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喊声一落,又将嘴巴张得圆圆的——唤风。风在溪水边歇着,大约听了女人的声音,立刻支起身子正朝这边走来吧。一瞬,我果真看见一丝风从溪边一跃而起,穿过月光,跨过田埂,并呼朋引伴向地坪上集结。不一下,女人感到有风缠住了颈脖,酥酥的,痒痒的,一如玩皮的娃儿在搔她的掖窝。接着,许多风的线条纷纷踊动,纵横交织,成了一张大网。也许这样的网叫尘网吧,能网住月色,人的思绪或者其他的东西。却不料,夜色里的蝙蝠受不了风的引诱,从屋檐下蹿出来,张开翅膀兴奋的飞,反被月光照花了眼,只好鸣锣收兵。不多久,汉子也被风牵出来,赤裸着背望了地坪一眼,不由打了个抿笑,立刻将屋里的竹椅、竹床什么的,依次搬往地坪。地坪浸在月光里,透明得无法想象。
汉子一落座,点上一颗烟。叭,月色点着了一块。于是,空气里有了不少烟火气息,与风一道在飘。我们一帮娃儿们则兴冲冲的往竹床上爬,哐当,手脚一伸,趴成一个个大字。料想,这时的月光准会化作一条条蝌蚪在我们身上游来游去,随后钻进体内尽兴畅游。不经意间,人的身体反成了月光漂移的河流。躺在月光里,一股股温热的风和竹床里吐着的凉气,在抚摸我们的身体,似乎刹那间每个毛细孔全都舒展开来,享受这难得的月光之浴,骤然觉得天光地气与人融为了一体,进入某种奇妙之境。躺在竹床上,仰望天空,弄不清那个叫嫦娥的女子为何要跑到月亮上独自生活……
而此刻,杏花往月光里一站,似有源源不断的活力。这会儿,我清楚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纳鞋底,借着月光纳,似要把一个夏天的心情一针一针纳进去,连成生命的整体。她的眼睛与鞋底、针尖儿以及长长的白线,达到相当的默契,纳一下,画出一个弧,又纳一下,再画一个弧,刹那间,仿佛有无数个弧在起落、重叠、变幻,并有恍恍惚惚的感觉。我突然发现,好像女人只有与月光走在一起,才显出动人的韵致,甚至看得见日子的亮色。
很快,蒲扇也上场了,是跟着老祖宗一同走进地坪的。老太婆九十高龄了,连皱纹也长到脚板心里。她喂了顿猪食后,摇着那把裂开了嘴的扇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这地坪与她的年纪不相上下,可能还要老。听我爹说,她来许家大屋做童养媳时才8岁,地坪就有了。那时她不过是小丫头,无意间在地坪上种下了这棵小槐树,到如今,长得合抱粗了,枝枝叶叶多得数不清,并把它的气息撒了一地。当初的夏夜,她就在这树下摇着蒲扇乘凉,摇着摇着,树儿长高长粗了,自个儿也长高长粗了。她无法在摇出的风里计算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觉得月光还是那片月光,蒲扇还是那把蒲扇,一扇一扇的风里,日子,便随之起伏荡动。一眨眼,瓜果似的儿女出世了,又一眨眼,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了。没过多久,一个个人长树大。可一晃,孙子满地坪跑动了,接着又是曾孙相继出世……日子,仿佛在丈量着她的生命路径,一段挨着一段,从青春年少到满头白发。回想起来,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真像门前的溪水,流得太快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仰头一望,月儿仍亮得发白,大概也长出了皱纹吧,只是,人的肉眼看不见。这一刻,我望了望祖奶奶,又望了望地坪上的那棵老槐树,突然发现她与老槐树还真点相似,似乎把所有的精神气血全融进了枝枝叶叶,而身上留着一个个开裂的老皮,活像饱经风霜的图画,往细里看,又像一个个张开的嘴巴,像有许多话要说。
不知谁说的,褶皱是岁月的堆积,记忆的呈现,这是真的吗?只不过,透过月光,我隐隐听见老槐树在一口一口的吐着气儿,就像老太婆手里的蒲扇摇出的声音。现在,满地坪的人全是她的子孙,哪一个又不是她用扇子摇大的呢。此刻,老人坐在刚出生不久的玄孙的摇篮边,将小脚往底下的木横档上一踮,便悠悠的晃,仿佛新的生命有了节奏。裂开嘴的蒲扇也不停的摇,噗哧噗哧响。儿呀,睡吧睡吧,奶奶在打扇呢。要说,经她煽大的子孙不知多少,数不过来了,也记不清了,只好通通叫儿。儿呀,听话,我在打扇呢……每摇一下,风便从扇子的边缘跑出来,飘向摇篮。此刻,月光下的摇篮真像一种生命的温床,娃儿躺在里面,不哭不闹,舒服极了,大约不仅享受到一绺绺凉风,而且透过摇篮上蒙着的薄纱可看见天上挂着的月亮和星星。每有月光的夜晚,一颗颗星子呈现出来,与月亮相依相偎,说不出有多温暖。显然,这是天相,与烟火人间差不了多少。据说天上的星星也是一个个人,并在月光里不停生长,不知是不是真的。“月亮巴巴,里面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不是茄子就是海带……”这童谣不知唱了多少年了,仿佛把人世间的憧憬、希望一并融入其间。此时,摇篮里的娃儿听到祖奶奶的歌声,是否知道自己在一天天长大呢?
扇子在动,摇篮曲儿也在老祖宗的嘴巴里一字一句溜出来,那词儿,仿佛是从蒲扇里发出来的。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儿很亮,老祖宗也是用这样的曲子哄着大儿子入睡的。不知怎么,一眨眼,那双摇着扇子的手长出了皱纹,并日益丰满,仿佛堆满时间的印迹。这一切太快了,像在做梦。
老人叹了口气,抬头望一眼天上的星星,这星星是去年望过了的,还分明挂着,在向她眨眼睛。老人怕死,每年对儿孙们说,不知明年还在这树下扇凉么,我要死了啊。这话说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死,反而越活越健旺。其实,她是舍不得一地坪的子孙,何况老槐树没有死,她怎么能死呢。月上中天时,我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老太婆死了,捏着蒲扇的手耷拉下来,而嘴角边挂着一绺宁静的笑。那笑,深奥得让人无法猜测。出殡时刻,一地的子孙跪在地上,横看竖看,清像一条河流,而我则变成了一滴水,在这条河流上自由移动。醒来,我看见老祖宗的脸妩媚了一下,笑。扇子一扑,在打那只飞过来的萤火虫,虫子反身一扭,滑过去了,留给她不少兴奋。
月光如水,把夏夜纳凉的情节照得格外清晰。四下一片沉静,这阔大的静里,只有蒲扇在摇,极有节奏的摇。那棵老槐树撑开的浓荫,将人们的身体悄然覆盖。
【旱烟杆】
月光很好的夏夜,乡场上的汉子集在地坪里纳凉。四下里,只有仁老爹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吸着铜黄闪亮的旱烟杆。吸一下,咝咝咝的冒着火光,将那瘦得皮包不住骨头的面孔照亮。
铜嘴儿尖尖的,闪着一抹光亮。烟斗儿伸在半空,一副阴森的样子。这烟杆是他的随身之物,不用时,烟袋绕着管儿缠着,别在身后的裤腰上,仿佛老头儿的另一个影子。
此刻,他坐在门槛上猛吸了一口,把全身的力气挤到烟杆里,然后又一齐涌向满是皱纹的嘴巴,嗒叭一下,舒服极了,吞云吐雾的感觉呼啦而出,似乎浑身的骨头也在哗啦作响,那种岁月的余音便在胸腔里起伏。老头儿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物,并有丁点儿年少的血气。他习惯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门槛是他当年按上去的,屋上的一砖一瓦全是他砌起来的。门槛上一坐,便坐出一个无可替代的姿势。他很少说话,觉得满地坪的人太熟悉了,说了那么多年的话,没啥可说的了。于是,抽完一袋烟后便喊,小月,添点烟丝。爹,烟丝。那个叫小月的女人听到喊声,立马从桌上将切好的烟丝捧了一把向门槛处跑。过了一会,老头又喊,倒盅茶。小月赶紧又去筛茶。一个时辰,来来回回跑了两三趟。这样的来回,早已习惯了。
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谁都晓得这女人是仁老爹的儿媳,当年的童养媳。如今也满脸皱纹了,跑不动了。但爹一喊,还得跑。
小月是那年种麦子时生的。没几年,爹娘死了,只好给许家大屋的仁老爹当童养媳。那时公爹还不老,是村中说话当当响的主劳力。脾气也旺,三句话不中听,烟斗桌上一砸,骂人。他在战战兢兢里度着日子,啥活儿都做,放下身子做。十六岁一过,是大人了,便要圆房。圆房没什么,问题是依照当年的旧俗得第二天早上给老丈人请安、倒尿罐。那天早晨,小月起迟了,慌忙不迭跑到老丈人的房中,劈面瞧见老爹黑着脸坐在床沿上叼着烟斗,一言不发。那会儿,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只好一膝跪下,道歉,磕头,随后摸摸索索去找榻凳下的尿罐,兴许太紧张了,身子一抖,一不小心,把尿泼在榻凳上,弄得满屋子*气弥漫。茫然中,那烟斗儿呼啦一下向她扫来,嘣,眼前一片模糊。醒来,躺在自己的床上,额头肿得老大,即便敷了草药,仍钻心的痛。
这些情节与细节,我全是听来的,像听一段沉入时光很久的故事。而仁老爹命硬却是不争的事实。我那会算命的爹说他五月初五午时午刻出生,命犯太阳煞,又叫晒太阳,会把他婆娘一家通通克死。起初,我不信,满村子的人谁也不信。可不出几年,他婆娘的娘家果真连连出事。上吊的,吃黄藤的,得病的,淹死的,落到深墈下摔死的,五花八门的死法全齐了,死得只剩一座空屋。
直到后来,自己不到40岁的婆娘也莫名其妙头一歪,走了,才意识到事情的神秘与恐怖,便闷闷的抽烟,陷入渐来渐浓的孤独。听说,命犯太阳煞的人,只有坐在自家的大门口,让月光一次次照着,才能缓解身上的戾气。不知是不是真的。
然而,孤独却像怪兽一样在撕扯着老人的心,致使他的肝火一天比一天重。那天三更半夜,竟鬼使神差般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坐,并用烟杆敲着椅脚大喊:起床啦,出工啦。粗大的声音震得满屋子嗡嗡作响。没法,一家大小只好爬起来,可出门一望,还是满天星斗,但谁也不敢造次。时间一长,这烟杆儿似乎成了无形的法杖。第二天中午,那只不知死活的黄狗,望着老头儿碗里的骨头发呆,刚扑过去一口逮住他手上的骨头时,却不料头盖骨遭了烟杆重重一击,骨头一丢,逃命去了,以至后来老头儿往大门口一坐,鸡儿狗儿没命的逃,仿佛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