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路缅怀童年拥抱大自然的无邪童趣，不觉已推门回了宿舍，屋内没有栗站长的踪影，不用猜测肯定聚到了打麻将的摊子。
栗站长喝高酒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陈年旧事。如困了入睡，那洪亮的鼾声除了我开着灯看书能对付，左邻右舍都得用被子蒙头才能入睡。不过我要动笔用脑，最好不过清静。
我泼了缸酽酽的茶水，点燃了香烟，找出稿纸着手写“关于南禾镇兴建‘跃进桥’资金缺口的报告。”
报告的上级单位大领导未作安排，只能先空开。首先写“跃进桥”六十年代下湾寨村集体因陋就简筑就，建成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以及该桥建成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其次介绍某年月日突发罕见山洪毁桥的情况。最后简述镇党委、镇政府决定兴建该桥。镇、村两级筹资万元，缺口万元资金无法筹措，恳请上级部门统筹解决。我刚写完，栗站长推开门笑眯眯地进来。
我问：“栗站长怎没上手？”
栗站长没急于回答，端起茶缸喝了个痛快，顺手抽了根烟点着大大地吸了一口说：“身无分文，每个月只有我挣那六百来块钱，除去摩托油钱、买烟，剩下的全的交给老婆安顿家的柴米油盐、两个孩子的纸笔书费，家里的耗子也等着这点钱。”
栗站长唏嘘了一声，继续说：“前几年孩子们小的时候咱那家是标准‘月光族’，省吃俭用每个月能糊弄着过，去年大家伙上了高中光景已经变成了寅吃卯粮。前些时上高中的儿子向家要钱，儿子拿了元报怨从来不多给点，别的同学兜里一掏就是几张百元大版，每个月二、三百元都不够，自己没有一个月花的超出过百元。
我给儿子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赌徒和一个农夫同到一家饭店，赌徒点了丰盛一桌，并要了酒，有的珍馐筷子都没碰，吃了几口就把几张百元钞票放到服务员的盘子里，打了一响指，告诉小姐剩下的钱是小费不用找啦。农夫只要了一菜一汤米饭，吃得盘光碗净，最后招呼服务小姐还有两分钱没找。苏格拉底和学生看到这一切。学生说：这个农夫太小气，瞧，那位先生多大方。苏格拉底说：农夫的钱里有血汗，赌徒的钱里有什么？我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每花一分钱都是你爸的血汗。儿子戏谑我说：别人如少给我找二分钱，我一定把老爸那二分血汗钱要回来！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太阳，谁愿让埋在书山题海的孩子缺吃少穿，谁不愿给攻坚的莘莘学子营造一片无忧无虑的氛围。我问儿子还需多少钱？儿子说：不用啦，我把你的血汗钱一个掰成两个用吧。”
听了孩子的诙谐话语，我和栗站长一阵好笑。
栗站长接着说：“春节过后，我一直想撂开工作做点买卖，行当来行当去也没寻摸住个赚钱营生。要数开个特色饭店是个好营生，利润也挺大。咱县的饭店你是知道的，无论哪个单位吃完，尊姓大名一填单擦擦嘴走人，一年半载不给你结帐，每天吃的人倒不少，能挂靠单位的就给你填单，你哪有那么多资金赊垫，三年二年再不给你算帐，不知谁挣了谁？没办法，啥也做不成，就这样混一天算一天。就照这样过下去，临死连个口含钱（口含钱：当地葬俗，人死后在死者嘴里塞枚硬币，愿死者在阴间有钱花）都赚不上。”
栗站长学校一毕业便被分配到了乡镇，奋斗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轮到个按副科级对待的林业站长。想不到刮了一阵愣提乡镇副职风。镇干部们对十羊九牧哭笑不得，无奈地开玩笑说一阵风镇大院吹落几片树叶就能砸住几个副科级领导。八个副镇长、四个副*都得有工作分管，光林业这块有主管林业站的副镇长，分管林业工作的副*，当然还有镇长抓全面工作，党委*宏观抓。栗站长头上顶着几位领导就像孙大圣跳到了如雷佛的手上，使出浑身本事，总在如来掌心蹦达。栗站长幡然顿悟，以前总不明白一群羊都争着抢着往头排跑，原来落在后面只能啃草根。
看到栗站长几天都懒得刮胡须一脸的庸懒，想到栗站长仅抽贰元一盒的“红旗渠”，总还经常断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有句古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本人也是无鱼之人，只好忽悠栗站长以渔，我说：“自古纨绔少伟男，从来寒门出贵子。你大儿子在高中学习挺不错，勒紧裤带培养儿子吧。将来儿子读完大学再考研、读博，比你有百万甚至千万不知要强多少倍。曾国藩有句名言：儿子比我强要钱干什么？实实在在说，清贫之家孩子们从小就深知钱来之不易，这种磨砺对孩子的成长以至终身都是莫大的财富。将来孩子们出身社会无论遭遇任何艰难困苦，受到何种挫折都会泰然自若。咱们这一茬人望子成龙心切，百般呵护子女，托在手上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头不敢给屁股。缺的就是历经磨难。”
栗站长说：“按你这一说就是缺钱最好，无钱是金？我看是狐狸吃葡萄，吃不着只好说葡萄酸？”
我俩哈哈大笑一通，我给栗站长扔了支烟，俩人点着吞云吐雾。
栗站长忽然说：“最近又要提拔一批人，不少人往县委大院疯跑找领导，有的到市里、省里找关系。听跑得有眉目的人泄密，肥缺位子都有了人选。你也该寻寻领导，这年代就得跑，没有天上掉林妹妹的美事。”
我说：“并不是咱不想跑，一听到提拔的风声，就好象特别留恋人生的人得了绝症，心如死灰，莫名绝望。你没听到社会上流传要想提拔的四句顺口溜：上边有个硬靠，四个老汉铺道，高跟鞋忽绕，抓住把柄硬闹。这四个条件本人一条都不具备。你死皮赖脸厚着脸皮空手套白狼往领导那儿蹭过几回，无论哪位都会认为你脑袋缺项，提拔肯定没你的份儿。再说，本人这点贼胆，这种乱忠厚没用的性情你也知道，给你个肥缺干干，你也不怎么样。占着位子不上下的折腾，你干不下去。你非得闯红灯、走钢丝、淌浑水。久履薄水，哪能不湿鞋，连个安稳觉都得不了。说不准哪天纪检、监察部门就会瞄住你，你不就成了腐败典型，你就会遗臭万年，你哪有颜对下一代？”
“错！完全是纸上谈兵，现实中，职位越高，权利也就越大，有权有势就会修练得成仙得道。公、检、法、纪纵然是齐天大圣，也奈何不得，孙大圣只能降妖伏魔，对付那群小巫，比如白骨精、狐狸精、琵琶精、飞禽走兽、鱼鳖虾蟹之流。遇到了有些招数占山为王的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罗刹女，大圣便难以搞定，只得借助四大金刚以及玉帝派的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这些佛兵天将来制服。最终牛魔王无非跟着众天将到西天佛地，在极乐世界修正果、享清闲。如果仰承了天地之灵气、万物之精华，修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就成了佛主如来、观世音菩萨等等，齐天大圣只有屈膝跪拜口称弟子的份儿。”
“栗站长你学校一毕业就到了乡镇，跌打滚爬了二十多年，想当年也是乡镇中最年轻很有作为的党委秘书，你的同学们，类似你的经历，早就当了乡镇*、乡镇长，局长都当得有些腻味，有的已是副处甚至正处，你怎么没修练个有模有样的金刚不坏之身干干？”
“你大概知道‘白首为郎’这个典故吧。汉武帝到郎署见到了衣冠不整、须鬓皓白的郎官颜驷，武帝不解地问为何这么老没得到重用？颜驷回答：文帝好文，而我好武；景帝好老，而我还年轻；陛下好少，而我已老。所以三代遭遇都不好。武帝惋惜人才被埋没，赏识颜驷的不趋炎附势、曲意逢迎的秉性，提拔重用他为会稽都尉。
本人肯定不能与颜驷媲美，但却有着类似的经历，我走马灯地绕了五个乡镇，无论到哪儿，不懂得巴结讨好头头，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话羞出口。年青时只是一个心眼埋头瞎干，期待领导组织提拔，组织认为你太年轻，资格不够，论资排辈不能提拔。一晃十几年过去，组织又考虑到你年龄已偏大，在十几年的工作中未展示了出类拔萃。
现在提拔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咱这点知识这把年龄，又不在了提拔范围。实际上也就是人们说滥了的那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其实早些年，平时腿勤点儿多往领导那儿跑，帮个闲忙，跑个穷腿，有机会跟领导汇报汇报工作。逢时过节送点烟酒，就凭这点感情投资就有机遇提拔重用。遗憾的是那时太单纯、幼稚，咱又出身在农村，县里部门也没有个三亲六友提携、点拨，等摸清了这套提拔之道，感情投资这套已经淘汰。现今你再搞点感情投资，会让人笑掉大牙，那真成了桃花园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秦、晋。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做当官梦啦。
《黄帝内经》上说‘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当个像样的官，喜、怒、忧、思、恐五味俱全，无官倒是一身轻，不用伤神，不必劳心，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忽悠，凭长寿往回赚吧！”“高！实在是高！”我学了《地道战》汤司令翘起大母指说：“乍看你一年四季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一副难得糊涂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境界真是超凡脱俗。《圣经》上说与天使同行，最好沉默不语。我看我也算与高人相居，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栗站长坐在炕沿用脚尖把鞋蹬落翻身上炕，三两下剥光衣服，抱着被子躺了下来。
我说：“作个好梦。”
“人一过四十，连梦都懒得作，偶尔有梦，尽是些心惊肉跳的噩梦，真怕作梦。”栗站长说得慢声慢气，最后句几乎是自言自语。
我点了烟，无聊地吐出一个烟圈，顺着翻滚的烟圈，看到卷柜上那盆吊兰垂下的几簇叶片卷曲，几片边叶已枯黄，大概有些时日没浇水。我从柜上把花盆拿下放在地上，把枯死的叶子撕掉，用手指挖挖盆土，*没一点湿气。我欣赏吊兰顽强的生命力，没肥缺水竟然倔强地繁茂，并在垂挂的茎间点缀着白瓣黄芯的小花，正是这星星点点绿丛中的白洁，更显示了吊兰的高雅、大气。难怪丹青们能在万千花卉中精选了梅、兰、竹、菊为国画四君子。我提起茶壶里里外外把盆花浇了个透彻，吊兰绽放了水晶晶的艳绿。
“啪哒”一声开关响，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的世界。
我嚷嚷：“你神经病，咱俩有君子协定，呼噜你尽管打，开灯熄灯是我的事！”
“黑一会儿，我尿急。”栗站长说着开了扇窗，探头在窗外左右看了看，于是哗啦啦撒尿。
歌厅悠扬的歌声从敞开的窗子飘进宿舍，栗站长眯眯瞪瞪地说：“真是世风日下，作歌的没词可作，挖空心思作首《漫驴》（方言：驴交配）。”
栗站长在眯糊中仍不失机敏，诙谐的打趣逗得我失笑。《曼丽》这首唱红大江南北的歌，因其旋律深沉别有韵味令众多青年男女着迷。男主人公期盼不辞而去的梦中倩人曼丽回心转意的倾叙肺腑与多少怨男痴女产生了共鸣。《曼丽》让人听的耳朵都起了老茧，栗站长绝不是不明白，我也不必费口舌说知道破。
夜半开窗便急，栗站长并非始作俑者，大概以前不知哪位，或许夜半三更尿急来不及穿衣出院，急中生智开窗救急，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就会有第二、第三个，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正应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屋子又重现了光明，一百瓦的白炽灯贼亮。
我忽地有了倡议书下笔的感觉，下湾寨十之六、七人们供奉着菩萨，善男信女不少，如从轮回、因果报应立意号召村民或许会出现捐资奇迹。于是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捐资兴建一座慈善桥，
造福众生百年功德碑，
尊敬的***：
“跃进桥”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集体群策群力筑就。设计不尽合理，建筑质量低下，历经三十多年的沧桑，桥面斑斑驳驳不堪负重；桥墩歪斜走形岌岌可危，像一位风蚀残年的耄耋老人。特别是近日一场罕见突发山洪肆虐，桥墩下沉，桥面塌陷，已成为危桥、险桥，人行已是勉强，车辆全然不能通行。
曾几何时，“跃进桥”迎来一车车农资、生活必需品进入千家百户；送走一辆辆蔬菜、粮食走向华夏南北。“跃进桥”是一座百姓离不开的致富之桥，更是新世纪下湾寨走向大世界的生命之桥。有识之士呼吁：兴建“跃进桥”，振兴下湾寨。村委顺民情，解民意，决定投资六十万元建桥。采取争取上级拨一点，村民集一点，外埠发达赤子捐一点的措施。通过村委不懈的努力，大家的鼎力支助，一座壮观的现代化大桥奉献给你们将指日可待。
古代佛语说的好：“骑马坐轿为何因，前世修桥补路人。”
父老乡亲、外埠赤子们：为了生您养您这方热土的昌盛，为了咱们后代的兴旺盛达，请您伸出高贵之手，发慈悲之心，慷慨解囊，造成“捐赠者人前显圣，不捐的愧对乡党、无颜后代”的氛围。村委将把您的捐赠如数地镌刻在大理石上，耸立于桥头，让世人、后代虔诚缅怀您的功德。
您的爱心将与日月同辉；您的功德将与大地共存！
此致
下湾寨村民委员会
* 年*月*日
草草浏览一遍，觉得要说的都已写明白，就是有些舞文弄墨。不觉哈欠连连，睡意阵阵袭来。撇开草稿，脱了衣裤，仰面躺下，随手关灯。
朦胧的月光洒进窗户，月色勾勒了窗外那棵繁茂的云杉斑驳的剪影，不容你幻想那旁逸斜出的枝丫好似何等物种，脑袋已昏昏沉沉，瞑瞑之中脑海浮现了梦寐以求的成功与荣耀，男人的自信、自尊、阳光、辉煌……不觉一丝凉凉的泪似虫子痒痒地顺着脸颊爬下，懒得擦拭，任由泪水痛快淋漓。健康知识告诫人们：眼泪是有毒的，强忍
眼泪有损身体，特别是伤害视力。
后 记
来年早春，县水利局投资五十六万元新建了大桥，桥墩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八米跨度的桥面是大型预制构件，单孔大桥任洪水倾泻，大桥可承载百吨重量。大桥建筑得科学、坚固、壮观、大气。美中不足之处是未镌刻桥名。在我的印象中，很少有没有名称的桥。一千多年前有古朴的拱桥“赵州桥”；自己设计建造的“南京长江大桥”叫中国人自豪了好几十年。这座桥再叫“跃进桥”，有点落时，“惠民桥”有应时之嫌。我建议康*用红油漆书写“下湾大桥”。
我问康*村民集资的情况，康*无奈地说：“现在农村的工作没法做啦，人们除了不要逮捕证，啥利都想要；不管你干啥，除一分钱不给你，啥话都敢说。干部们忙乎了一阵子，白白花了四、五百块印刷费，给在外有权有势有钱的也寄了不少倡议书，没一个有反馈的。村中也只寥寥几户给的，连印刷费都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