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婆婆108岁了，头发由黑变白，由白变黄，脸上的皱纹不见增多，也不见减少，像被冻龄了一样，多年来都是那样一张核桃脸：圆形的脸盘，微黄的肤色，稀疏的皱纹。年届茶寿的米婆婆耳不聋，眼不花，牙还在，说起话来响当当，走路还不用拄拐杖。在铜锣镇人的眼里，米婆婆是他们的活神仙。

米婆婆喜欢一个人生活，镇政府让她去养老院，她不肯。她独自生活了几十年，愿意继续住在她那挡着一个破栅门的小院里。期颐之年她还自己种着庭院里的小菜园，园里种着秋葵、茄子、辣椒、豆角、蛇瓜、苦瓜、甜瓜、南瓜……都是她喜欢吃的瓜果菜蔬。自力更生的生活让她感觉自由快活。

她常常拿着她的旧蒲团和破蒲扇，去大槐树下靠着树盘腿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会有一群孩子围着她，听那总也讲不完、总也听不够的故事。有时候，她一个人靠坐在树下，闭着眼，大半天不言不语也不动。她穿一身灰黑的衣服，大槐树有一身灰黑的树皮，在远处看，恍惚间已是人树一体。有人在旁边经过都没有注意到她，突然听到她念念叨叨，还以为是老槐树开口说话了。

有一次，又圆又红的大月亮都爬上铜锣山山顶了，她还闭着眼睛坐在大槐树下一动不动。蚊虫绕着她飞，她也毫无反应。细碎的槐米随风飘落，洒在她身上，把她变成了一尊金身菩萨。

一群男孩子在不远处大呼小叫地玩着“锦鸡翎，扛大刀”的游戏。要回家的时候，眼尖的孩子看见米婆婆还坐在树下，有调皮的孩子说：“她是不是已经坐化升天了？”大胆的阿旺走近去摸摸她的鼻子，想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她猛然大声地说：“你这孩子不想活啦？！回家找你娘去。”那骤然响起的大嗓门吓得阿旺一下子跳起来，连旁边看热闹的孩子都吓得一激灵。阿旺愣了一下就往家跑，跑出去几十步，才敢放声哭喊：“娘——，娘——”

米婆婆亦巫亦医，通神通灵，救治过不少孩子，也吓坏过不少孩子。她没结过婚，没生养过儿女，曾经捡过一个弃婴，没养到成年就夭折了。因此，她这个孤独的人对孩子的态度很特别，好像爱之不得，恨之无由。

米婆婆有个很好记的名字，叫米粒儿。米粒儿没有兄弟姐妹，她娘生她时难产，生下她以后就死了。他爹又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那个年代，女孩子是要缠足的，也就是把脚裹成三寸金莲。（缠足是封建时代的一种陋习：女孩子四五岁的时候，骨骼正在发育，开始把双脚用布条缠裹起来，使脚不再长大，变得又小又尖，六七岁的时候基本成型，一直到成年骨骼定型，才能将裹脚布放开。这种从小到大的裹脚叫慢裹，也有年龄大了急裹的，骨骼成型再裹，更痛苦。）米粒儿四岁多的时候，她爹开始给她裹脚，过了两三个月，看她又哭又闹，也心疼她变形的小脚，就给她放开了。大脚趾和小脚趾已经裹得骨折，变了形，跟中间的三趾挤在一起。总归是年纪小，脚掌骨还没受多大损伤，算是保住了一双天然的大脚。她爹常常无可如何地跟她开玩笑说：“脚大走天下，嘴大吃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