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于勒小馆开张已有两年半,得益于各位的厚爱,旺季时餐厅门庭若市。我给前来吃蚝的顾客做过人物画像,有三成是生蚝饕餮家,两成是严肃文学同好,剩下的将近一半都是生物学爱好者。这一半的同仁消费水平不是最高,但极富钻研精神,他们总是拉着我刨根问底,我只能被动地把那个讲了一万遍的故事每晚赘述。老故事就像陈年酒,虽然香,但酒精的挥发是难以避免的,久了就不再醉人。
那我是否有新故事呢?
有一个很深邃的故事。
两年多前,我对生蚝的某些社会学属性进行了一些粗浅的研究,赢得了不少网友的交口称赞。但在“于勒小馆”这座不到200平米的斗室中,和生蚝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我从日本、法国、澳大利亚、湛江等地运输的生蚝,通常只会在仓库的冷柜保存2到3天的时间,以保证蚝的新鲜度,我在仓库安装了好几个高清摄像头,以便及时将死掉的蚝清理出去。当餐厅没有客人,大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会盯着监控屏幕,漫无目的地看着它们在那一动不动。我知道生蚝成年后由于斧足退化,除了微微开闭壳外再也不能移动分毫(不像它的亲戚扇贝,还会跑哦!),但我就喜欢看它们,那感觉就像在凝视夜空,或者深渊。
吉拉多生蚝
我常夜不归宿,就在仓库楼上的沙发和衣而卧,而生蚝们就在楼下,睡得比我更香。当然也可能没睡,只是闭着壳在暗中观察。我无数次在迷迷糊糊的梦中嗅到海腥味,按理说这气息是不可能穿墙而过的,但是我就是闻到了。我还梦见身处潮信,那种动摄心魄的体验太过身临其境,以至于我醒来后还有眩晕之感。
两年多来,我一直把于勒小馆当作我的世俗修道院,在这里我离群索居,仿佛只和一个神灵对话,但我不知道它是谁。
二、
而在上周,我终于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我日复一日于监控室中凝望生蚝的死活,有时打起了盹,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清理掉新死的蚝,当我连滚带爬冲向仓库时,却发现每个死蚝上都会附着着一只活蚝。这让我很是震惊,第一,生蚝成年后是不能移动的,它是如何移动到死蚝身上去的?第二,它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两个问题我得出两个猜想,史称于勒第一、第二猜想。于勒第一猜想是:生蚝的斧足其实并未完全退化,人们之所以认为它们不会移动,是没有观察到而已,众所周知,生蚝在一切天敌面前都会保持闭壳状态,这样自然观测不到它们的游动。
于勒第二猜想是:它是在。。。
说出来有些不雅。
总之,时隔2年半后,生蚝再次激发出了我的科研兴致。
我翻阅了很多科研材料,甚至去Nature学习了关于牡蛎研究的最新成果,虽然相处日久,但我仍为生蚝的杰出和不可思议而震惊。举几个例子:
如以上研究可见,2亿年来看似毫无变化的生蚝,其实具备令人类吃惊的高可塑性。
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个的研究方向:科学家认为,生蚝能听见声音。它虽然没有听觉神经,但它具备一种囊体,能够感知水流和空气的振动,而声波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振动。
这就是生蚝用来趋利避害的法宝,涨潮时,它们提前感受到潮水的振动,从而张开壳迎接浮游生物的到来。退潮时则反之。它们还能通过振动感受到虾类、海星海螺等天敌的逼近。
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生蚝进入生殖季节后,总是在同一时间排卵排精,客观上大大提高了授精效率,这里面是否有主观因素呢? 它们是如何感知和约定时间的?法国科学家观测到,生蚝们往往在雷雨天气排卵授精,该科学家的结论是生蚝被雷电吓尿了,误打误撞形成了同时排卵排精的习惯。
而我的猜想,亦即于勒第三猜想:生蚝其实聪明到以雷电为信,约好在雷电大作时集体授精。
它们是如何进行约定的?我是个笃信进化论的人,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是:生蚝感受得到雷电的振动,而在某个时间点,在一个生蚝群体里正好有几只蚝喜欢于雷电期间排卵排精,这大大提高了该种群的繁殖效率,这几只蚝将自己的喜好遗传了下去,他们的子子孙孙无穷匮,其他种群的生蚝则由于授精自由散漫而繁衍不畅。久而久之,雷电达蚝的后代占领了全球,“在雷电期间授精”就成为了刻入基因的本能了。
于勒第三猜想为印证生蚝能够感知振动提供了坚实的证据。
我了解到的另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科研成果,来自于著名生物学家学家F.A.Brown,“在上世纪50年代,Brown从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下来了一批牡蛎,放进了千里之外芝加哥一个地下室里的水族箱,他的研究方向是生物节律,他知道牡蛎会随着潮水的涨落而起居。
搬入新居的头两个星期,什么都没有改变。牡蛎们依然按照它们正常的规律生活:它们时而缩回去,时而张开壳,捕捉海水里的浮游生物,喂养自己,一切遵循着遥远的康奈提格海岸的潮起潮落。
但是接下来的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情。它们依然像潮水一样起伏,但是它们的高潮期行为却不再和康奈提格的潮水吻合了。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加利福尼亚,不是多佛,不符合科学所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
经过反复计算,Brown意识到一点: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
但是芝加哥没有海。
这些牡蛎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里,生活在玻璃箱的人造海水中。但它们知道海的存在,它们的祖先已经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它们可以离开海,海却不会离开它们。Brown猜测,也许牡蛎是感知到了气压的变化,从中反推出了潮汐应来的时间、自己应有的节律。没有任何一只牡蛎是有意识地在做这一切——但在某种深层的意义上,它们正想象着这样的一片海,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海,在那里会有潮起潮落,而它们会随着海的节律而开合。
芝加哥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
(以上段落摘自“F. A. Brown, Jr., Persistent activity rhythms in theoyster.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ology, 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