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沈从文与近代中国(1902-1947)》,作者:孙德鹏,版本:大学问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
“大历史”的发生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
前一天晚上,这些大人们分明还在红着脸在灯光下磨着刀,擦着枪,“一面检查枪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微笑”,于是年幼的沈从文“也跟着他们微笑”。他“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紧张气氛,也无从得知那天晚上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情,等到他照常睡醒了,才看到全家“各个人皆脸白白儿的”,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家里似乎少了几个人,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直到此时,他的父亲才告诉他“造反”,但*败了。
辛亥革命时期沈从文全家合影,前方白衣黑裤者为沈从文。
“革命算已失败了,*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戮。当初每天必*一百左右,每次*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由于*戮太重,*不胜*,因此刽子手发明出一种神裁的方法,将犯人生死委托给乡民信奉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沈从文的母亲黄素英与父亲沈宗嗣。
“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这就是名为“辛亥革命”的时代风潮教给沈从文最生动的一课。在沈从文的自传中,革命与战争的屠刀在他的家乡湖南凤凰小城里反复刷洗,每一次都血流成河。革命后不久,当这名不到十四五岁的少年踏上军旅生涯后,他见证的暴力场景就更不胜枚举。*人是打发无聊的“兴奋”事情,在看完砍头行刑之后,那些活力四射的同袍们会互相投掷人头取乐。沈从文本人也乐在其中,他好奇地踢了人头一脚,“踢疼了自己的脚趾尖”。晚上,那柄砍掉了无数颗脑袋的大刀,则被士兵们用来*狗切肉,“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入伍后》,作者:沈从文,版本:1929年2月,这本小说集记述了沈从文在军队中的经历。
从某种程度上说,几乎可以说是革命,就此打开了血腥死亡的笼头。革命之后,袁世凯篡窃称帝的野心,使刚刚肇建的新生民国再度陷入混乱当中,二次革命、护国运动在湖南掀起的风潮,很快夹着浓重的血腥味吹到这座湘西乡城。袁世凯死后的军阀割据,又让湘西再度成为群雄竞逐的对象。
能从这片乱世中趁势崛起的军头,都毫无疑问是果于*伐的狠角色。沈从文所追随的筸军头领陈渠珍就是个中翘楚。尽管沈从文对陈渠珍的印象颇佳,在他的“书房里,有四五个大楠木橱柜,装着百余轴宋至明清字画,还有几十件铜器,一大批碑帖和古磁(陶瓷),以及十几箱书籍”,《边城》中“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极其得法,并无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的赞美也可以说归于这位军头的军政手腕。不过,他同样也是一个狠角色。
沈从文想必没有读过这位军头的回忆录《艽野尘梦》,不然他一定会被这位军头在辛亥革命时死里逃生的惨酷经历而深深吸引。革命爆发时,驻守西藏的陈渠珍为了避免被当地乱兵裹挟,带兵万里返乡,深入大漠,粮食断绝,追随士兵日有死亡。在一天中午,陈渠珍突然听到士兵哗变的声音,前往探视,才发现“士兵杨某,昨晚死于道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乃寻其遗骸食之。殊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尽,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陈渠珍率领的就是这样一支因饥饿丧失理智的虎狼士兵回归乡里,在历经这一切死生的残酷试炼,他最终能凭借武力在湘西构建自己的独立王国,麾下有着怎样视生死如草芥的军队,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