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的公厕。罗晓兰摄
「你是老人,不租给你」
在电视上看到湖南自建房倒塌的新闻时,李秀英没有多想。贴在墙上的腾空通告,她也没看过。她和徐大娘讨论地震时什么楼结实,徐大娘肯定地说,还是这栋楼好,“商品楼那么高,肯定会拦腰断了”。
可5月8日,居委会上门登记来了,让住户填表格,选择是要换钱、换屋还是其他方案。一夜过后,D级危房的一楼大门边,都贴上了居委会的盖章通知——“各产权人及居民要立即停止居住租住,停止经营使用,于七日内全部腾空搬离停用”。
各危房楼前张贴的搬离通告。罗晓兰摄
老人们记得,那几天小区热闹了一阵,挂满红色的宣传横幅,社区人员加班加点,还给老人子女打电话。因为过渡期补助高于房租,房东也在催租户搬离,搬家公司的货车载走了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铁门陆续贴上了白色封条,小区很快又安静下来。
李秀英的隔壁原是家租户,因为租金不到1000元,一个男人给她母亲租下这里,几年来老人相互关照,疫情初期还帮对方剪头发。男人叫李秀英“姨”,后来来不及搬走的沙发临时放在了她家。李秀英总觉得这家人不容易,但像她一样搬不走的老人还要面临更多问题。
魏大爷的老伴想去外面租房子,刚进店里中介就说,“你是老人,不租给你。”房东害怕老人死在屋里,太晦气。有人让孩子出面租到了房子,房东发现实际住进来的是老人后,找理由让搬走了。
这里在石家庄长安区的核心地段,附近有几家大型商场和医院,在小区门口,菜市场、药店、餐馆等沿街密布。商业楼层层包围,附近的新楼盘有的每平米超过2万元。
小区周围都是商品楼。罗晓兰摄
周围房价一路飙升,李秀英没有关注,反正自己够住。她娘家在白洋淀附近,年幼时父亲病逝,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不到16岁被熟人介绍进了石家庄的灯泡厂,在流水线上安装了几十年灯泡灯丝。国营工厂体面又稳定,能减轻她的家庭负担。
那时她扎着双马尾,穿工装戴白帽,车间常年30多度,火炉又在身旁,屁股坐得生痱子。她渴了用灯泡壳接凉水喝,中午将铝饭盒放在炉上,蒸熟里面的米饭和白菜粉条,洒些调料,和同事分着吃。讲起这些,她和徐大娘陷入怀念,一再感叹那会儿单位多好,物价也便宜——“一毛钱能买一簸箕西红柿”。
儿子20年前结婚时要买房,全款二三十万元,她和丈夫资助了8万。新房只有两室,儿子想买间更大的,她劝阻:没钱还得借,算了。后来,儿子早早从工厂下岗了,现在干电梯维修,两个孙子在上学,经济条件也不乐观。
拆迁的消息传了十多年,“四五次了都没拆成,也没个说法”,李秀英说。4年前,居委会也上门登记过,说小区要拆了,因为嫌补偿款少,1:1置换的房屋又小,李秀英跟着别人去闹过,没有下文。几年来,也有居民在网上留言,询问拆迁进展,都没得到实质性的回复。
希望不断落空后,大家对此不上心了。大约七八年前,又有房地产开发公司称要拆掉翟东小区旧房,在原址建新项目,一平米卖四五千。在小区的健身广场,有西装革履的人来打广告,有的老人掏了三四十万首付款和押金。
可开发商承诺的“很快交房”没兑现,还被官方认定是个虚假项目,涉嫌诈骗。几年来,常常有外面被骗的人来此转悠,打听小区何时拆迁。7月上旬一天,有老人又被问到“你们为什么不搬?……你就去住你儿女的房子。”老人一听来了气:“你愿不愿意跟你儿女住?!”李秀英儿子也曾让父母去他那里,李秀英没同意,她说喜欢自己住,而且儿子家不够住。
小区里随处可见的搬离宣传横幅。罗晓兰摄
独居与群居
老人们不愿搬去高楼,当工友和邻居几十年,每天聊聊天不会感到孤单,互相也有个照应。一个上午,李秀英搬出马扎,和邻居们摇着各自的蒲扇,腿边放着水壶。话题围绕着衰老、病痛和死亡。
有熟识的老人住养老院,生了病,偷吃安眠药,两次都被发现送去医院洗胃。李秀英说,一个给她丈夫针灸过的医生患了癌症,受不了,给自己打了针不知是什么的药水走了。
“要是我那样,我就找个车撞死。”一个大爷模仿邻居中风后走路的艰难姿势,昂着头说。他是退休干部,梳背头,穿西装裤和皮鞋。不久前,他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家,过了几个小时才被发现,出院后左半边身体使不上来劲。
“你到时候就不想死了。”李秀英笑着说。和邻居在一起时,笑意总是堆在她的眼角纹上,眼睛眯起来,眼袋也随之舒展。
“哎呀,久病床前无孝子,自己解脱就完了。”大爷打断她,起身“咣咣”跺脚,好恢复知觉。
李秀英笑笑,不说话。半个月前,她刚失去了陪伴46年的丈夫。两人是工友介绍认识,他在钢铁厂做工人,李秀英看中他成分好,人老实,能过日子。谈了一年恋爱,两人结了婚。
7年后的1983年,他们终于分到这套单位福利房,不用再租农村平房,和儿子分开住了。45平米不算大,但“够住”。丈夫很能干,结婚时动手打了立柜、桌子等,搬进新房时,又添了新家具,买了黑白电视。
几十年过去,家具颜色逐渐暗沉,立柜过时了,黑白电视已不见踪影。没通暖气前,室内靠煤炉取暖,熏得墙壁发了黑。小铁门逐渐锈蚀,上方的透气孔糊住了灰,经年累月,变成黑色的网。
丈夫年轻时体格好,在单位游泳、打球,退休后骑电动车上公园玩,和老人唱京剧。衰老来得迅速,没过几年,他被查出高血压、糖尿病,又突发脑梗,先后住过三次院。66岁那年再发作时,他记忆力衰退,话说不利索,路也走不了。
她给他洗澡、喂饭,扶着上厕所,推着去医院看病。丈夫爱面子,不再往人堆里扎,她陪着在家看电视,每天揉面,给他做杂粮黑馒头。以前,家里都是丈夫做饭。
光阴在小屋里流逝,孩子长大,离家,三个人变成两个人,现在只剩下李秀英。说到老伴去世,李秀英一下子收了笑,脸绷紧,眼泪瞬间涌出,泪滴窝在眼袋里,掉不下来,她很快用衣角擦去。丈夫送到医院时,医生问是否需要抢救,李秀英拒绝了——折腾一番,老伴只能活几个小时,不要让他受罪了。“伺候了7年,对得起他了。”
危房里好些是独居老人。一个89岁的奶奶住在32号楼,去年犯了心脏病,再也做不了饭,孩子们都有孙子了,他们房子都住不下她,只能轮流过来照看。小推车放在跟前,她将一侧手脚搭在上面,歪着身子听旁人说话。
进入晚年,他们的日常生活大多在小区内。丈夫走后的这半个月,李秀英重新回到楼道里,除了吃饭睡觉,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和邻居聊天。一个人不爱做饭了,7月6日这天,她的早餐是邻居帮忙买的烧饼,午饭是一包泡面卧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