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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婆上山时 ,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天空上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好像一匹缎子,蓝汪汪的没边没沿。
这儿抬着棺材送亡灵上山,叫抬丧。抬丧时,用三十二个男劳力,十六根杠子抬棺材。棺材首先出了灵堂,放在两张凳子上。这时,丧夫头拿一壶酒,站在棺材上,倒一盅酒,浇在棺材盖上,高声说一句奉承话,“亡灵今天要出棺啊,祖辈儿孙做高官”。三十二人听了,同声喊声“好”,旁边的人也可帮腔,声音越大越好。那种气势,真有点气壮山河。接着,丧夫头又倒一盅,再说一句。
我又一次找到爹,劝他别当丧夫头,没有侄儿登上婶娘棺材的,这样,以后家里人真走不出去了,会让人戳断背脊骨的。
云儿也在旁边劝,叔,请别人吧。
爹一听,没好气地说,那是要钱的。
以爹的话说,自己是丧夫头,抵着一份差事,这样就可以不出钱。如果自己不当丧夫头,就得出一百元钱,请别人代替:“一百块钱啊,晓得不?”爹点着头,说得诚惶诚恐,好像那不是一百块钱,是传国玉玺一般。我忙说,爹,我出。
爹眼一瞪,你的不是我的啊?
云儿在旁边,一咬牙道,不用出钱,我找人。说完,一转身跑了,不一会儿扯着她爹喜旺叔来了。喜旺叔一听代替爹,眼睛一轮转身就走,被云儿一把抓住。云儿流了泪说,爹,求你了,看在三婆对我的份上,看在她老人家的面子上,求你了。
喜旺叔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无言地接过酒壶来,爬上了棺材,倒了一盅酒,喊一声:“孝子门前有棵树啊,大树名叫聚宝盆啊!”下面的丧夫齐声喊“好”。喜旺叔再次斟酒,倒在棺材盖上,接着道:“孝子明年骑红马,当官坐轿把印拿。”
大家吼一声:“好!”
喜旺叔继续着:“孝子住的好屋场,祖辈儿孙能兴旺。”
“好!”……
这个仪式,叫喝彩。
彩声呵完,喜旺叔跳下棺材,拉着云儿就走,撩下一句话:“父子俩是一对狼。”
我一听,额头的汗再次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云儿却不走,说要送三婆一程。喜旺叔望望她望望我,叹了口气,一个人背着手转了一圈儿,没有走,进了送葬的人群里。
锣鼓声又一次响起,唢呐声再一次响起,鞭炮声炸开一团一团的雾。有人当前,将火纸一张张撒向空中,这叫引路纸,引着亡灵一直走向该去的地方,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引路纸在空中飘舞着,又旋转着落下来,撒了一路。三十二个丧夫齐声高喊:“起啊!”猛地抬起棺材,抬起村里最老的那个老人,向山上的坟地冲出,向着老人最后的归宿冲去。从此,天人永隔,再难见面。
坟地选在向阳的山坡根上,前面坦坦的,不陡;后面是一面斜坡,一片柏树、槐树,罩着一坡的绿。小叔说,这是三婆自己活着时选的地方。
我听了,沉重的心中有种轻松感,好像得到了一点小小的安慰。
一堆土在锄头铁锨下拢起来,一座新坟拢起来。六月的太阳从空中流荡下来,由于在早晨,天并不热。但是有蝉声响起了,一声又一声,如清清的流水,流洒进人的耳朵。三婆躺在这儿,听着蝉声,晒着老太阳,她一定会高兴的,因为她喜静。
走了好远,我回过头望望,一堆土在阳光下静静卧着。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9
由于熬夜,回来后,我一个人悄悄回到自己的房子,倒在床上睡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三婆的微笑,还有平时的一举一动,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来去。我索性起来,将房门半开着,拉上窗帘,睡着黑黑的卧室里。
风凉凉地吹进来,可是怎么也吹不走我心里的沉重。
大门突然“呀”的一声响,爹回来了,身后跟着呵呵笑的山子叔。爹回过头,对山子叔说:“坐吧,啊!”
山子叔笑笑,说不坐了,还有事哩。
爹倒了一杯冷茶,咕嘟咕嘟喝着。静了一会儿,山子叔笑道:“大鹏哥,这是给你的抽成,你数数。”
我心里一愣怔,马上侧起耳朵,悄悄睁开眼向外面望去。爹一脸笑,正沾着唾沫数着钞票,数了几下说:“山子老弟,不对啊,应当是四百啊,咋才三百二十?”
山子叔陪着笑脸说:“大家商量了,一夜一人两百,四夜八百,给你每夜抽八十。”
爹不高兴了,嗓门儿大了点儿:“山子老弟,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压低嗓子,“一夜抽一百,说好了的,咋变了?”山子叔轻声道:“哥,真八十,大家商定的。”
爹生气了,爹说,一定是你狗日的私吞了。
爹说,我的介绍费,谁敢压低?
爹甚至威胁,自己会私下去打问的,去问殷疤子,还有张大头。山子叔听了,嘿嘿笑了道:“啥都蒙不过你,得,四百。”说完,又抽了一张票子给了爹。
爹回了他二十,哈哈笑了,很得意的样子,拍了山子叔一巴掌:“你这个家伙啊,不是我,这次临不到你。”
山子叔说:“晓得,你们老二不答应。”
爹点一下头,晓得就好,以后别跟我玩心眼。
山子叔笑着走了,爹也笑了一声,一转身看见我站在身后,吓了一跳道,小子,咋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吓爹一跳。我不说话,望着爹。爹低下头说,咋了,那么望着我干啥?
我气愤地说,你抽成了?
爹说,介绍费。
我红着眼睛吼道,那是给三婆做丧事的。
爹吓了一跳,说,你吼啥?轻声点。爹说,我不抽,人家也不会少要。我说,可是那是给三婆做丧事的,这样做要不得 ,会亏心的,别人知道也会戳脊梁骨的。爹向外面望了一下说,你不说我不说,哪个晓得?刚说到这儿,有人喊爹,爹应了一声,回头告诉我,歇着,吃饭时自己来喊。
我不理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没有吃饭,没有心情吃饭,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我转身悄悄走了出去。娘见了忙拦住我说,傻啊儿子,马上就要拉席了,你不是说最爱吃老家的酒席嘛?
我摇着头,怕得回答,向外走去。
娘以为我怕等不及,就说,快了,吃了再走。
我说不了。
娘说,困了就歇几天啊,儿哎,你不是说回来多呆几天嘛?
我不,这一刻无来由地鼻子酸酸的。我想走,想马上离开这儿。在城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回来,回到几年都没回来的小村庄。可是,这一刻,我却无来由地想一脚走出小村,走离这儿,走得越远越好。
甚至,我想找个地方,使劲地哭一嗓子。
可是,我不想在这儿哭,不想把眼泪白白地流在这儿。
娘跟在身后,不放心地端详着我的脸色,轻声说,身体不好,脸色不好看。不行的话,让你爹送一段吧。
我不,转身走了,老远了,回过头望去,三婆的坟躺在山根处,静静地卧着,如一个沧桑的老人,无来由地,我又想流泪。我再一次悲伤地感到,一个个老人老了,离开小村而去。没有老人的乡村,已不是我梦中的乡村。没有老人的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了。
站在山梁上,望着出山的车路弯弯扭扭绕向远处,绕向白云升起的地方。一时,我竟然不知道往哪儿走好,眼前一片迷蒙。这时,山梁上有山歌声响起:“三月里看妹啊是清明,家家户户祭祀祖坟。妹子在前面走啊,哥哥啊,你在身后跟啊……”歌声清亮亮的,直飞到了天上,缭绕不散,正是这儿人最喜欢的一支船歌。
我吁了口气,顺着山歌声望过去。一个人影站在梁峁峁上,风吹着一头黑发飘啊飘的飘成了一片云儿,不是云儿是谁?
【摘选自作者博客,图片为《百鸟朝凤》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