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婆婆老屋旁有块三尺见方土堆，以前是种南瓜，今年改种葫芦，因为她水缸的瓢坏了，急切要种几颗葫芦来做水瓢。

钟老汉把土堆深翻了一遍，中间埋了一层牛栏粪，把土浇湿，钟屋婆婆找来几粒葫芦种子，撒在上面，薄薄的铺上一层草木灰，再盖上一层稻草，葫芦算是种好了。过了几日，稻草缝里便钻出两片叶瓣出来，嫩绿肥厚，有点像豆瓣，过几天便张开成两片叶子，随后几天叶子越长越多，不意间竟有藤蔓了，卷卷曲曲，像一支支拉松了的弹簧。钟老汉急忙从后山砍来篁竹，用篾片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凉棚，把葫芦苗牵引过来，那葫芦的触须，像章鱼的爪，握住竹篱笆，一手一脚努力向上攀爬。

初夏，竹架上已爬满了葫芦的藤蔓，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叶，微风吹过，叶子摇摇，仿佛是一池碧绿的春水在泛涟漪。这遮天蔽日的葫芦架，像一顶军用帐篷，大热天的晌午，钟老汉从地里劳作回来，一身热气，钟婆婆便会沏一壶凉茶，钟老汉光着膀子，只穿一个大裤衩，仰躺在葫芦架下的凉椅，摇着蒲叶扇，听着吚吚呀呀的采茶戏，甚是惬意。钟老汉一辈子在田地里忙活，今年七十二了，身子还硬朗的很，依然闲不住，一有空就往地里跑，儿女在城里买了房安家，钟老汉夫妇舍不得老房子，要守着这老房子，守着这捂弄了一辈子的土地，就是不肯搬进城去住。他逢人就说：我是农民，农民怎能离开了土地呢？！

夏至，葫芦叶子中央，开出浅紫色的小花来，还隐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偶尔还有蝴蝶和蜜蜂光顾。没多久，便结出大大小小的葫芦，一个一个吊坠下来，像风铃，随风而动，只是没有悦耳的琳瑯之声。钟婆婆仔细挑选，把那些个头偏小的葫芦一一剪除。剩下的葫芦，吹气球一般，见风就长，才半个月，就有茶壶大小，钟婆婆再筛选一遍，把那些长得不均称的葫芦摘下当菜吃了，由于结果太多，自己吃不完，还送给左邻右舍。

到了立秋，葫芦由青变黄，挂在竹篷上，共九个，咣咣荡荡。钟婆婆隔三差五便会用银针在蒂部轻插一下，由开始有一寸深，渐渐的只剩下一粒米的长短了。然后招呼钟老汉，搬来梯子，一个一个摘了下来，钟老汉抱在怀里，和当初抱第一出生的儿子一样，心里美滋滋的，劳作了半年，终于芦熟蒂落，收成还不错。钟婆婆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水瓢，原来的那个葫芦水瓢已缺了一个大口子，一舀漏一地水，上个月城里的女儿叫人捎了一把红色的塑料瓢回来，舀过的水总觉得有股塑胶味，难以下咽，只用过一次便放在角落里了，还是用那个破瓢顺手。

钟老汉开始做葫芦瓢了，他拿来墨斗，在葫芦中间弹个墨线，把板凳翻过来，葫芦在凳脚上固定，戴起老花眼镜，拿起小钢锯，对准墨线“叽咕叽咕”的锯起来，最后两半对接分毫不差，毕竟钟老汉这一辈子经手弄过的葫芦至少也有数十上百了。锯开葫芦后，钟婆婆拿到锅里去煮，煮了小半天，用筷子插插，里面的瓤已熟烂，便取出，用汤匙挖割干净，放在水里漂三五日，再倒挂在屋檐下在阴干，葫芦由青转黄，一个水瓢已初具雏形。要是以前，钟老汉把这些上好的水瓢拿到集市去卖，两块一把，一会就抢光了，时不时油盐小钱就到手了。现在不行了，大多人家都用塑料水瓢，大方一点的就用不锈钢水瓢，又便宜色彩又好看，和这土的掉渣的葫芦水瓢相比，葫芦水瓢相形见拙，自然就没有市场了。

城里的儿媳又打来电话，她要出差，叫钟婆婆去城里帮忙照看一阵子孙子。临行前，除了用蛇皮袋装了两大袋的芋头，生姜，菜干，腊鱼，腊肉……等等，钟老汉特意挑了两个漂亮的葫芦瓢塞在袋子里，让儿子儿媳一个惊喜。

半个月后，钟老汉实在耐不住寂寞，跑到城去找老伴了。在儿子家里，头几天还好，没过几天，儿媳就开始发牢*了：说钟婆婆教孙子讲土话，把孙子的发音带偏了。说钟婆婆总是把剩饭剩菜不舍得倒掉，留给自己吃。说钟老汉进门不换鞋，吃东西不洗手，在客厅里抽烟，烟味呛人，烟灰弄一地……钟老汉夫妇俩小心翼翼的过着日子，儿子看在眼里也一声不吭。有一天，钟老汉看见自己做的那两个葫芦瓢静静的藏在门后的杂物堆里，有一个裂了缝，可能是用力扔摔的，上面结了一层灰尘！钟老汉掏出来，用手拭干净，叹了一口气，对老伴钟婆婆说：“老伴，我们今朝回乡下自己家去吧，这里不自在！”钟婆婆点头应允，当下收拾好自已的东西。

儿子儿媳装模作样的挽留，钟老汉去意已决，拉起老伴出门去，忽儿又转身进屋，鞋也不脱了，把角落里的那两个葫芦水瓢塞进蛇皮袋里，他明白：这城里终究属于儿子儿媳这代人，不适合他这个种田弄土的庄稼汉，就如这水瓢，不锈钢的水瓢适合在城里的煤气灶使用，至于这葫芦水瓢只能出现在乡下农村人的土灶旁了，否则就格格不入。

忽然间，钟老汉觉得自己夫妇就是那两只被遗弃在门后角落的葫芦水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