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胡沉思啊
2004年，18岁的田野没有背景、没有文化、没有特长，因为出生在黑龙江佳木斯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在家找工作也没有人脉，没啥发展。
有朋友联系到一家中介公司，能往日本输送务工人员。田野求之不得，踏上了去日本打工的旅途。
16年后，34岁的田野化身“老四”成为粉丝超过288万的短视频博主，此时的他已经从日本回到佳木斯。
刚回到佳木斯时，田野是月薪3000元的快递员。而现在，互联网成就了老四，一线的媒体将其称之为东北文艺复兴一杰”、 “平凡生活里的世俗观察家”。
16年里，数不清的年轻人和老四一样，从佳木斯离开，又回到这里。但如今的生活和16年前不同了，互联网给他们带来了新职业、新身份，年轻人们又可以在这座边境小城里找到生活所需的一切。
佳木斯在人来人往中不断变化，曾经衰落的东北小城又开始找到新的生机。外面的世界不让人感到羡慕，说到底，这样的小城才是中国的底色，“北京不也就是个大点的县城嘛。”
离开的，与留下的
佳木斯是中国东北的一座边境小城，想从这里去往中国最大的城市北京，需要搭乘27个小时的火车。
在佳木斯，人分成两种。走出去的和留下来的。
年轻人离开佳木斯的方式有很多，外出打工、或考入大学，他们中的极少部分出国、或者定居大城市，更多人是在年轻时出走“赚大钱”，待到退休时候，再回到这里。
回忆日本生活的时候，老四要哭了。那时候生活的动力就是攒钱，要时刻记住“攒够钱回佳木斯买个房。”
攒钱是东北人的习惯，防老得留个过河钱，这是东北常说的一句话。过河钱就是老了万一生病或是遇到啥事，能有个保障。所以东北人会觉得有个房是最基本的，是建立自己生活的第一步，没房子没人跟你结婚。
有的人不会被房子难住。像李方这样幸运的人，退休的双职工父母会为他提前解决好房子的问题。佳木斯的房价并不贵，70平米的两居室，30多万就能拿下。加上一辆10万块的吉利小汽车，李方就是多数小城的年轻人。
但房子和车子不是生活的唯一追求。李方结婚两年，马上就要考虑生孩子的问题了。优渥的小城生活在这时候渐渐出现紧迫感。没有孩子的时候，他和老婆两人每月6000块的工资能剩下3500。他们可以把手机换成iPhone 11，可买一两件奢侈品，可以每年出去旅游两次。
但孩子会让李方督促自己赚更多的钱。别的孩子有的你也要给他。
对一些年轻人来说，佳木斯的唯一缺点就是工作机会太少。
有数据说明这一点，在三线以下的城市，90%以上的用户学历在大专及以下，初中学历者占比最高，达到38.12%。他们从事的职业种类繁多，其中，15.89%的用户在家务农，15.21%的用户是个体工商户，27.17%的用户在私企或其他类型企业工作，也有7.61%的用户在机关及事业单位就职。
如同这份调研数据显示的那样，如果一个三线城市的人恰好是大专以上学历，那么他就会有机会成为公务员、教师或者医生，这会被看作最稳定、最成功的职业。
佳木斯大学毕业之后，李方做过护士也做过老师，孩子的问题也许会打乱他在体制内干一辈子的计划，“再看看，机会还挺多。”
有的人坚持离开，为的是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老四觉得，自己拍短视频火了，但周围的人也看不懂他的表达。大城市的人追捧老四，觉得他的短剧是再现生活的艺术。但在佳木斯，真正听说过老四的人都非常少，“在我们这儿四线城市，跟我志同道合的人都出去了，很难碰到那种我说什么他能懂的朋友，就像中彩票一样几率太小。”
历年来，佳木斯小城里考出去的大学生，都往南走，去了北京或者上海，更远的有人定居了海南。五年前，在北京做记者的陈翔宁愿把大学志愿报到贵阳，也不愿再留在这个寒冷的边境城市了。
年轻人背井离乡，有的是为改变命运，有的只想赚到更多的钱，再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度过下半生。
但李方不在意这些，他曾经到上海打工一年，像当年去往日本的老四一样，只为赚钱。大城市有的东西并不吸引他，那里有的一切，佳木斯也都有。有时候只是晚一步。
小时候商场没有那么多，但后来陆续有了大润发超市，有了万达商场和永辉，加上之前的百货大楼、华联和新玛特，想要买的东西都买得到，外卖可以半小时内到家，就连烧烤店都开始互联网化。
在上海的生活枯燥乏味，下班回家就睡觉。夫妻两人会每周末都找一处景点溜达，从外滩走到人民广场。没有朋友，没有人说心里话。
但在佳木斯不同。每天下午五点下班，叫上三五个人可以聚在一起烧烤喝酒。二两米粉4.5元、一把菜花1元、一斤猪肉13元……买20块钱的菜，一家人就能有滋有味地吃上两天。隔三差五，约着朋友一起找个夜宵摊撸串，聊着世界大事下酒，一顿都花不了200块。
周五晚上安排最满，先聚餐，然后去KTV，299块的套餐可以唱三个小时，还附赠24瓶啤酒和一个果篮。一轮下来到后半夜，交情最深的几个人没玩够，就去洗浴中心泡个澡。
佳木斯以外的生活状态是紧张的、让人提着心的，使老四和李方疲累。在佳木斯，这里没有沙尘暴、没有雾霾，没有地铁也没有996，如果坐不惯快车还有黑车司机在等着，闲了去街上逛一圈，总会找到可以聊天的人。
从日本回到佳木斯之后老四一直在送快递，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稳稳妥妥的生活，老婆孩子都有了，家庭很完美，“我觉得很满足了，能解决温饱，同时又能有些小的娱乐，跟朋友玩玩，每年都旅游一趟。别看我做的工作是快递员，我很享受，工作时也可以和同事有的没的唠一唠，状态很放松。”
在佳木斯这样一座寒冷的边境城市里，老四如今过上的正是他年轻时渴望的生活，90平米的两室一厅，福特的代步车，媳妇挺漂亮，儿子五岁，朋友遍地都是。他早先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现在做管理岗，闲暇时间就拍短视频。
他们就在这里满足地生活着，“这人文、这地域，这一草一木都是我熟悉的感觉，太好了。“
“这样不是挺幸福的吗，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在佳木斯，无所事事
在烧烤店里一张一米长的饭桌上，提起酒杯的男人叫“二哥”。二哥是典型的小城男人，戴金链子，成熟稳重能喝酒，在佳木斯他可以想办法认识所有人，可以用关系解决大部分事情，“办事有力度”。
二哥是老四作品中的角色，在老四的世界里，还有心思细密的拔蒜小妹，嫌弃没出息女婿的丈母娘，学校门口埋怨儿媳妇的婆婆。
如果不是老四的一系列东北生活系列短剧在网上得到几百万的播放量，人们会对佳木斯这个边境小城所知甚少。
这座位于东北、中俄边境的小城，和中国其它的288个三线以下城市一样，对大多数人而言只存在于天气预报中。它是某个同学的家乡，是一种广场舞的发源地，是一个冬天下午3点半日落的小城。
3月的佳木斯，这里刚结束今年的最后一场雪。男人们吃饱了，点上烟，开始一本正经地指点江山。他们从国足聊到猪肉价格，或者再讨论下疫情究竟是否来自美国。
等到四点钟，到了接孩子的时间，侃大山的男人们一溜烟地消失了。老四启动开了十年的福特，驶向学前班。不到五点，他会到家，公司在附近的媳妇五点下班，会比他晚一点。
出行的规律呈现出佳木斯的生活。在这里，日出时间比北京要早一个小时，早七点会出现早高峰，晚上偶尔也会堵车，但相比一线城市76分钟的晚高峰行驶时常来说，在这里，最多堵16分钟。
夜生活最为漫长。在佳木斯，跳广场舞的女人平均年龄是四十岁，她们和竞走队的成员一起，夏天傍晚迅速地占领了松花江边。
年轻人近的去了辽宁，远的到了深圳。老四这辈的，也有人去了厦门开网约车，活不好干，早起晚归，一个月赚一万多，其实在佳木斯，老四的朋友认为，好好找点活也能赚差不多。
社交是*时间的第一利器，时间一多，只想跟朋友凑一块扯蛋。再有的人，像老四，富有创造力，就会自己做点别的事儿。一个人会有五六个家族微信群，这些微信群名字各不相同，但成员相差无几。大家在群里讨论孩子、猪肉，回复大多相似。
封面是性感女郎的视频，也常在群里转发，点开后，内容都是养生秘诀、处事道理。拼多多、趣头条的邀请链接也让群里互动热切，只是举手之劳，大家愿意借机伸出援手，证明自己是可靠的家人和朋友。
男人的主要压力是买车买房，女人关系的则是人际关系、家庭和身体健康。李方身边很多年轻的亲戚都有一份微商的副业，她们可能卖母婴产品、化妆品或者内衣，“用你们大城市人的话说，用更少的钱买到更优质的东西，这就叫消费升级。”
在佳木斯，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事。还没退休的老万在他80岁母亲的要求下安装了趣头条。母亲用它赚点零花钱，自己有地方可以看军事资讯，时间长了用得习惯了，也挺好。71岁的老王从警局退休后，每年都会花一半的时间在外地出游。
他刚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南极村回来，在路上刷趣头条的时候才得知要封城，“抓紧回到佳木斯。”
李方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同龄人为何苦苦挣扎着摆脱佳木斯，他们的目标是北京、上海，是高级写字楼。“北京不也就是个大点的县城？北京有的我们这里也都买得到。”
佳木斯圈子非常小，打个麻将聊起来谁和谁认识，一问以前全都有关系。更多的休闲时间，更放松愉快的生活，从佳木斯到鹤岗，从辽源到辽阳，每一公里就会有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城年轻人。他们守着寒冷北境，吃着红烧肉焖豆角，喝着最烈的老白干，搞着最严肃的创作。
倒向互联网
老四从日本回到佳木斯，找到的工作是快递员。这是互联网给他的第一份工作，工资从每月3000块到后来的5000块，用来糊口。2017年，短视频风靡，老四通过在快手拍东北系列短剧走红，成了一名短视频博主，这是互联网给他的第二份工作，带来名利。
短视频开始流行的时候，东北人玩快手多一些，拍的内容什么都有，吃播、女主播挺多的，老四开始就看个热闹。
17年12月中旬，老四随便拍了一段模仿韩国人吃饭的十几秒的视频上传了。
“当天晚上我还在工作，打开快手，发现头像上多了好几百个粉丝，视频浏览量好几万。我特别意外，特别兴奋，这流量对我来说想都没敢想。然后我的动力和接着往下拍的信心就建立起来了。我就接着又模仿了一个日本人吃饭，又上了热门。我发现视频这个领域里可能没人弄这种模仿的视频。”
涨粉是一件非常让人兴奋的事情，到了一万多粉丝，老四整个人都是非常激动的状态，没想到得到这么多人关注，太了不起了。“其实还是感谢互联网，要不是现在有自媒体，我拍那些东西谁看啊。你想想，咱也不是专业的，咱也没啥文化，就是自己体会，用手机瞎拍。”
佳木斯只有一个老四，在抖音、快手有288万粉丝。
老四的出现可以佳木斯直播产业的画卷徐徐展开，直播暴富的主播、看到商机的MCN负责人、在佳木斯大学校园墙外应聘主播广告的大学生，各色人等陆续亮相，不必离开佳木斯，也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是人人都要成为老四。有些人直播完全是兼职。东北人天生的幽默有了用武之地，一个月赚八千块左右，轻松超过当地平均3000元的工资。
大城市人们瞧不上的直播撑起了一个又一个东北家庭，在辽宁籍主播天佑隐退之后，辽宁籍主播主导的东北直播江湖开始起变化，黑龙江籍主播开始崭露头角。
根据陌陌发布的《2018主播职业报告》，2018年职业主播占比最高的三个省是黑龙江、吉林和辽宁，尤其是黑龙江，每两个玩直播的黑龙江人就有一个人拿这当全职。
在MC天佑之后，另一名佳木斯人刘一手接管了足够多的热度。尽管他的知名度比天佑小很多，有约2000万名粉丝追随。
靠着直播，刘一手开了网红经纪公司，一开始在佳木斯二加油站对面，后来扩大规模搬去了哈尔滨，旗下主播名单一张A4纸打不下。
他的家庭成员也纷纷投入直播大潮，他的妈妈在直播里晒孙子，弟弟晒大哥，媳妇晒老公，也都各自聚拢一批粉丝。如果说老四自己一个人演了40多个角色，形成了老四宇宙，那刘一手的全家老小则自成满天繁星。
老四是送快递的，刘一手是电工。在佳木斯人的逻辑里，只要你有足够吸引人，哪怕就是在大冬天黑龙江上刨坑捕鱼都有粉丝每天追更。
李方就是这样下定决心不再回到上海的，“二姨家的表妹还没毕业就当了主播，月收入不比我在上海的少。”他还从最近刚播完的《乡村爱情》中受到某种启发：乡村爱情的剧情都在认真倒向互联网了，象牙山的农民做电商买山货，王大拿的狗场做直播打赏。
他有个小学同学做了美团外卖站的站长，每月可以赚七八千块，一年攒6万块，随便花。
直播、电商、资讯，各种互联网产品填满佳木斯人的生活缝隙。每天有至少6万佳木斯人会打开趣头条浏览资讯，陈翔的妈妈用趣头条三年，过年回家跟他讨论钟南山教授对疫情的态度。
互联网席卷佳木斯之快让陈翔错愕。三年前，他妈妈还不会用微信发红包，但现在，她知道打麻将游戏可以靠看广告得到奖励币，知道趣头条提现的详细步骤。
电商的触角也伸入小城生活的每个角落。趣头条、快手是他们了解时代的窗口，拼多多、淘宝又用超低的价格把小城生活接入互联的世界。
以前在东北的冬天吃樱桃是件奢侈的事情，但现在电商渠道太多了，车厘子也越来越不值钱。陈翔回家过年，爸妈买到了日本、韩国的糖。
在佳木斯，李方的媳妇在拼多多百亿补贴期间抢到了200万部iPhone 11中的一台，此时的陈翔还在什么值得买上观望，哪个平台的价格最低。
虽然高速公路拉近了城市与县城的距离，火车和飞机将两者结合得更加紧密，但在互联网上，这两种互不相交的平行生活才得到了相遇，彼此享受着时代带来的剧变。
佳木斯随着东北工业基地的辉煌而辉煌，同改革开放后东北的衰落而衰落。在造纸厂、铜网厂、药厂纷纷*后，“喊麦”，直播，电商等新的经济形式在同一片黑土地上崛起。
10年前，佳木斯的主要经济支柱还是工业，如今市政府所在的佳西地区还未开发。路边的废弃工厂是一五计划的产物，佳木斯造纸厂，始建于1953年，曾经是亚洲最大的造纸厂。
旧的工厂老去，新的商场、超市林立。现在万达广场开业了，地价开始涨。佳木斯完全变了，变化的步伐太快，私家车多过电动车，每个人都在深入互联网，连抚远镇的农民都开始用趣头条累积金币，对他们来说，两个月提现的20块钱，就可以充一次话费。
李方觉得这里就是自己最终定居的地方了，“佳木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封闭和落后，有些时候，它只是慢一步，但最终都会向大城市靠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