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易智言、桂纶镁、陈柏霖在「泳池放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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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结束在孟克柔的一段独白——
「小士,看着你的花衬衫飘远,我在想,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由于你善良、开朗又自在,你应该会更帅吧。于是,我似乎看到多年以后,你站在一扇蓝色的大门前,下午三点的阳光,你仍有几颗青春痘。你笑着,我跑向你问你好不好,你点点头。三年五年以后,甚至更久更久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是体育老师,还是我妈?虽然我闭着眼睛,也看不见自己,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
画面里,孟克柔和张士豪骑着车互相追逐,像两只滑翔的小鸟,树影扫在他们脸上,直到他们彻底被树影和人群淹没。
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这也是易智言借由影片,向新世纪成长在流行文化与爱情神话中的年轻人发出的疑问——离开了旧时代的管控,面对自己的人生,新一代会有更多掌控权吗?他们能够充分地发展自我吗?
研究者们认为《蓝色大门》开启了台湾的「新青春电影时期」, 在它之后,涌现了一批相似主题的电影,《盛夏光年》、《渺渺》、《九降风》等等,它们很少关照现实,没有审视和反思现代文明的野心,抛弃了宏大叙事,主题大多是探求、成长、认知的唤醒。导演杨德昌曾经说过,「台湾只有青春片和非青春片。」也许出于殖民记忆的烙印,台湾电影里,总是存在大量少年视角,他们迷惘、无措,常在黑暗中突然呐喊,想要找到自己的坐标。
《蓝色大门》的后来者把青春拍得愈加清新明亮、细腻动人,有些影视作品甚至彻底断开和成人世界的勾连,日复一日地重复小而美的青春诗歌。这一电影风潮蔓延到了大陆,改变了大陆青春电影的走向。2012年前后,大陆开始频繁出现以校园为叙事空间的青春电影,这同样是《蓝色大门》带来的余震。
但「清新怀旧」的电影风格生命力并不持久,它很快被人们所腻倦。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台湾电影对青春的讨论出现了新的走向,它拥有了更沉痛的命题。
电影《女朋友,男朋友》就是如此,它将叙事线延长,让观众眼睁睁看着拥有热烈青春的三个少年,如何步入压抑克制的中年时代。还是学生时,阿仁就常和女朋友美宝说着自己不羁的憧憬,怎样怎样之后,我们就自由了。但是这自由迟迟不来,长大后的阿仁做了拥有权力的人的女婿,美宝成了他的情人,看着他唯唯诺诺地游走在家庭和美宝之间,尽是谄媚和卑微。阿仁最终被好朋友打醒,「这就是你说的自由?」
《阳光普照》里,大学生阿豪看似轻描淡写地面对家庭的巨变,却藏着热烈难忍的苦闷,在一个深夜把自己炸开,从高楼跃下。他的青春没有暗处和水缸,只有普照的刺眼的阳光。《同学麦娜丝》则讲述了四个交好的高中同学,如何分别与青春背离,成为负担不起房贷的保险业务员、憋屈的户口普查员、老实巴交的殡葬店老板、在电影梦和政途之间犹疑的小导演,生活时而落寞,时而风光。
这些电影把目光放在人在脱离青春期以后,和现实世界相撞的痛苦。
当我们感慨成长的酷烈时,也要承认青春的消逝并非有罪。和童年一样,青春以及青春期,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概念。一个青少年要被改造成文明的成人,势必要经过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所述的过程——「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坦率、理解、好奇、自发的能力,但这些能力被识字、教育、理性、自我控制和羞耻感淹没了。」正如易智言后来接受采访时说,「人过日子,不像电影一样,常有个戏剧化的分水岭,真实的生活是纠结缠绵、重复着折磨、不断地犯错。」
作家朱天心在小说《古都》里这么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那时候的天空蓝多了,蓝得让人老念着那大海就在不远处,好想去……那时候的体液和泪水清新如花露,人们比较愿意随它要落就落……那时候的树……存活得特别高大特别绿,像赤道雨林的家。」无数创作者书写过青春,大抵是因为人在成年期以后总会不自禁地回顾自己的来处,以此辨明未来可以继续往何处去。
当被问及《蓝色大门》这部影片要和怎样的年龄段的人对话,易智言曾说,「我的确希望不同的人看,带走不同的东西。17、18岁的小朋友看了,我并没有为成长提供任何答案,但希望至少能提供一些方法,让他们能够诚实、善良、直接地面对自己的问题。我希望年龄大一点的人看了,会想起大家都曾是17岁,他们会感动,会唤起他们最纯粹、最简单、最阳光的对话。」
很难说,多年以前的我们闭上眼时,能否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但如今的我们重新合眼,一定能想起青春时期未曾被磨损时,最明亮和纯真的部分。20年过去了,再看《蓝色大门》,并非迷恋青春本身,而是让我们回忆起,十六七岁的我们是怎么期待未来的,丰沛的希望感后来是怎么消减的,从而审视和校准当下的生活。
像学生时期的某个夏天一样,即使多么珍惜,青春总是难以避免地、不甘心地就流失,但是那句朝向自己的叩问会因为影像而被永恒地留下、反复地诵念:如今作为大人的我们,是否还能保留纯真的期待和那部分珍贵的自我?我们真正地走出了青春期布下的浓雾,理解和接纳自己了吗?我们成为我们曾经想成为的大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