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跪灵时，爹站着，爹不但站着，而且手插在腰上，一副威武雄壮的样子，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爹后来老奸巨猾地对人说，他是用这来抗议，来向大家宣示，自己不是孝子，因为自己没有孝服，因此也用不着跪灵，用不着叩头。

唢呐声响了，呜呜咽咽的，给灵堂增添了一种悲伤和凄苦。

本来，应当还有响器加入，一声鼓响，接着是锣声铙声，是唢呐声，叮咚哐啷搅合一起。孝子中，女人这时都得附在棺材上，呜呜地哭着，喊着死者：“妈哎，你咋地死了哎，我想你哎……”同时拉着长长的哭腔，唱歌一样数着亡灵活着时的好处。一个老人是不是有福气，是不是儿孙满堂，固然要看活着时，还要看死后。死后看什么？哭声震天，孝子满堂。

二叔和小叔都低着头，跪在灵前。

二叔拿着招魂幡，纸幡一飘一飘的。招魂幡是用牛皮纸剪的，有龙凤图案。小村的招魂幡，过去是由三婆剪的。三婆年龄大，几十年来，招魂幡不晓得剪了多少。有时，她一边剪着一边长叹一声说：“我活着给别人剪，我死了谁给我剪啊？”

三婆的担心，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三婆死后，没人会剪招魂幡，大家干瞪着眼，二叔突然一声大叫说：“叫胭脂，胭脂手巧。”胭脂婶来了，可也扎撒着手不会。好在大家在三婆的箱子拐角处找到了一个她常用的包袱，打开来，里面装着各种鞋样子，翻了一会儿，还好，有招魂幡的样子。胭脂婶照着花样子，侧着头剪了一个。剪罢，用一根竹竿挑起，迎风飘摆，蛮像那么回事。

二叔见了一笑，赞道：“胭脂手好巧。”

胭脂婶一笑说：“甜蜜滑嘴的。”一扭身子去忙别的去了。

爹拿过招魂幡很不满地看了一下，叨咕着：“就对付着吧！”

小叔跪在二叔旁边，拿的是灵牌，上面写“朱府杜太君之灵位”。灵牌放在筛子后，一端靠在小叔的胸口前。筛子里放着几盘菜，很简单的素菜，豆腐啦香菇啦什么的，还摆着一双筷子和一个酒盅一把酒壶。小叔头低着，拿了一会儿筛子，手有些酸，向后望望。我跪在身后，忙赶去接。小叔摇摇头，让旁边二叔的儿子黄记接着：端灵，是要亡灵的儿孙端。

小叔这样做，明显地认为，我不是三婆的亲孙子。

我向后跪了几步，心中有些失落，但是又暗劝自己，自己是跪三婆哩，不是别人，用得着不舒服吗？正尴尬着，侧边一只手悄悄伸来，递过一条手巾，轻声说：“擦擦汗吧，蒸成包子了。”

我抬起头来，是云儿，眼睛正望着我。

这次回来，一直，我都没见到云儿，也有些不敢见云儿。

云儿和我是同学，我们从穿开裆裤闹起，一直到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云儿没考上。我进了城，云儿就一直在家待着。

正是六月天，灵堂里很热，我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对云儿点点头，又忙着跪灵了。

爹一直没跪，站在旁边，如同一段枯木。娘无奈，让我去劝，可是爹仍不跪，爹的态度很坚决，对我说，起来，你也别跪了。我问为啥啊。爹睁着眼睛吵架一样说，你是真傻啊还是假傻啊？爹说，你有孝巾啊？他们就没把我们父子当亲人啊。

说完，爹手一背转身走了。

灵堂里，唢呐声一片呜呜地响起，可是没有哭声，二婶和小婶都趴在棺材旁咬着耳根子谈着悄悄话。二婶说着说着，还咯地笑了一下，大概想到此时不是笑的时候吧，又忙左右望望，咬住了嘴唇。

娘站在一边冷着脸，如一尊佛，冷冷清清。

过去三婆坐夜时，亡灵的儿媳女儿如果不哭，三婆会很生气的，虽不敢大声说，免不了轻声叨咕：“一群狼，不孝的东西。”

现在，三婆已成了亡灵，睡在棺材里，只有唢呐声声犹如哭泣，在外面听来满堂悲伤，进了里面却冷清得很。我跪在那儿，眼眶发热，又一次想到三婆拉着我走在田野小路上的样子。三婆一边走一边教着我儿歌：“苦麻菜，三月黄，三岁上，没了娘……”

我从来没有感到三婆不是我亲婆。可是，今天在灵堂上，我第一次看出来了，也有了这种不应该有的感觉，心里顿时酸酸的，觉得不对，可又没有办法。

5

本来，我和云儿是很好的，可是爹反对，爹气鼓鼓地说，有那样的娘，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娘是爹的影子，听了也急忙反对。娘说，花里胡哨的娘，能养出啥好女儿，一准也是狐狸精。

云儿的娘就是胭脂婶，她的爹是喜旺叔。

一直，我都不明白，胭脂婶究竟怎么了，竟让爹娘那么烦？胭脂婶是长得好看一些，四十多的人了，仍一脸水白水白的颜色。可是，长得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也不一定就是狐媚子啊？

我心里隐隐觉得，娘是因为妒忌。

女人嘛，都有一种妒忌心，娘也不例外。

但是，我和云儿最终却分了手。至于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爹娘的劝阻，我还不至于糊涂地认为狐狸精生的就一定是狐狸精。我离开云儿是因为小依。在大学里，我认识了小依，一个大大眼睛的女孩，走路时屁股夸张地摆动着，摆起一层层波纹，让人见了真想一头跳进去淹死。最要命的是小依的眼睛，一撇一闪的能放电。小依眼光媚媚如一只被扯掉骨头的猫，喵喵叫着，瘫倒在我的床上。我们就如胶似漆，一刻不见，吃饭都没了力气。

谁知，这样的热乎劲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短得就如小依的超短裙，超短而风光旖旎。

出学才一年多一点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切都会变，变得如此快捷，如此迅雷不及掩耳。我更没有想到，小依能电我，同样也能电别的男人；小依能在我的床上喵喵地叫着，同样会在别的男人床上喵喵地叫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竟躺在一个五十多岁的经理大叔怀中喵呜喵呜的，被我看见，她红唇一撮眼睛一眨道：“你都看见了，分手吧。”

小依还说，朱晨，我喜欢有房有车的日子。

我恶狠狠地说，那人都五十多了，能给你当爸。

小依一笑，可他的钱不老，实在。

我气得嘴唇直打啰嗦：“你——不怕别人点背脊骨？”

小依咯儿咯儿笑了，眼一白，我有了钱，谁敢点我的背脊骨？有钱了，谁还会问钱是从哪儿来的？

小依拉着行李箱，扭着细腰，高跟鞋咯噔咯噔响着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租住的房子里，心好像被抽干了，空得要死。我暗暗用阿Q方法疗伤，现在分手也好，不然的话，成家以后再被一摔，真不得了。

我如一只孤夜的狼，独守着一份寂寞难耐，中夜缠绵。

就在这时，三婆过世了，电话打来，我忙请了假，回家吊丧，同时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回到小村喘口气，修补一下被小依戳得千疮百孔的心。

过去，每一次遭受失败后，我都会回背着一个包回趟家。每次回家，我的心就轻溜溜的白云一样轻飘。

可是，今晚却相反。

跪灵结束，我悄悄一个人走出灵堂。

外面，周二胖子和几个人围坐一起，在用纸牌挖坑，这是小村现在最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大家每人面前都放着几张钞票，周二胖子显然输了，急得鼻尖发亮，嘴里嘟嘟囔囔的骂着自己的手气，扬言再输了就砍下这只狗日的手。我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烦，转身走出来。云儿在外面，正忙着洗洋芋片。

小村人口不多，一旦有了丧事，所有人都必须出工出力，如果实在没有人手，就掏钱请工。

我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院子的空中拉根绳子，挂着个灯泡，亮晃晃的，聚拢来一团蚊虫，飞来飞去的。我轻声说，天太热，歇一下啊！云儿听了，回过头看到是我，笑了一下问：“结束了，跪灵！”

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云儿看看我头上没有孝巾，又一笑解释说：“你二叔和你爹一直这样耗着，可能是他吩咐不给你孝巾的。”

我笑了一下，心中有点不快，可仍装着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没啥！”云儿又笑了一下，是一种讥讽地笑：“真的没啥？”我说真没啥。云儿眼睛一白说：“你啊，心中有话就藏着吧，我就看不出来啊！”

一句很近乎的话，让我感到鼻子发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她说，心中有啥，说一说，别憋着，会病的。

我点点头，又瞿然一惊，自己这样点头，不是说自己真有事吗？我忙又摇摇头，转移话题道，他们两人究竟怎么啦，一直这么斗着？

云儿的脸无来由地一下子红了，拿起盘子又忙开了，半天扔下一句话：“你问我，我问谁啊？”说时又白了我一眼，一扭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6

老笨嘴很少，五十多岁了，平时不太说话，如同一个哑嘴葫芦。可是惹急了，话就出来了，说得又火又爆炮仗一样。三婆过世，老笨的任务是借桌子凳子，外带请响器。

桌子和凳子好借，一家一副，谁有谁都给。

其实响器说起来也好请，可老笨跑来跑去无头苍蝇一样，就是没请来。因此，老笨被爹再次找去，爹拍着桌子溅着唾沫星子吼起来说：“老笨，你躲懒，你老娘以后上山你狗日的背着葬。”

老笨咂巴一下嘴道：“你咋那样说啊？我倒究咋的啦？”

爹说：“响器，响器在哪儿？”

老笨手一伸说，倒究请谁啊？

爹再次喷着唾沫星子说，山子，听到没有？要我说几百遍？

老笨叹口气说，没法请，大鸿说了，喜旺唱得好，不请喜旺孝子不掏钱。

我站在旁边，听了一愣神，马上*一句话：“咋的，现在唱转转鼓还要钱啊？”爹听了不满地一翻眼睛：“书呆子，不要钱，不要钱谁扯着嗓子吼上一夜又一夜的，脑子有浆糊？”我望着爹哇啦哇啦的围着胡子的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年前我还回来过一次，当时正遇着王老爹死，我赶去坐夜，当时山子叔和喜旺叔还敲着锣鼓，围着棺材亮着嗓子赛着山歌，赢来一阵阵赞叹声哩。那时，孝子仅仅给了每人两盒烟，外带一条手巾，下了一跪。才过去几年时间啊，怎么什么都变了？而且为了生意，山子叔和喜旺叔不再搭对，各自分开组成个响器班子，拆起了台：你唱我不唱，我唱也不要你参与。

爹没功夫和我白扯，对老笨鼓着眼睛吼：“去，让山子来。”

老笨咂巴着嘴告诉爹，人家要先给钱再来唱。

爹一怒转身走了，去找二叔理论去了。

老笨也红着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练蛤蟆功一般，瞅没人在边上，轻声嘀咕一句：“弟兄俩挣一棵老白菜，拿老子撒气，啥东西？”说完，一回头看见我，脸红成猴屁股，忙缩着脖子走了。

我的脸顿时一热，估计也成了猴儿屁股。想起云儿刚才脸红的事，心里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二叔和胭脂婶鸡零狗碎的传闻，我过去或多或少听到些，甚至有人说得活灵活现，说有一次，二叔因为和胭脂婶的事被二婶撞见，二婶堵住房门，一爪子过去，在胭脂婶脸上搂出几条血印子，还顺手搧了二叔两个大耳脖子。我后来猜测，大概就是因为这事，娘和爹才劝我少和云儿来往吧。

可是，现在听老笨的口气，好像爹也和胭脂婶有一腿。

我不敢想了，汗珠子争相恐后地流出来，觉得这样想简直是种不孝。再说了，爹那样，娘行吗？

我怕爹和二叔吵起来，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人笑话，忙又赶到里间屋去。我轻轻推开门，果然，爹的声音扑扇着翅膀飞出来：“为了个女人，你把三娘的丧事弄成啥样了，唵，你羞先人哩？

二叔毫不示弱，红着脖子道：“啥意思？”

爹说：“你晓得。”

二叔喉结一动一动的，忍了半天道：“我就请喜旺，咋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啥恨喜旺，不就是你去敲胭脂的窗子，被浇了一盆洗脚水吗？”

一句话点爆了爹，爹跳起来喊：“放屁！”

二叔一点儿不让：“你才放屁呢！”

我在后面轻声喊“爹”。爹和二叔回头看到我，同时住了嘴。爹呼哧呼哧愣了一会儿，狠狠扔下一句话，大鸿，有本事你把三娘背上坡，我不管了。

爹说话算话，真的撒手不干了。

7

爹最终胜了，二叔让了一步，山子叔的响器队来了。山子叔头发少多了，脑门儿红红的，爬满了褶子，一笑，如同阳坡的梯田一样层层叠起。四十多的人了，不服老不行啊。见了爹，山子叔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爹斜着眼睛说：“山子老弟，拿出看家本事，别让人说不如喜旺，给我下巴支砖头。”

山子叔说，好嘞，你放心。

山子叔斜背着大鼓，鼓锤“咚”地落下，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锣和铙随着鼓声响起，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咚咚哐，一阵锣鼓停下，灵堂一下沉静起来，人的耳朵反而有点不适应了。山子叔清了一下嗓子，一边迈着四方步一边扯着嗓子唱道：“哎——亡人要过哦奈何桥，奈何桥有万丈高，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摇摇摆，摆摆摇，摇摇摆摆过仙桥。亡人过桥啊把手招，辞了阳间路一条哎——”

然后鼓锤猛地落下，锣铙齐响。过去每次听到这歌，我都仿佛看到亡灵走上奈何桥时留恋不舍的样子，都会泪流不止。那时，云儿在旁边，竟然忍不住跟着孝子一块儿抽抽嗒嗒地哭，哭罢，不好意思地对我羞涩一笑道：“太感人了。”

我也擦着眼角，点着头。

可是，现在我竟然一点儿眼泪也没有。我暗暗惊奇，自己这次回村应当流泪，泪腺怎么就干枯了？

身后，有人抽抽嗒嗒地啜泣，最终哭出声来，呜呜的，鸣笛一样。这是三婆过世后，我听到的一次最动感情的哭，不由得诧异地回过头，竟然是云儿。

我叹口气，无言地低着头。

小村孝子哭灵，哭到一定时间时，得有人劝，“别哭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也尽到孝道了”，如是等等。这些劝的人，一般和哭灵的人都年龄相当关系极好。可是，三婆过世，根本没有哭灵的，也就没有劝哭的人。云儿躲在人群中，哭的声音小，锣鼓声又大，没人注意，更没人劝了。我没有办法，虽然知道自己现在不适宜于做劝哭的人，也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由于经验不足，反来复去只是一句：“歇一下吧，人死不能复生了。”

云儿仍哭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拉风箱一样。

我感到黔驴技穷了，像过去一样，轻轻拉了她一下。过去她每次哭时，我都将她拉离灵堂，离开那支悲伤的歌，然后，云儿才止住哭。

云儿像过去一样，被我拉了一下后，跟着我出了灵堂，背对着我，擦了一会儿泪，回头抽噎着说：“三婆是个好人，我忍不住就哭了，本来——我是不能哭的。”

我低头轻声说：“对不起，云儿。”

云儿跟着我把三婆叫三婆，一直从小叫到现在。我知道，这种场合云儿是不宜于哭的，我和云儿的关系小村人都晓得。现在云儿一哭灵，明天就会传遍小村旮旮旯旯，甚至田头地脚，大家会咬着耳朵叽叽哝哝的，朱晨那小子已经扔了云儿，像扔鼻涕一样，云儿竟厚着脸皮去哭灵。

我叹口气，轻声说：“云儿，谢谢你了。”

云儿不解地问：“谢啥？”

我说，哭灵啊。

云儿哼了一声，我是真忍不住了！一个多好的老人啊，小时常给我糖吃，给我烤红薯吃，尤其我们在一块儿时，老人一见，眼都笑成了一条缝。

云儿说着，又哭起来。

我眼睛一涩，忙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一颗颗亮亮的，如同人的眼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