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全》中有“应声虫”,大致如下:
元禄十六年(1703年),京都屏风店老板七左卫门的儿子长三郎患上一种怪病,突然高烧不止,肚子上长出一张大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长三郎说话,这东西也会张嘴说话。这张长在肚子上的嘴还会吃东西,能入口的东西它都吃。如果控制它的食量,长三郎就会发高烧。长三郎的家人请来名医菅玄际,看了之后说:“这东西应该是应声虫。”玄际让这张嘴吃遍了各种药材,将它不愿意吃的药都一一记录下来,然后选了五六种配成了一种药。结果,喂这张嘴服药第二天后,它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又过了两天,长三郎的肛门里爬出了一条一尺一寸长的虫子。虫子的头上长着一只角,很像蜥蜴。大家立刻将这条虫子打死了。又过了四个月,长三郎恢复了健康。
这个应声虫确实是从中国移植来的,但又有所更动。中国故事的原形见于南宋·洪迈《夷坚甲志》卷十五,原文是:
永州(今湖南零陵)人毛景,得奇疾,每语,喉中辄有物作声相应。有道人教令诵《本草》药名,至“蓝”字而默然,遂取蓝榨汁饮之。少顷,呕出肉块,长二寸许,人形皆具。
另宋·张杲《医说》卷五引陈正敏《遯斋闲览》与此大致相同,只是“蓝”改为“雷丸”。 其实这两个故事都是从唐·张鷟《朝野佥载》中改编而来,只不过《朝野佥载》说得的是“应语病”,并没有他肚子里有条“应声虫”:
洛州有人患应语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愈。
日本的故事对中国的故事做了一些情节上的充实,但并没有多少创造,只是把“人面疮”的情节稍做变化,生硬地安*进去,但读后一想,在人肚子上开了张大嘴,这还能叫寄生虫么?
穷神
《日本妖怪大全》中有穷神,是采自泷泽马琴《兔园小说》中的一个故事。
文政四年(1821年),江户番町一位武士的下人去下总办事,途中遇一法师,便问:“贵僧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法师答道:“我来自番町某府,前往越谷。”下人甚是纳闷,说:“你说的番町某府,正是我主人的家啊。我怎么不认识你?”法师笑答:“贫僧便是你们所说的穷神。你主人家是不是一年到头都有人生病,灾难连连?就是因为我在他家的缘故。不过,我已经决定换到另一家去了。从今往后,你主人就会时来运转。你不用担心。”
这故事是从中国移植的。此类穷鬼故事中国有不少,成了一个熟套,仅举一例。唐人康骈《剧谈录》卷上有“郭鄩见穷鬼”一条,言:郭鄩在栎阳县尉任上罢官,一直得不到新任命,穷居京城,甚是困顿。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有一种感觉,两个长得猿猴似的东西,一穿青衣,一穿碧衣,不管吃喝寝眠,总是跟在身边。他每到某官家去有所请求,总是被人冷落,甚至连门都不让进,而亲戚朋友见了他也唯恐避之不及。结果一月复一月,不仅得不到官任,而且求告无门,已经处在饥寒交迫之中了。就这样熬了几年,一天傍晚,那两个家伙忽然向他告别了,说:“我们哥俩蒙您倒霉之运,与您相依不舍,日子已经不短了。而今我们准备天一亮就离开您,不再来了。下一家是胜业坊王家,他们家金帛无数,我们准备把他折腾光。”说完二人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郭鄩起床就觉得神清意爽,试着去拜访亲友,无不改观相接。没过几天,宰相接见,任命他做了通事舍人。
中国很早之前就有逐贫、送穷的风俗。现在见到的最早例证是西汉扬雄的《逐贫赋》,此后最晚到六朝时,“送穷”更成为每年必行的风俗节目。这穷就是穷鬼。而且还有相应的传说:高阳氏有一子,名唤瘦约,最喜好穿破衣,吃冷粥,别人作了新衣给他,他必要弄破了脏了才肯穿上。宫里都称他叫“穷子”。因为他在正月晦日死于破巷之中,所以后人每至正月晦日,就端一碗冷粥,带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到破巷子里祭祀瘦约,号称“送穷鬼”。
泷泽马琴是改编中国故事的好手,换个人名地名就成了日本故事。但故事归故事,穷神也好,穷鬼也好,都不是仅靠一个故事就能扎根民间而成为妖怪的。
人面疮
《妖怪大全》中有“人面疮”一种妖怪,见于《御伽婢子》一书,大意是某人身上长出一个疮,后来伤口开裂后,变成一张人脸。不管切除多少次,还会重新长出来。到了夜里,疮口还会开口说话,索要水和食物,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喂它酒喝,它就会面红耳赤,像喝醉了一样;喂它吃饭,他也会像人一样咀嚼,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即使喂它许多药物,它也会全部吃下。如果喂一种叫“贝母”的药物给它,它会立刻皱紧眉头,闭上嘴巴。将贝母研成粉末,强迫它吃下后,会见到它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之后,脸的模样开始变化,五六天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故事确实是纯粹的中国货。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五:
江表有商人,左臂有疮,悉如人面,亦无他苦。商人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食之,凡物必食。食多,觉膊内肉涨起,疑胃在其中也。或不食之,则一臂瘠焉。有善医者,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悉试之,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口。商人喜曰:“此药必治也。”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遂愈。
那么这可以不可以看作“百分之七十”中的一例呢?我觉得这里有个分说:如果日本人把《酉阳杂俎》的故事收到他们的书中,甚至换上日本人名和地名,当成一件怪事来传播,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知识”而已。而要成为他们的妖怪,必须有一定的“信仰”成分在内。我不知道人面疮在日本妖怪中是否为人所信仰,但在中国是已经注入信仰成分了,那就是把人面疮看做“果报”的一种,即宿冤之鬼所化。
如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百五十六有《知玄法师传后》说:唐懿宗时有知玄法师,膝忽生人面疮,一日疮忽语曰:“公知袁盎*晁错乎?公即盎后身,吾乃错也。累世求报,而公十世为高僧,戒律精严,不得其便。今公受赐过奢,名利心起,故能害之。”此说本于宋人编的《佛祖统纪》。
又清人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有一故事,是知玄法师的改版,道:顺治时,有一古月头陀,两膝忽患疡疮,痛入骨髓,数日之后竟长成人面,眉目口鼻皆具。一日此疮忽发人言道:“我是梁时卢昭容也。子害我于洛阳宫,今日报汝,医何能为,诣佛忏悔可耳。”此疮的孽业竟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冤家。至清末俞樾作《耳邮》,其卷一有云:广东高要县有一乡官,曾练民兵备土寇,*人颇多。不久他膝生一疮,初仅如钱,久而益大,有目有口,粗似人面。一日忽出声曰:“我曾迪也。未尝作贼,因有表兄在贼营作厮养卒,我往视之,留我一饭,你就诬我通贼,枉*了我。今得请于神,决不恕汝也。”此疮每出一语,乡官就痛彻心肝。月余竟死。这孽缘就是当世现报。
不仅是人面疮,我国古人把很多疑难怪病都视为前世的冤家在作祟,而既有报应之说纠缠其中,那更要变着花样编出稀奇古怪的妖怪来。比如明人王兆云《白醉琐言》卷上有“九虫疮”一条,说有人大腿上生了“九虫疮”,其虫脑袋如蚯蚓,张着嘴就等人喂,而且一生就是九条,每天要吃猪肉一斤,如果喂得手慢了些,它就直接吃大腿上的肉。还有明末人钱希言在《狯园》中说的一种叫“肉鳅”的,最为狡黠阴毒,因为它竟长在生殖器中,其形如蛇,每天也是必须喂肉,吃得不满足就让人疼得打滚。所以像那种只把人面疮翻个番,让两个膝盖各生一疮,然后比着劲儿地敲榨、折磨人,那也就太没创意了。
貘
作为日本的妖怪,“食梦貘”引起我的兴趣,一是《阴阳师》的作者用“梦枕貘”做了笔名,二是小泉八云的《怪谈》中有一篇《食梦貘》,这两处地方都把食梦貘的产地归于中国。
水木茂的《妖怪大全》径直称之为“貘”,因为日本的貘只有一种,就是吃梦的。此书中的貘“鼻子像大象,眼睛似犀,尾巴似牛,腿粗壮似老虎,毛上有斑点,是一种集多种动物特征于一身的奇特妖怪”。“在貘的老家中国,当人们做噩梦时,会特意叫来貘,让它将噩梦吃掉,暴发瘟疫的时候,人们也会让貘吃掉瘟疫的源头——病魔,赶走瘟疫。”
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确实有貘,也有食梦的神怪,但就是没有这种吃梦的貘,什么“让貘吃掉病魔”之类,中国还真没听说过。
今本《山海经》中没有“貘”,但《中山经》有一座“崃山”,博学的郭璞在注中就说,崃山就是四川严道县的邛崃山,山有九折坂,那里出一种叫“㹮”的怪兽,此兽似熊而有黑白斑文,能吃铜铁。明清间人吴任臣说“㹮”就是貘,兽中能食铜铁者。并说,能吃铜铁的怪兽还有“一角之豻,南方之啮铁,吐火罗之大兽,昆吾之狡兔,皆㹮类也”。
关于中国古书中的貘。《南中志》说:“貘大如驴,状似熊,苍白色,多力,舐铁消十斤,其皮温暖。”《五侯鲭》说:“貘粪可以切玉,貘溺可以消铁成水。”总之,在中国人眼里,貘就是专吃铜铁的怪兽,连屎尿都溶解金属。貘所以为怪兽,就是因为它能吃铜铁。至于吃梦的貘,中国还真没有。
但《妖怪大全》描写的“貘”的形状,却是地道的中国货。乃出自白居易《貘屏赞》,其文曰:“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白居易在扶桑是天神般的诗人,他说的话自然是权威。但这权威的后面一句,“此兽食铁与铜,不食他物”,他们觉得不合自己的需要,就装看不见了。
中国倒是也有食梦的神怪,其名叫“伯奇”,或作“伯倚”,见于《续汉书·礼仪志》,大傩时的唱辞,有“伯奇食梦”之句。据萧兵先生考证:伯奇即凶鸟伯劳,而伯劳则为西周尹吉甫之子伯奇冤死后精魂所化。所谓“食梦”者,乃吞食致人恶梦之鬼物也。
敦煌写卷《白泽精怪图》有一段:“人夜得恶梦,旦起,于舍东北被发咒曰:‘伯奇伯奇,不饮酒食肉,常食高兴地,其恶梦归于伯奇,厌梦悤兴大福。’如此七咒,无咎也。”
由此看来,貘食铜铁,伯奇食梦,两不相干,那么日本人如果想借中国的材料造一个以恶梦为食的神兽,何不直接把伯奇取来,却偏要用两个来拼凑成一个笑话呢?原因不好揣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既然没有“食梦貘”这个妖怪,当然也不会在“百分之七十”之数。而日本的食梦貘有个更原始的名字,叫“巴库”。
牡丹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