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容纳过史语所、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响应寺故址上,如今是棕皮营村委会
嗯,的确是个村委会的形象。大门约四米宽,铁门敞开着,两边的柱子上贴着“诚信”“友善”“自由”“平等”等字,其他的字被各种海报、告示盖住,上面斜插国旗各一面,更拉起红色横幅,两行黄字是:“已接种第一针新冠疫苗满21天的居民,本周六、周日不去接种第二针疫苗的,下周一不得进村,进小区。”门左是黑板报,贴着花花绿绿的防疫提示。里面院子约百平,停着一辆汽车。楼呈U字型,两层,下层墙面贴淡黄色瓷砖,上层墙体好像用的是简易材料。
进去看看吗?陈老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们都默然不语,缓缓走过这曾经的中国学术圣地。
十四、古梅书屋
沿着响应寺故址的外墙,向南走二三十米,小路分成三叉。向右(西方),是村委会的背墙;向左(东方),是居民区;向前,当然也是居民区,左边这栋楼当着路口,是赵崇义之子赵林的家,右边两栋楼,左右之间的路上,有一口小小的水井。水井早就不用了,没有井盖,用一块木板掩着,再用砖压住。

这一口小小的水井,是确定傅斯年、查阜西故居的标志
陈老叫起来:“就是这口井!”手指右侧,“这里就是傅斯年和查阜西的家的位置!”
棕皮营村很小,查阜西来时,也才三十六家农户,租住的是响应寺后村长赵崇义的新宅、棕皮营36号——所谓新宅,是因为房子刚刚归赵崇义所有,而原主人,就是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响应寺后面的地,属赵城顺、赵崇义兄弟家。史语所食堂、招待所,占用了赵城顺的地;食堂、招待所后面的傅斯年家,占用了赵崇义的地。食堂与响应寺、傅斯年家和食堂,都隔着过道。前一个过道,大约就是路口向右的小路;食堂差不多在右侧靠外那栋楼的位置,傅斯年家的主屋差不多在右侧靠内那栋楼的位置,只不过现在这两栋楼间距仅一米,往日的过道万不至如此窄小。
傅斯年家的设计者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两排平房,有围墙,有门出入。前一排(靠近吴姓人家的)高大些,四间平房,主人住,后一排矮小些,三间,是厨房、保姆房和杂物房,另附一间厕所。前后排之间有个院子,院内有古梅两株,一前一后,相距约三米,都是下半部分虬干盘旋,上半部分矫矫其姿,高过屋檐。这里刚开始建时,到了竖柱上梁的阶段,石璋如让赵崇义站在柱前,拍了张照片。看角度,是从里往外拍的。

到了竖柱上梁的阶段,石璋如让赵崇义站在柱前,拍了张照片(赵林保存)
史语所疏散到这里,是权宜之计。地得借用老乡的,房子得自己出资建,但一旦迁走,房子又没法搬迁。在当时,他们用的方法是“借地盖屋”,也就是老乡把自己的地借给他们盖房子,不收租金,一旦迁走,土地上所建的房子就归土地所有人所有。1941年底,史语所迁往四川李庄。按照协议,傅斯年将房子转交赵崇义。
后来,赵林给我看了一份家藏八十年的傅斯年亲笔文书,写在一张甲骨图案的笺纸之上:
本人于去年夏借昆明县棕皮营村赵崇义君祖业基地建房,大小七间,外厕所一间,前后门各一。当时言明,迁走时将所建房赠送地主。兹决他迁,特将上列各房赠与地主赵崇义永远为业。
傅斯年(“傅斯年印”白文方印)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一日
查阜西租住的,就是这所一个月前傅斯年刚刚交付的房子。傅斯年还留了一些物品,可供新主人日常使用。
查阜西最爱梅花。那只住了半年、都来不及告别的苏州新居,叫“后梅隐庐”,如今流徙西南,竟然又与两株妙不可言的古梅朝夕相对。此间三公里开外的黑龙潭,以“唐梅宋柏明茶”而著称,他去看过,觉得所谓唐梅也不过如此,自家的这两株古梅不见得比它差。有一回郑天挺在他家吃完午饭,去游黑龙潭,看过三绝,谓之“妄言耳”,大约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把自己的新家,唤作“古梅书屋”。
十五、古梅书屋来客
1941年1月搬到棕皮营,5月查阜西就从欧亚航空公司辞了职。在年底出任滇缅铁路督办公署专员(次年十月又任滇缅公路工程局材料副处长)之前,他过了大半年游览与经商——也可说是失业——的日子。这大半年里,大姐查庆云在8月回了修水老家,两个女儿都被送去路南县的联中读书,只有查克承在龙头村的镇中心小学念书(五年级时又转学去在岗头村的南菁学校)。夫妻俩带一个孩子,住四间主屋,实在有点浪费。查阜西就招来了认识不久的西南联大副教授陈梦家夫妇住另一间。陈夫人赵萝蕤出身于基督教家庭,父亲赵紫宸不仅是学者,也是音乐家,钢琴是她从小熟习的。但这里没有钢琴,却有古琴和大琴家。赵萝蕤很自然地跟查阜西学起了古琴。
大琴家还有另一位,那就是与查阜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彭祉卿。最先,一位弹琴老友当了县长,彭祉卿跟去做幕僚,可没多久就来找查阜西,愤愤地说:“他是个贪官!”他狷介率性,看得上的人少,和查阜西相处十多年,倒还是那么密切。
这年秋天,古梅书屋还迎来了另一位客人,查阜西“昆曲同门”罗常培的好友老舍。9月初到10月上旬,老舍在棕皮营后面的宝台山上,一边陪着罗常培养病,一边写剧本。中秋节(10月5日)前的一天,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徐炳昶建议,中秋夜能不能带上乐器,泛舟滇池。这最终没办成,一个原因就是“找不到会玩乐器的朋友”,大概中秋节前老舍还不认识查阜西(徐炳昶认识),或者那天查阜西没空。罗常培《老舍在云南》又说:“三月不知肉味的素菜,臣心如水的清汤,真怪难为他下咽的。幸而住在乡下的几家朋友轮流‘布施’他,像芝生,阜西,了一,萝蕤,梦家,都曾经给这位‘游脚僧’设过斋……”五人名单里,古梅书屋就占了三席。他们相识,应也不出这些日子。
老舍的《滇行短记》写到了古梅书屋:
在龙泉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引注:这里的“大”字,显是“古”字的误识。“古”字略草,下不封口,极似“大”。另,并没有“龙泉村”,只有龙泉镇、龙头村。)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乐。虽然他与我是新识,却一见如故,他的音乐好,为人也好。他有时候也作点诗——即使不作诗,我也要称他为诗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陈梦家先生夫妇,梦家现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会几种外国语言,也长于音乐,正和查先生学习古琴。
他们一见如故。查阜西陪他去大观楼看滇池,10月下旬到11月初陪他去大理游玩与讲学的经过,俱详见于《滇行短记》。11月10日,老舍飞回重庆。
也就是这次大理之行,查阜西在喜洲镇认识了一位江西老乡、华中大学国文系教授游国恩。1942年秋,游国恩来西南联大执教。居所难觅,一再搬迁,第二次搬到了棕皮营,恰与查阜西为邻。正好之前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搬去了村内的李荫村家,查阜西看到游国恩饱受房子漏雨之苦,遂招之入住,给他一大一小两间房。游国恩写有《移居龙头村》《听修水查阜西鼓琴赠之以诗》,从“有竹不受暑”,可知入住时是1943年夏天——不过昆明的夏天,不大像夏天。
龙泉镇里,查阜西成了大家的朋友。来过古梅书屋的,至少有罗常培、郑天挺、朱自清、浦江清、汤用彤这么几位。不过,查阜西引以为傲的那两株古梅,在1960年左右被伐去。赵林带我来到两排房子之间的狭长空地,就是老舍笔下“相当大的一个院子”的位置,指着过道的两边说:“就在这里。”

石璋如在傅斯年家拍的一张照片,镜头中人有傅斯年夫妇、郑天挺、吴晗等人,检郑氏日记,当是1939年10月21日
古梅留下的唯一影像,见于石璋如在傅斯年家拍的一张照片,镜头中人有傅斯年夫妇、郑天挺、吴晗等人。检郑氏日记,当是1939年10月21日:“下山先至响应寺收拾行李毕,更至孟真家午饭,食包子、烫面饺,绝美。子水、元胎、辰伯亦自城内来,济济一堂。饭后摄影数帧。”清秋佳日,古梅是枝繁叶茂的样子。
十六、杂记赵家
赵崇义1969年去世时,五十九岁。赵林1946年出生,往前,没赶上傅斯年查阜西们,往后,解放了,运动多起来了,父亲也不会说太多往事给这个少年听。但随着前来寻访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也在不断回顾和印证家庭的记忆。
陈老打赵林电话,正好在家,下楼开门。
之前,我听查克承说起过他和他的父亲。赵崇义在农村,属于有知识的人,家里有许多旧小说。查克承小时候,在他家不仅借阅了《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还有《福尔摩斯探案》《义盗亚森罗平》这些外国小说。有次将近吃饭的时间,查阜西从外面回来,正好遇到赵崇义。云南的农民很淳朴,热情好客,他们有个习惯,见了面喜欢问“你请过饭没有”,就是吃了饭没有。那天赵崇义就这么问了他一句,查阜西说我这就回家吃。赵崇义说:“到我家请饭吧。”查阜西心血来潮,说:“好!”几步跑回家,拿了一种用玉米酿制的云南烧酒“升酒”(好一点的叫“重升酒”,度数高一点,还可以泡一些中药材),真的去赵家吃饭了。赵村长接待他,也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好酒好菜。就是这样一种自然而朴实的交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