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爹是不该当丧夫头的。丧夫头,在小村的习俗中,是不能由孝子承担的。小村俗语常说,孝子三天不露口。言外之意,孝子三天是不能笑,甚至不能大声说话的。因为他是孝子啊,死了爹娘,如果大声说话,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旁听了,背后就骂,忤逆不孝,嘿呀,看那东西多高兴!
可是,爹仍做了丧夫头。
丧夫的名单,按照丧事的规定,是用一张黄表写着的,三尺长一尺宽贴在墙上,一共是三十二个人,清一色都是男劳力。丧夫头写在最前面,我武惟扬,就是爹的名字——朱大鹏。我一看,立马急了,悄悄找到正在那儿忙着训人的爹问:“不是给你说了吗,别做丧夫头啊?”
爹眼睛一翻说:“我是组长。”
我忙提醒爹:“可是,那是三婆。”
爹懒得理我的话,继续强调理由:“我不当,谁当?”
爹说着,一挥手,很威武很风光,那样子仿佛告诉别人,自己不当丧夫头,这儿就会乱套,就没人指挥一切,就办不成丧事。我看见爹转身走了,急了,又赶上去告诉爹,还是请别人去当,他当不合适,会受到人指点的。
“谁当?”爹不耐烦地问。
“你请人啊!”我说。
爹摇摇头,坚决不同意,又扯着破嗓门儿高声喊:“响器,老笨老笨,你去请的响器来了没有?”爹的声音在院子里飞舞,如同四处飞舞的黑色纸灰一般。
天,在爹的喊声中也渐渐黑了。
2
响器,是小村对锣鼓和铙的总称。小村死了人,得请响器,敲敲打打,边敲打边迈着四方步子绕着棺材唱丧歌,这叫转转鼓。
我记事时,小村老了人都有转转鼓。如果没有转转鼓,别的老年人会埋汰:“啥都有,咋就没有转转鼓啊,哎。”好像损失很大似的,气得瘪着没牙的嘴呼呼的直喘气。
小村山歌很盛,没事时,人们就会扯着脖子吼一嗓子:“哎,为人在世哦要学好,莫学南山一丛草啊,风一吹来二面倒……”声音悠长,粗哑,在山山峁峁里传来,经久不散,一直飘到山旮旯深处,飘到老笨老房子那边去了。老笨闲不住了,站在门檐下扯着破嗓子应和起来:“天上的娑罗树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来开……”他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句烫剩饭。以至于爹听了说,老笨,几十年了,你就不能来句新的啊?
老笨听了,就嘿嘿笑:“学不来哎。”
这儿的山歌好学难精,人人能来一嗓子,但不一定能唱好,譬如老笨,驴吼一样。山歌分船歌与丧歌两种:船歌,是正月里玩旱船所唱,是喜庆的,譬如《十二月思夫》,调子就很轻快,水珠一样洒落:“正月里来是新春啊,家家户户看花灯啊,看灯是假意啊,妹子说,看哥是真心啊呀儿哟……”
至于丧歌,就是为死人唱的,又叫转转鼓。
村里唱转转鼓的人,唱得最好的是山子叔和喜旺叔。
我小时,每到老了人时,三婆会带着我去坐夜。那时,三婆头发已经花白了,拉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吃着她给的烧红薯,会抬起头来傻傻地问:“三婆,人死了为啥要去坐夜啊?”
三婆眯着眼说,免得死人孤单,陪陪他。
坐夜,山里又叫陪亡灵。
三婆坐夜有个习惯:一般亡人在家里放几天,她就会去坐几夜,夜夜不落空,被晚辈笑称上班。有时,坐在那儿,到了后半夜,三婆的头会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一样,长长的口水拉下来,一丝一线的。别人劝她睡,坚决不,说,我再陪着坐会儿,过了这两天,就没时间了。
说时,她一指棺材,好像那人还活着一样。
她不睡,我也不睡。
我最喜欢看打转转鼓,不是听唱歌词,专是为了看那份热闹。尤其是山子叔和喜旺叔上场,一人背鼓,一人提锣,再拉一人拿铙凑数,就开始斗歌了:“亡人亡人莫走远,听我对你进几言啊……”咚哐咚哐咚咚哐。一阵锣鼓后,是成片大段地讲述亡人路上所见的景色:南边不能去啊,南边无边恶水浑嘟嘟,羽毛飘过浮不起,人沉水底无尸骨;西边不能去,西边有座火焰山,火焰离天三尺三……
多年后,我开始写一些糟糕的文章时,渐渐悟出,这些山歌,大概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吧。
每次,山子叔和喜旺叔一上场,灵堂中就挤满了人,大家都张着嘴望着两人。孝子更是忙着给两人跪下行礼,接着给两人端茶散烟。
这两人上场,是给人面子。
我坐在那儿,开始睁着咕噜噜的大眼睛,慢慢的眼前就一片朦胧,头一点一点的,在两人斗歌声中,趴在三婆腿上呼噜呼噜睡去,醒来时,已经睡在床上了。三婆把我抱回去,自己又扭着小脚去了,到了天亮,眼睛红红地回来,有时补个觉,有时根本不补,拿着锄头上了坡。
我娘说,三娘是铁人,一点儿也不困。
三婆笑笑,不说话,忙着自己的。
过去是三婆陪着别人的亡灵,现在,是别人陪着三婆的亡灵。
我走进灵堂,心中涌上一种酸楚,一时有些要落泪的感觉。
三婆的照片被放大,放在棺材前,瘪着嘴微微地笑着,望着外面的一切,望着这个世界。我走到棺材前,轻轻跪下,给灵牌前进了一炷香,刚站起来,爹的声音就在灵堂里响起来,嗡嗡地响着:“老笨,老笨呢?”
老笨挤过来,咳嗽着说:“叫啥叫啥?这儿哩。”
爹红着脸问:“让你请响器哩,人呢?”
老笨眨巴着眼,问请谁啊。爹说,你耳朵被炮震聋了啊?山子他们。
老笨说,可是,有人让找喜旺。
爹生气了,睁着眼睛问道,谁?
老笨说,大鸿啊。
爹红了脸,感到威信受到了损失一般,扯着嗓门儿喊,他是组长啊我是组长,这时候了,还想那吊子事,羞先人哩。可是,爹气过了骂过了又干瞪眼,因为,真正的孝子是我二叔大鸿啊。
3
爹和我二叔大鸿,还有小叔大新是兄弟,一个锅里搅合大的,可又不是亲兄弟。爹是另外的爹娘生的,大鸿和大新是三婆生的。可是,爹生下来不久,爹的爹就死了。
爹的爹那年放炮炸石头,“轰”的一声,石头炸飞了,自己也炸飞了。
爹的爹一死,爹的娘不久就嫁了人,爹没有去,三岁的爹成了孤儿,被三婆养着。三婆说,那时苦啊,没什么吃的,捡的冻红薯给你爹蒸着吃,你爹大口大口咬着,还咯儿咯儿鸡打鸣一样打嗝哩……三婆活着时,爱讲那些往时年的故事,我也爱听,说三婆你再讲嘛,讲嘛。
在故事中,我慢慢知道了爹的身世。
在故事中,我才渐渐清楚,三婆不是我的亲婆。
三婆老了后,没让爹养老。那时爹已经有了我,还有我的三个妹妹,萝卜崽子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吃了早晨没上午。三婆看看,一声长叹说,他能养活自己一家就差不多了,我就算了。
三婆于时就没让爹养着。
能动的时候,三婆背着背笼,攀高趴低地拾桐子,割龙须草,搓草绳子,自己养活自己;死了,眼睛一闭,就让我小叔大新送老上山。所以,现在的丧事就由我小叔说了算。小叔和二叔是亲弟兄,当然听二叔的指派。
爹气呼呼地找到二叔,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是老大,有没有大小?
二叔背过头,装作没有听见,和别人侧着头说话。
二叔比爹小几岁,两人一直不对头,尤其对爹当组长,二叔一直不服气,见人就说,就我哥那样,能干个啥?爹知道后气坏了,认为二叔这样说,是对自己组长权威的否定,也是对自己老大身份的否定。
爹决定,这次在三婆丧事上,一定要趁机奠定自己老大的身份,压一下二叔的气焰。
谁知无论爹怎么吼,二叔就是不接招,白着眼睛装着没听见。爹从二叔的举动中,第一次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倍爽。
可是发孝巾时,爹傻了眼,孝巾只有二叔和小叔的。爹瞪着眼睛问:“我的呢,我是老大!”可是,发孝巾的人摇着头,说他们也是按照主家的吩咐做的。爹更是气的不得了,红着脖子去找小叔,老三,为啥没我的孝巾,我是哥,老大?
小叔在吩咐什么,听了爹的话,一推六二五道,二哥说的。
爹吼着道,你就那么听大鸿的?
小叔说,他是哥嘛!
爹气鼓鼓地问,我呢?我是你啥,不会是你孙子吧?
小叔不说话了,回头吩咐小婶,快开歌路了,准备跪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