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镛 上海市崇明人，1949年出生，年少时就读于崇明县大同中学、上海市崇明中学，之后毕业于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大专班、本科班。1969年高中毕业后回大同乡务农，1972年参加工作后曾先后在县教卫局、上山下乡办公室、县中小学科技站、县工业委员会、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等机关事业单位工作。期间曾在上海市知青慰问团云南团西双版纳分团橄榄坝农场小组工作过20个月。曾在《人民教育》、《上海教育》、《上海教育科研》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也在《西双版纳州报》上发表过散文、诗歌。©本文经授权后发表，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编辑授权。

怀念我的外婆

今年4月1日，趁周末天气好，我和夫人，带着媳妇、孙女（儿子因在上班，未能参加祭祖活动）开着车，带着青团、水果、去看看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外婆家在原城桥乡元陆大队，现在城桥镇新湾路民沟西侧，外公、外婆的坟就在老宅东边的竹园里。一下车，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满竹园发白的竹叶和各种各样的杂草，自然而杂乱无章，亲翠而生机勃勃。竹园边，几摊锡箔灰随微风飘东飘西。这一切告诉我们，竹林太密，脚插不进，人走不进，点香上烛、磕头祭祖只能在外面进行。我点着香烛、磕着头，脑子里情不自禁地闪现一个又一个永远留在脑子里的镜头。

裁缝师傅年轻时出秀

一说起外婆，不管是表姊们，还是姨姊们，她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是逢年过节。着新衣裳，勿要担心事，找外婆牌头，当然并非是外公、外婆买现成衣裳给我们。那个年代，过年特，到镇上洋布店买一段洋布，或由娘织一墨白布，到镇上染坊里染一下，然后请裁缝师傅给每个孩子量体裁衣，由师傅一针一线做成裤子、罩衫。到大年初一，着在身上新新堂堂、光光生生，大人开兴、小囡高兴，大人有面子、小囡有里子。一般人家的娘，都要早计划、早打算，什么时候纺纱、织布，什么时候染布，什么时候约好裁缝师傅。我们家这个事情就省力了，外婆就是裁缝师傅。她一到过年，白天，戴好眼镜，连坐几个钟头；晚上，在洋油灯盏下加班加点，为我们姊们六个缝制新衣服。一般要连做一个礼拜到10天。妈妈织布时，她还纺纱、做梭肚形。这些情景，我们都是亲眼目赌，身受感触。到现在为止，大家还历历在目。

我外婆1897年生于桥镇东河沿45号（原61号），今年126岁。卒于1986年农历2月28日（新村乡大娘舅家），时年89岁。她是城里人，从小接受传统的正规教育，说话细声细气，文雅而细腻，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16岁与外公成婚，25岁生下我妈妈（老大），总共生了8个孩子，5个男孩（其中一个中途夭折）、3个女孩。当时，尽管外公在启东汇龙镇替一家私营企业当账房先生，外婆在外当裁缝师傅，还是不能养活7个子女。所以，忍心送走了二个娘舅、一个娘姨，实际抚养的是四个子女。我妈是老大，既是小囡头儿，又是家庭主管。外公、外婆吃辛吃苦把四个儿子、女儿拉扯大，让他们一个一个成家立业。我妈婚后，一下子养了我们姊们六个，老爸在上海工作（老爸19岁时，亲婆因病过世），外婆就来照顾我们。严格地说，我们大小姊们都是外婆带大的。因此，和外婆特别亲，沾外婆的光也多。我们从来不叫外婆，而是格外亲切地叫一声“亲婆”。

大灶头上一把好手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当家的女同志，一日三顿都忙在灶头上。我妈四清运动后期入党，担任大队妇女主任后，日里夜里一直跑大队开会，参加生产队劳动，很少有精力顾及全家，尤其是我们的吃喝拉撒，这个任务就历史地落在外婆身上。小的辰光，从早饭、中饭、到夜饭；上学后，特别是我们去蟠龙小学、大同中学读书时，还要给我们带点心（即中饭）。当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外婆为了让我们吃饱、吃好，动足脑筋，把食堂里领来的粥，千方百计加荠菜、卧藤藤、小尖头、猫耳朵草等青头，既让我们早晨吃饱，又把中午的一只一只饭盒子装好。这可不是一天二天、一个月二个月、一年二年，而是几年如一日地操作。她从不叫苦、叫累，生活在前头，吃饭在后头，她吃的都是我们的剩菜剩饭。当然，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外婆身上的担子稍微轻一点。每个月的油多了、缸里的米滿了，可以难得开开荤了，外婆也可以大显身手了。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她可以配合老妈烧一庎厨小菜：红烧肉，鲜红敞亮；蛋饺子几乎只只一样；炒肉瓜，酱瓜脆、肉丝嫩；酱瓜末洋扁豆，黑白分明；红烧鲫鱼，鲜得来，吃后眉毛落下来。当然，还有红烧芋艿、红烧洋山芋、笃蹄膀、咸菜毛豆子等，应有尽有。我们现在姊们几个多会烧一桌菜，都是从外婆那里看得来、学得来。烧菜，除了需要新鲜的食材和调味品之外，灶口火候的掌握也是很重要的。外婆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用硬柴火，即树梢、旧木棍、棉花箕、豆箕等；什么时候用软柴火，即稻柴、麦稭等。

当然，大灶头上当厨师傅，还有一个功夫就是灶头上一定要清清爽爽。否则，看看这副灶头，就要隔夜冷饭呕出来。吾里外婆理的灶头，真是呒话头！从灶沿到镬㔶，一直瞭瞭清清。镬㔶的木头是白的，镬㔶的毛竹片也是白的。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干净？外婆严格要求自己，每三天，外婆要用滚烫的石碱水，里里外外洗一遍。包括揩灶布，摸上去也清爽。“大灶头上一把好手”送给外婆，名副其实！

服侍孕妇照顾小孩的高手

外婆的一生，是吃苦耐劳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给子女及子孙的一生。尤其是她把自己内在的聪慧、幽默、细腻和外在的高鼻梁、双眼皮、白皮肤等，都毫不保留地传给了我们，成为我们二代人的骄傲，也算是我们对她的回报。我妈几乎所有的阿侄男女、外甥男女从娘肚里出来后，都经过外婆的手。她虽然不是产科医生、不是护士，但产后大人、小囡的照顾都有她的心血和奉献！她的体贴入微是人群中少之又少的。大人不说了，她几乎带过所有的孙男子侄、外孙男女。她不管是在上海、崇明，不论是在南门、乡下，谁家要添宝宝了，她都要提前整理衣物、提前报到，义不容辞，细心服务。什么喂米浆、换尿布、给小孩洗澡，样样得心应手。不管那一家娘舅、舅妈、娘姨、娘姨夫，当然也包括我们家，外婆一到，心就定了，事体也就下落了。这些事尽管已过去六七十年，但大家都记忆犹新。

我为写这篇怀念文章，和小娘舅通过一个电话，他还和我讲了一个故事。他从小就送给现建设乡九大队（下三星镇西面）张家，当兵时到大同来与亲娘相认。外婆一直认为欠了小儿子一份情，有点过意不去，她要小儿子原谅她。小娘舅通情达理，说这不是爷娘欠我，而是当时的社会造成的。外婆一直牵挂他，当娘舅退伍回崇，舅妈肚子里有了第二个孩子（外婆已81岁髙龄），她坚持要在小媳妇做月子时去服伺一个月。她说到做到，18头牛也拉不回，娘舅、舅妈十分感动。实际上，外婆就是张家救火队的大队长，那家有事急救，她来了；那家有困难，她又义不容辞，去帮忙。十年内乱期间，二大姨家有点特殊情况，她又去上海连续服务四年。

寓教于乐的人生启蒙老师

孩子的成长离不开自己的父母，从某种程度上说，父母的一言一行有形无形地影响着我们的一生，成为我们的第一任启蒙老师。外婆从小带大我们，她对我们基本上不打、不骂，寓教于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她经常教育我们说：“小囡要听大人的话，出门要给家里人打个招呼，碰到亲戚、邻居、队里的伯伯妈妈、哥哥姐姐都要叫一声，打一个招呼；别人给你东西吃，未经屋里大人同意，不能隨便拿，推脱不了，吃了人家的东西，要谢谢！回来要告诉大人。走路要一时及头，看清路面，不东张西望，更不能调路头（没有礼貌地和人说话）。学堂里放学后，不能东弯西到，要抓紧回家做作业。做好作业，出去挑羊草，不能踩坏生产队里及私人自留地里的庄稼……”家训、家规，在有意无意的老外婆教育中形成了。直到现在，我们姊们，尤其女姊们四个在出嫁吃夫家饭后，深受婆家及所在小队邻居的好评。四个妹妹待人诚恳，厚爱公婆。四个妹妹的婆阿妈，年纪大了，不管家里有几房媳妇，都原意和我的妹妹过。

外婆教育培养我们，十分注意讲话艺术，不伤我们自尊，千方百计启动我们内在的纠错机制，让我们自我反醒、自我改正。有一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是我上初中之后，有一年过年，家里的长生果、蚕豆多了，妈妈想培养我们的自我管理能力，炒好后，每人一小坛。你想拔长点，平时吃少点；你想过念头，多吃点，吃完就没有了！新年里，招待亲戚朋友的，装在大坛里，小坛放在大坛上头。我是老大，又是男孩，炒长生果是我的最爱。有时候，我吃一次就要吃一升箩。我知道，这样吃下去，很快就没有了！于是，开始动大坛里公共财产的脑筋。我趁妈妈到生产队里劳动，几个妹妹出去玩，外婆在灶头上忙时，走进房间，关好门，拿下小坛，从大坛里偷花生吃。怕老娘发现，用升箩拿走花生后，用手把坛里花生弄弄松，这样还是一坛。可时间长了，老妈和外婆还是发现了这个问题。为了既尊重我，又教育我，有一天，趁几个妹妹不在，娘俩在我面前唱起了双簧。我妈对外婆说：“姆妈，吾里屋里最近有老鼠。大坛里的长生果、蚕豆少了不少。我想最近也呒何人来过？”外婆马上接上话柄，一面看着我，一面对我妈说：“领弟（我妈小名），我看吾里屋里有大老鼠。”我一听就明白了！妈和外婆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是我所为，只是给我面子，不当面拆穿。我红着脸，把自己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一五一十向她们作了汇报。并表示，今后不再做错事。妈和外婆当场表扬我，敢于承认错误、愿意改正错误，这是好的。并告知我，她们知道我喜欢吃花生，吃完了，只要家里有，给她们说一下，还是可以供应，但背后不能做小动作，不能养成这个习惯。你现在小，将来长大了到社会上工作，要做老实人，办老实事。二位老师说得我心服口服。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场景，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着。

外婆离世多年，而我也年已古稀，我依然时时怀念着外婆。因为外婆是裁缝师傅，年轻时出秀；大灶头上的一把好手；服侍孕妇、照顾小孩的高手；寓教于乐的人生启蒙老师。

此文成稿后，钱维军先生对文字，尤其是崇明方言作了修改，在此表示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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