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兰州来

李 纯

一

厚哥是我五服出外的堂兄，1930年出生，曾经是最可爱的人，转业后远居大西北，难得一见，过去一些印象若隐若现，随着岁数增大渐渐模糊……

上个月的一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父亲找他要钱，把手伸得很长。他决定回老家，祭奠故去的父母、亲人，探访亲友，再和我聊聊我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当厚哥戴眼镜的儿子，陪他老子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不敢相信这是个九十岁的老人。灰麻板寸头，腰杆还是一线，眼睛乌亮，偶尔闪现稚子的神气。

“厚哥，你活得看不出年龄了。”

“是么？”他笑得天真，露出一口白牙。

夜暮很淡，因为有万家灯火。晚餐过后，家里人各自去歇息。我请厚哥到书房打坐。我给他泡上一杯老家的烟茶，他轻轻呷了半口，认真品味，象要吃出故乡的原味。

我拉开纱窗，让晚风过滤房间里的空气，半弯新月，藏在屋后那株古枫浓密的枝叶里，不肯露面。

厚哥丝毫没有睡意，一副想要长谈的样子。

漫长的岁月，短暂的人生，我在他的话语里寻找他的足迹……

二

厚哥全名叫李厚钧，平江县上塔市镇苍霞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厚哥七八岁就给有钱人家看牛，羡慕人家的孩子能上学，他经常爬在私塾学堂的窗外听先生讲课，把细沙铺在离教室很近的空地上，用树枝在上面学写字。有一次窥窗听课的时间长了，忘记看牛，牛吃了人家的庄稼，后果严重，一年的看牛工钱黄了，父亲咬牙借债，让他读了半年私塾，以后要他砍柴谋生。

大雪小雪又一年。他穿着草鞋，去给叫太婆的大户人家送柴，讨点赏钱买年货。太婆家在宴请客人，客人都很体面，男的戴黑尼礼帽，挎金链怀表，女人珠光宝气，涂脂抹粉。厚哥在客厅门口喊：“太婆，我给你老人家送柴来了。”

太婆的脸瞬间阴了。“不要过来！”随即向身边的佣人耳语了几句，便不再理睬厚哥，回头同那些体面人继续说笑。

佣人很严肃地传话：“不要叫太婆，她老人家的孙子都当县政府的科长了，你配吗？你应该叫她老太太，老夫人。”

佣人叫厨房里的人送来一碗剩饭，三片薄肉。“我吃过了，端回去。”他气愤地要把柴担走。

佣人阻拦：“大过年的，你把柴担走，坏了东家的禁忌，拿去，老太太赏你的。”佣人递给厚哥一小瓦罐酒。厚哥回家喝了一口，马上吐出，又酸又涩，这不是酒，是养醋的酒尾水。他把酒罐摔在石板上。

厚哥发誓不再给太婆那样的大户送柴，决定把柴挑到上塔市去卖，上塔市是古代的驿站，地处湖南、湖北、江西边界，各路商人来往很多，饭铺旅馆满街都是，柴火需求量大，

砍柴卖柴，卖柴砍柴，他的脚板，便在那条青石小街上反复打磨。

三

立夏那天，上塔市响起了枪声，从湖北窜过来国民党暂编第五团，他们抓夫拉丁，扩大队伍。柴担在肩，他被抓住，绑了双手。

“我是卖柴的，抓我做什么？”

“抓你当国军。”马长脸军官拿着马鞭说。

“国军？打败仗的国军。”

马长脸是暂五团的营长，真名王达，强迫厚哥做他的勤务兵，专职伺候他的随军小老婆刘倩兮，提壶灌水，涮马桶，洗内裤……厚哥说他没逃跑，因为开小差的人抓到后，一是枪毙，二是打个半死，同时被抓去的好几个老乡就这样丢了小命。他不是不想跑，是在等待机会。

文化是个好东西，半年私塾，让他学会看报纸，看传单。他捡到一张传单，躲在厕所里看，传单上说，国民党完蛋了。

他打从心眼里高兴，走路都哼小调，对马长脸改变了态度，王长官王长官地叫个不住口。马长脸认为他彻底臣服了，自然高兴，不当贼防，培养心腹不容易，何况在乱世。

“这包‘大前门’拿去抽”，他给他小恩小惠，还补充一句，“跟老子走有吃有喝。”

炮声隆隆，解放军摧枯拉朽，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马长脸的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作鸟兽散，没有给养，剩下的二三十人沦为土匪流寇。在没有月光只有星光的晚上，马长脸带着残兵败将化装成解放军，沿着幕阜山的羊肠小路，准备逃到湘西那边投靠白崇禧的部队，以图东山再起······

栀子花开的时候，平江县步入和平解放的前夜，东南西北四乡进驻了大批解放军。

哨卡密布，严防敌特漏网……

“怎么不逃走呢？”我问厚哥。

“我不急你急什么？”厚哥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继续他的故事，“那天清晨，过虹桥镇哨卡，我趁马长脸伸手去挽刘倩兮胳膊的时候，装作很随便的样子，把一个空烟盒丢在一位守哨卡战士的脚下，并瞟他一眼。那位解放军战士很机灵，待这支冒牌解放军过去后，他捡起烟盒发现里面有一颗青天白日帽徽，马上报告了上级，马长脸做梦也没想到，在离哨卡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被解放军大部队包了饺子，他拔枪顽抗，被当场击毙，三十多人举手投降，我也跟着做了俘虏。”

“投降的国军，大部分登记之后，由政府发经费发路条解甲归田。驻防首长表扬我有觉悟，问我去留，我说要当解放军，首长不但笑了，还‘笑纳’了我。虹桥山道上的哨卡改变了我的命运，昨天还在国民党暂五团躲着逃，今天我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四十六军一三七师，四零九团三营七连的解放战士。“

“我对刘倩兮没有恶感，她私下告诉过我，她曾经有丈夫有儿子，遭马长脸奸淫抢劫，强占为妾，现在终于解脱了。我向部队首长报告了她的身世。她选择回家，政府给了她两块银元作盘缠，临走时，她流着泪向首长和我道谢之后，这个美丽的女人便像一团白云飘走了。”

四

从兰州飞到长沙再坐汽车到平江，旅程劳顿，谁都会累，厚哥竟然没有倦容，九点半了还谈兴浓浓，我要他睡觉休息明天再谈，他却笑说：“睡不着，到十点钟看情况。”

说心里话，我已走进了他的故事，有了早听为快的渴望。便顺水推舟：“主随客便。”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一个国庆节，我们是在湖南道县度过的。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那天我们还吃了饺子。包饺子时，我感到奇怪、惊讶，这么好的肉菜不炒着吃，包什么饺子，多浪费。北方来的老同志说，小鬼，你们南方人不懂，饺子比什么饭都好吃。饭后，不论干部战士每人发给一块有袁世凯人头像的大洋，当时大家都非常高兴，我也非常兴奋，因为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装在身上怕丢了，我用厚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在背包里，晚上就压在枕头底下，心里想着要留作永远的纪念。”

“那块银元还在么？”

“想不到抗美援朝时，有一次我去前沿执行任务，我居住的坑道失火了，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烧光了，大洋也烧溶化了。烧掉什么我不可惜，就是那块光洋让我心疼得掉眼泪。”厚哥叹了一口气。

“在战争中失去的都伟大。”我用一句名人的话安慰他。

“在战争中失去的叫牺牲。”他说。

厚哥说部队连续行军一个月，追击残敌没洗澡，驻扎道县的第一件大事，就以班为单位烧开水烫虱子，他把衣服脱下，放在一个木盆里，倒上一木盆开水，把衣服在木盆里摆一摆，盆底下厚厚的一层烫死的虱子，如果要秤秤的话，大约有三四两。在那些日子里，不说当兵的就是团长、师长也满身都是虱子。据说司令员晚上也要在灯光下光着膀子捉虱子。统帅与士兵同时捉虱子那是胜利的根源。

五

“你去朝鲜参战前的三个年头，打了多少次仗？”

“四十多次，从参军起，一直跟随部队南下行军作战，马不停蹄追击敌人，渡过了长江，从湖北一直追到广东、广西边界，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如惊弓之鸟。我记得在衡山浏阳打仗，枪声一响，他们就缴械投降，土崩瓦解。”

“我在《七彩人生》杂志上看到你的一篇回忆文章《记湘西一次剿匪》，仗打得很有特色，印象蛮深啊！”

厚哥两眼放光，脸露红晕。1950年秋季，枫叶红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零九团奉命在湘西地区执行剿匪任务，以连排为单位，分散进驻江华瑶族自治县，有一天清晨，厚哥他们侦察发现大山深处有土匪盘据的村庄，在排长邓英文的指挥下，采取声东击西，虚张声势的心理战，以少胜多，俘虏了敌人一百八十多人，缴获美制大小枪支二百来件，子弹手榴弹不计其数。

四十六军政治部给他们排集体记大功一次。

难忘的战斗，难忘的记忆，触动厚哥的情怀，他此刻的神态不仅仅是亢奋，还有思念。他两手托腮，像放不下什么。

六

厚哥的儿子，提着一个大包走进书房，开口就说：“爸，早点睡吧，快十点了，累了一天。运货车才到，我去取东西。”

厚哥的儿子从包里拿出几袋牛、羊肉干对我说：“叔，这是兰州特产，给叔尝尝味。”

“谢谢。”我接过礼品，低头闻闻，“真香。“

“爸，我洗澡去，你休息。”

“别走。”厚哥叫住儿子，“有事商量。”

“什么事？”他偏着脑壳问：“明天说不行吗？”

“唉！”厚哥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十八岁离家，一辈子跟着共产党南征北战，抗美援朝回国后，转业到兰州铁路局，我在大西北铁道线上，整整工作三十多年，从列车员、列车长到武威车站当党委*，跑遍全中国，走尽天下还是故乡好，这次回来，我就不回兰州了。九十多岁了知足啦，喊走就走。今夜你叔作证，我死了，骨灰分成两半，一半拿去兰州，一半留在老家。”

“爸……”

这就是厚哥的人生，我望着他饱经风霜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