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上多出来的五万块钱,像是老天爷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我反复数了三遍,没错,就是多了五万。
柜台那个小姑娘说:"李老师,这钱是您的,您退休金涨了,还给您补发了。"
我愣在那儿,手里捏着存折,有些不知所措。
这年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人家小姑娘笑眯眯的,一脸认真:"国家政策调整,您这批老教师都有补发的。"
我六十岁了,在县一中教了三十多年语文,对粉笔字和黑板,比对自己的手掌还熟悉。
那天从银行出来,我特意绕道走了一趟原来的学校。
校门还是那个校门,只是门口的大杨树更粗壮了,树荫下多了几个小贩,卖冰棍和零食的。
我站在树荫里,看着一群穿校服的孩子有说有笑地走进校门,突然有些恍惚。
三十年前,我也是这样,背着印有"文革万岁"的黄书包,穿过这道门。
然后成了教师,成了这所学校的一部分,直到去年退休。
妻子走了十年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病。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撞击窗户,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冻住。
医院的走廊又白又长,我在病房外面抽了一整夜的烟,天亮时,她就走了。
这十年间,我像根老松树,独自挺立在时光的风雨里,也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在小区花园里转三圈,回家煮一锅小米粥,配咸菜和花生米,看着窗外从黑暗到天明,再泡一壶茶,翻开报纸,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地方新闻。
单位分的这套房子不大不小,两室一厅,刚好够我一个人住。
家具都是老式的,木头的,有些是我和妻子结婚时买的,有些是单位发的,笨重却结实,像我这一辈子的日子,没什么花哨,但踏实可靠。
"文卿,文卿!"楼下传来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探出头去,是对门的王大妈,今年大概七十出头,耳朵有点背,说话总是比别人响一些。
"下来,下来!我有事跟你说!"她站在楼下,一手叉腰,一手挥着。
王大妈是我家对门的热心肠,丈夫早年因工伤离世,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现在都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
她闲不住,总爱张罗着帮左邻右舍的人牵线搭桥,在小区里颇有名气。
我下楼去,她已经在小区花坛边上的石凳上坐好了,手里捧着个搪瓷盆,里面放着刚摘的小白菜。
"文卿啊,这菜你尝尝,今年的格外甜。"她搁下菜,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后院那块地,种什么什么旺,比集市上的强多了。"
"大妈,谢谢,您又费心了。"我笑着接过菜,闻到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这是春天的味道,记忆中小时候奶奶院子里也会有这种味道。
"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做饭炒菜的,多不像样子。"王大妈皱着眉头看我,那神情就像看着犯了错的孙子,"整天闷在家里,跟个老头似的,你才多大年纪?六十岁,在我们那会儿,还是壮年呢!"
她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子劲头,像是赶集时讨价还价的干练。
"我这不挺好的嘛,有书看,有报纸,收音机,电视机,热闹着呢。"我笑了笑,把白菜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布兜里。
这是妻子生前纳的鞋样的布兜,边上还有她绣的一朵小梅花,我一直舍不得丢。
"那能一样吗?男人岁数大了,不能一个人过,这不是罪自己吗?"王大妈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说,"你家老伴走了这么多年,也该重新找个人了。我家老头子也离开十多年了,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我早就再找一个了。"
她这话不知说过多少次,我总是笑笑就过去了。
可今天,可能是因为存折上多出来的那五万块钱,也可能是因为春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我忽然有些动摇。
"你说,我这把年纪,谁还会看得上?"我半开玩笑地问。
王大妈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哎哟,你看看你,一表人才的,退休教师,有文化有房子,身体还硬朗,多少人抢着要呢!"
她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总结了四条路:社区联谊会,公园晨练,老年大学,还有让你闺女帮忙物色。这四条路准行!"
我被她逗笑了,想起年轻时学生们偷传的恋爱攻略,跟这也差不多。
"行,这回我认真考虑考虑。"我点点头,心里竟有些期待。
晚上回到家,我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
头发白了大半,但还算浓密;脸上的皱纹不少,却也显得有些沉稳;身材保持得还行,就是腰间多了点赘肉;穿着,嗯,确实有些老气了,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毛衣和灰色布裤子,像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标准装束。
我打开衣柜,翻出一件女儿去年送的羊毛衫,深棕色的,领口是V字形的,据说这样显得精神。
"爸,你这衣柜里的衣服,都能办个服装博物馆了。"女儿小莉上次回来看我时,半开玩笑地说,"都什么年代了,您还穿这些。"
我笑着应付过去,但心里明白,这些年来,我确实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衣柜最里面,还挂着妻子的几件衣裳,有时我会拿出来闻一闻,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妻子站在一片花海中,对我笑着说:"老李,别傻了,日子还长着呢。"
第二天是周四,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有个联谊会,王大妈早早就来敲我的门。
"文卿,快点,穿好了没有?"她在门外催促,声音大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我有些尴尬地开门,身上是那件深棕色的羊毛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哎呦,精神了不少!"王大妈上下打量我,满意地点点头,"走吧,可别让人等着。"
活动室里摆了几桌茶点,红枣、花生、瓜子、麦芽糖,还有几盘切好的水果,都是我们这个年代人爱吃的东西。
大伙儿围坐一圈,有说有笑。有些是熟面孔,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有些则是陌生的,可能是附近社区的。
社区的张主任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个名单,一个个介绍大家。
轮到我时,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这位是李文卿老师,在县一中教了三十多年语文,桃李满天下,是咱们社区的文化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点头致意。
对面一位穿红色花棉袄的阿姨,一下子把目光转向我,眼睛亮得惊人。
她约莫六十出头,头发染成了棕色,烫成小卷,脸上的妆有些浓,远远看上去倒显得年轻几岁。
茶话会结束后,她主动过来搭讪:"李老师,久仰大名。我姓孙,孙桂芝,家住东边的锦华小区。"
她说话时喜欢摆弄手上的金戒指,那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要刺痛别人的眼睛。
"孙阿姨您好,过奖了。"我礼貌地回应,心里有些拘谨。
上一次和陌生女性说这么多话,还是在十年前,和学生家长开家长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