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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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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家自然是分不成的，白老爷刚提了一句，老太太就好似受了天大的打击，坐也坐不稳了，手指着长子微微发颤：“老大，我还没死呢！”
白大老爷没能分成家也不失望，转手就从族里领了个刚满五岁的男孩子，提出了过继的事情。
老太太特意把白宛拉到身边坐着，就是想让大老爷看看她对孙女有多疼爱。谁知大老爷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这个女儿，催促着小男孩给老太太见礼。
白宛见此场景便知自己不好再待下去，借口要退下去，白大老爷也不拦她：“把你弟弟也带下去。”
“弟弟”二字被咬得极重，白宛面不改色，牵住男孩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白老太太话中难掩悲痛：“老大，你究竟是怎么了？”
白大老爷脸色平静，丝毫不为白老太太的可怜模样所动：“拜歹人所赐，我这辈子怕是不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可也不能让白家后继无人！”
王嬷嬷走到门前，听到这一句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碗，她震惊慌乱的表情被白大老爷尽收眼底。白大老爷愈发笃定，扫了眼雨过天青色的茶碗，冷笑一声：“娘这里的香茶，我怕是消受不起了。”
其中的幽冷恨意丝毫不加遮掩，明明是五月天，白老太太觉得骨头缝里都渗进了冷风。
白大老爷现在看她此番作态只觉厌恶，白老太太扶着案几哭：“咱们母子怎么就生分到了这个地步！”
是啊，怎么就生分到了这个地步。白大老爷心里狠狠一痛，只留下一句就匆匆离开了：“母亲怎会不知。”
多年母子，白大老爷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他没有将事情揭发就已经给继母留了体面。
白老太太想不通，这药她已经停了很久了，白大老爷究竟是如何知晓的？可有一点毋庸置疑，白大老爷深信自己被下了药，视她如仇人。
她慢慢地瘫软下来，久久说不出话。
陈玉芍冷眼看着正院变成了一座死牢，白宛依旧安安静静地做她的针线——绣得还不如院子里的小丫头。陈玉芍目光复杂：“刚刚是你喊王嬷嬷进去的。”
王嬷嬷原本在指挥人清理库房，是白宛告诉她大老爷动怒跟老太太吵起来了，王嬷嬷才借着送茶的名头进去想缓和一下气氛。乍一听到大老爷的满腔怨愤，王嬷嬷没能稳住面上的表情，在大老爷面前露了马脚。
白宛绣出来的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看着就滑稽，陈玉芍却没了取笑她的心思，眼睛死死盯着白宛的脸。
白宛静静地看着她：“你既然听见了，又何必再问。”
陈玉芍被梗了一下，有些愤愤：“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你聪明你又犯蠢，说你笨你做的事又像是别有用意。”
她一开始还以为二太太是想让她毒死老太太，当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谁知道二太太竟然是要她把药下进大老爷的碗里，又说此药并不会害人性命，她才犹豫着应下了。
大老爷打翻茶盏，她还以为二太太交给她的事情失败了，又怕露出马脚整个人心神不宁。白宛却动作利索地带着人把茶盏收走，残茶泼到了泥地里，茶盏也被洗干净，倒像是在帮着她收拾后局。
白宛并不搭理这话，只淡淡地应付了一句：“你多虑了。”
2
檐上青瓦晕开了点点灰痕，外头不声不响地下起雨，白宛托腮瞧着烟雨里死气沉沉的院子，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大太太的那日。
那一日的雨下得比今日大多了，大太太趁着天气晴好来逛自己的陪嫁庄子，谁知雷雨骤起，大太太一行人被突如其来的雨水绊住了脚步。阿娘带着她去求见大太太，也是被小丫的病逼得走投无路了。
阿娘拉着她跪下来，额头贴着青石砖地，厚着脸皮求旧主开恩。
大太太沉吟了一声，闲话几句问起了她的年岁，阿娘如实相告，大太太突然道：“那就是你离开白家那一年怀上的，我记得你曾伺候过大老爷一晚。”
大太太意有所指，阿娘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似乎被吓了一跳：“您放我走之前让人替我把过脉的，这孩子是我成婚后才怀上的。”
大太太叹了口气，竟然亲自过来扶她：“汀兰，以你我之间的情分，我自然是信你的。”
白宛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阿娘之前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慢慢理清了事情原委。
汀兰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本来到了年纪就要发出去嫁人，结果有一日被醉酒的大老爷认成家里的姨娘，破了身子。
大太太并不在乎家里多个姨娘或者通房，汀兰却哭着求她放自己出府。她早就定下亲事了，和未婚夫自小相识情分非同一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嫌弃仍然愿意娶她。
大太太见她心意已决，也不介意成全一对有情人，确认她没有怀上身孕就松松手把人放出了府。
汀兰这些年虽然过得清苦，但夫妻情深，又有一对女儿承欢膝下，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可惜小女儿自幼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本来家底就不厚实，眼见着就要被掏空了。可这是亲女儿，为人父母哪里狠得下心割舍骨肉，汀兰想到大太太，便厚着脸皮求上门来。
“姑娘，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汀兰一着急就带出了旧日的称呼，大太太也不免动容，缓缓开口：“我如今过得也不容易。老太太刁钻，妯娌难缠，阿瑜又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家里就是一个烂摊子！”
她怔怔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大太太会突然对她吐起了苦水，大太太苦笑着：“我看阿宛便很合眼缘，若是能进府给我搭把手，我就省心多了。”
似乎看出来汀兰的不安，大太太又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不是让她进府做丫鬟，是让她进府做小姐的。”
汀兰瞪大了眼睛，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角：“你只需记着，你是带着身子嫁人的便好，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会料理好。”
汀兰还在发愣，白宛就抬起头看着大太太，声音清脆：“我替大太太做事，大太太就救我妹妹？”
大太太看着白宛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自然。”
白宛便点头：“我愿意进府。”
大太太正愁正院安插不进人手，闻言大悦，当下就拨了二十两银子给汀兰，还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汀兰舍不得大女儿被卷入富贵人家的事端之中，可拿着沉甸甸的银两想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儿又说不出半个“不”字。
大太太把白宛是大老爷流落在外的女儿的消息透露给了正院的人，老太太笃定是大太太善妒，自以为抓着了她的把柄，忙把白宛接进白家。
不费吹灰之力，白宛这颗钉子就被大太太埋进了正院。
桃花香粉一事也是她有意为之，白宛在乡下的时候有个手帕交，因为生得貌美被家里人卖去官家当丫鬟，可惜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说是无故暴毙，那家人得了一笔厚厚的装殓费就搬到县里去了，对女儿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一个劲儿地夸主家仁义。村里人在背后都骂他们卖女儿，拿着不义之财挥霍，迟早有一天要遭天谴。
这一家子也就她的小妹妹替她落了几滴泪，小妹妹在搬家前偷偷告诉白宛，姐姐是被谢家三公子欺负死的。
小姑娘双眼通红，那一幕白宛这辈子都忘不掉，狼心狗肺的一家人固然可恨，草菅人命的谢三公子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所以白宛那日听到谢三的名号才微微色变，谁知陈玉芍却误会了。事情紧急，她来不及通知大太太，便顺水推舟收下了陈玉芍的桃花香粉，白瑜也因为浑身起疹子而逃过一劫。
那夜大太太收到的纸条上只写了谢三两个字，上头用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叉。大太太这才催着大老爷去打听，好在大老爷疼女儿，连忙把白瑜的亲事定了下来。
那次大老爷虽然心有不虞，但还是被老太太一番感人肺腑的话给骗了过去。可是这一次，老太太恐怕已经无力挽回了。
大老爷疼爱女儿也敬重妻子，但他最爱的始终是自己。老太太为难儿媳，算计孙女，他可以视而不见。可是一旦损及自身利益，怕是没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了。
白宛舒出一口长气，只希望事情早点了结，这白家再富贵，她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
3
白老太太病了。
白震去服侍亲娘吃药，白老太太握着他的手流泪：“你大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犯了牛心左性，非要去族里过继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白震这些天都听得耳朵起茧了：“过继就过继呗，我看寿哥儿挺好的，那眼睛一看就是个聪明的。”
白老太太恨恨地拍了他一下：“你日后总会有子嗣，就算要过继，哪有放着亲侄儿不过继过继外人的道理。”
白震也有些不耐烦了：“人都上了族谱，总不能再给踢出去吧，娘你有这么多道理怎么不找大哥说去！”
白老太太卡了壳，露出了几分灰败之色，白震看着又有些不忍，嘟囔了几句总算是闭嘴了。他再愚钝也看出来大哥跟娘疏远了，以前娘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大哥一天要问几次安，现在却……
白震想去问大哥又被媳妇拉住了：“你去问什么？问大哥为什么要急着过继，为什么不等你生个儿子出来给他？”
白震一阵语塞，挠了挠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跟他娘不一样，白震是真没什么算计家产的心思。他出生就是家里的小儿子，前头有一个十多岁的哥哥，他爹就没打算让他支撑门户，于是自幼便颇得宠爱。虽然没过几年爹死了，但哥哥也立起来了，对着幼弟可说是有求必应。再到成婚后，妻子聪明漂亮，嫁妆厚实，他就习惯听妻子的。反正由他看来，家里是没有一处不好的。
媳妇不让他问他就不问吧，反正大哥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儿他还挺乐意的。之前大哥想过继他的孩子，娘也惦记着让他快生个孩子，他压力怪大的。孩子有什么可急的，这东西又求不来，跟媳妇儿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不强。
总之白震刚让这些想法露了个头，他娘就气得差点没厥过去，他吓得满头大汗，脸上还挨了一下。老太太指着他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眼看着老太太快喘不过气来了，白震更不敢再惹她生气，慌慌张张地跑了。
王嬷嬷忙给老太太顺气，老太太发了场大火，脸色愈发难看，瞧上去竟有些行将就木的意思。
她感觉半边身子发麻，说话有些不甚清楚，浑浊的泪顺着眼角流下：“我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宛服侍老太太向来妥帖，拧干了帕子，一点点帮老太太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第一次这样细细打量着老太太，老太太却没有注意到白宛的目光，眼睛直直地盯着床边的纱幔出神。
她年少时也是个灵动的美人，又有一手好活计，想求娶她的年轻后生能排过一条街去。可是爹娘为了彩礼，把她许给了白家做续弦，据说前头的原配还留下了个半大的小子。她那年也才十七，花一样的年纪却要给人家做后娘。她怎么也不愿意，爹娘好话歹话都说了一箩筐，铁了心要把她嫁到白家。
她拗不过父母之命，战战兢兢地做了白如海的续弦。她知道后娘难当，一开始是出了十二分的心力去照顾白家大郎的，只盼着那人能知道她的好。
白如海对原配妻子情深义重，对儿子也看得很紧，唯独对她态度平平。她心里苦，也只能安慰自己日子总要过下去，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谁知道白如海根本就没有让她*的想法。现在她是对继子很好，可以后有了孩子难免会为自己的子嗣打算，白如海心里有盘算，她想怀上孩子自然是千难万难。
大概是上天也体恤她，她进门的第四年终于怀上了一胎，她把这一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或许是这样的态度让白如海不安，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白如海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惊喜。
她心里忐忑，孕中多思虑，孩子便养得不太稳当，一次逛园子的时候滑了脚就直接落了胎。白如海来看她，嘴里安慰着，却掩盖不掉眉宇间流露出来的轻快。
她恨得牙痒，只能忍着，继续做一个柔顺的妻子，尽职的继母。直到老大十五岁那年，他才终于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让她再次怀上孩子。
这个孩子自然是稳稳当当地生下来了，白如海对幼子颇为疼爱，但她知道这是因为这个孩子已经不会给老大造成任何威胁。
老大的事情白如海都十分看重，精心替他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白如海对大儿媳很满意，没过多久就让她把管家权移交给大儿媳。大儿媳出身好，对继婆婆也并不十分亲近，婆媳之间的梁子在许多年前就结下了。
她熬着熬着终于把白如海熬死了，这时候大房只有一个女儿，而她的亲生子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她不免就动了别的心思。白如海既然最看中这个儿子，她就让他永绝后嗣，白家的一切都应该是她儿子的！
可谁知，可谁知她生了个万里无一的蠢|货！这一生心血，竟然都白费了。
憋了一辈子的气也在一刻散尽了。
她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大儿子来看她，身后站着过继来的男孩。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在满是苦药味的房间里露出了一点迷茫。
她突然想起来，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老大也就这个岁数，躲在嬷嬷后面看她。突然指着她喊了声“新娘子”，新房里的众人哄堂大笑，她也忍不住露了笑，把孩子搂到怀里喂他吃了颗糖。
一晃就是四十年。
4
老太太中风了，也是这个年纪常有的毛病，正院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
白宛头一回来东院，是白大太太要跟她商量婚事。大太太并非什么小气人，再说了做戏也要做全套，她打定主意要让白宛用白家小姐的身份嫁出去。
白宛说起婚事也不害羞：“原先阿娘就看中了一家，我跟阿穆哥青梅竹马，他也一直在等着我。”
大太太也了解过白宛口中的阿穆哥，沉吟一声：“快二十岁的人才中了个童生，听说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家境又一般。以你如今的身份，能嫁一户更好的人家。”
白宛并不为之所动，声音轻而坚定：“齐大非偶。”
大太太看着她，忽而一笑：“你和你娘很像。”
留在白家做姨娘也是享不尽的富贵，可偏偏她不愿意，过了这些年的苦日子仍自得其乐。
白宛是真的一点都不留恋这个富贵地，大太太这样的日子，换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可大太太却忍下来了，忍了十几年，掀开继婆婆的老底，将女儿平平安安地嫁出去，如今更是成了白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白宛看了眼大太太，即便四周无人，她亦坐得端正，衣服上甚至没有一丝褶皱，简直就像个木人。想到这里，白宛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好似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二太太的笑声从老远就传了过来，她打着团扇，身边簇拥着丫鬟婆子，端的是一派富贵明艳的景象。
自从那老婆子中了风，二太太简直没有一日是不舒心的。她本就是家里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嫁妆又厚说起话都比别人多了几分底气，照她的性子还真懒得去图谋白家的财产。
她比老太太要清醒百倍，该分给二房的东西她一点不会少拿，不该给的她也不会动那个心思。如今她跟大太太倒是处得越来越好，一坐下来就说陈玉芍的事情。
“她挑中的那户人家是水杨县的大地主，家里头有千亩良田。”
这说的是陈玉芍说亲的事，老太太倒了自然无暇顾及侄女儿，二太太和大太太也兑现了承诺，替她寻摸起了人家。可这姑娘不是嫌人家家底薄了，就是嫌妯娌太多。
二太太抚掌一笑：“这次可是顺了她的心，李地主今年三十，没有兄弟亦无父母，进门就有个七岁的孩子追着她喊娘！”
白宛有些一惊，她没想到陈玉芍会去给人家当续弦。大太太见多了世面，并不把这当一回事：“那便好生替她操持婚事，总要把老太太的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免得她老人家病重也难安心。”
二太太自然称是。
白宛没有应和她们，只在心里默默算着离开白家的日子。
她偏头去看天，檐角上的小小石兽，就这样不轻不重地压住了外面的大好晴空。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陈玉芍，这些人的影子从她眼前一一掠过。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无喜无悲，但这一切都在慢慢地离她而去。
白宛走过青石砖地，伸手推开那道朱红色的大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