴们给这个特别的姿势，起了一个十分馋人的名字。叫跳“冰棍儿”。

一半是因为江水太凉，一半是因为紧张，此时的老张，脚尖在水里一直在试探够着江水的底，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水没过屁股时，脚尖没够着底，水没过腰的时候，脚尖仍然没有够到底。

当凉凉的江水慢慢接近下颌的时候，老张下意识地用力向上伸了伸脖子，做了一个仰天长叹的动作。

【7】

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

被凉凉的江水拔得一激灵一激灵的老张，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上牙和下牙，在全身哆嗦时发出的撞击声。

除了上下牙齿的撞击声之外，此时此刻的老张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随着上下牙齿撞击的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重，老张的脑子就在这一瞬间，对重重的撞击，已经产生了另外的一种解读。——就算它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那也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不断地向他输入“你得活着”这样一个强烈的讯号。

老张两脚尖儿伸得直直的，用力地够着江底。已经脱离了水泥台阶的双臂，慌乱地拍打着身边儿的江水。

他越是在水中奋力挣扎，越是感觉到冰凉的江水，犹如死神的双手，正在紧紧地勒着他们脖子，缓缓用力。

他越发的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他右顾右盼，努力地搜寻着附近所有人的眼光，哪怕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当前的状况，他也会迅速地发出求救的信号。

可是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目光所及，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就算是刚刚还成群结队的那些，被滚烫滚烫的水泥台儿，烫得像弹簧一样的绿绿的蚂蚱都没了踪影。

周围的人，不是在沉浸在凉爽的江水里，忘情地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清凉，就是互相在清凉的世界里嬉戏打闹着。

老张在彻底失望中，不断下沉着，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就在老张鼻子刚有进水感觉的时候，两只脚尖儿似乎被什么尖尖的东西扎了一下。脚尖儿在用力躲避和踢蹬的过程中，自己的鼻孔里又吸到了热热的空气。

睁开眼睛的老张，又见到了穿梭于岸上和水中的人群。

就在一蹬一踩一穿一跃的同时，老张的两臂已经伸到了岸边的水泥台阶附近，再用力一够，两手又死死地抠住了水泥台阶的边缘。

老张用力地甩了甩头，腾出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江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的老张，仿佛早已忘记了火辣的太阳，燥热的空气。

他用力吸到的是，他有生以来最香最甜最难忘记的一口空气。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老张也没有忘了左顾右盼一下。此时的这个动作，早已经不是刚刚那个时候，出于强烈求生*时的那种迫不得已，那是在生死之间，生怕错过了一根，甚至只是遇上半根可以救命的稻草时的那种极度渴望。

好面子的老张，在十分肯定自己又回到了这个难以割舍的世界的时候，还是要确定一下，究竟有没有人看到，在他刚刚经历过的这个生死瞬间过程中，露出了什么样子的“囧”。

【8】

闯了一次“鬼门关”的老张，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觉得瓦蓝瓦蓝的天空小了许多，他定了定神，竟然发现是站在他周围那一圈儿的人，挡住了他的视野。

“醒了！醒了！”

“睁开眼睛了！睁开眼睁了！”

……

老张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揉了揉眼睛，转了转眼珠儿，这才猛然发现，明明刚刚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可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大群的人，还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

小玉用蘸饱了江水的毛巾，不停地擦着老张的脸，其它的几个一起来洗澡的小伙伴，见他睁开眼睛，便停住了往他全身撩江水的手。

“孩子，天儿这么热，可不能这样在太阳底下暴晒自己呀！”一个黑黑瘦瘦的大个子男人见老张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老张腿旁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冰块儿的矿泉水瓶子。

老张活动了一下脚脖子，脚掌、脚心、小腿肚子，都觉得凉凉的。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刚才昏昏沉沉地感觉水里那个扎痛脚尖儿，刺激他拼命向上跃起的东西，一定是大个子男人手里的那个装满冰块儿的矿泉水瓶子了。

老张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伸展着两支手臂，用两只手试探着摸了摸身边的地方，当他确定自己此刻是躺在距江边儿最近的水泥台阶的边缘时，便收了收下颌，努力把头往起抬了抬，他很想看清楚刚刚说话的那个大个子男人的脸。

“你可把我们几个吓死了，你要是完蛋了，我们几个回家即使不被爹妈打死，也得打残。”小玉说着，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这是重度中暑，如果不是这个大个子的伯伯眼睛毒，发现得早；如果不是这位当过军医的伯伯，对你进行了及时的专业抢救，你小子可真就完犊子了。”小玉说完回头，向大个子男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伯伯救了我哥们儿一命。”

“好了，不用谢。来你们几个把他扶起来，陪他在柳树荫下凉快一会儿，用凉毛巾再给他敷一会儿头。很快他就没大碍了。”

老张被小玉和同学们扶起来的时候，脑袋仍然有点儿晕，还是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腿像绑上了重重的沙袋。

他心里想着迈开脚步，跟往常一样地若无其事地走起来，可是，腿和脚并不像平时那样听使唤。

他仰头看了一眼依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扒拉开扶着他所有人的手，慢慢向江堤下柳荫儿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