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警惕历史性散文的泛滥

唐政

近些年，许多杂志和报纸副刊对所谓的历史性散文是越来越青睐有加。动辄一万字、二万字，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散文有看点，有历史视觉，有思想深度，似乎进退自如。更重要的是，从大量史料中挖掘和筛选出来的东西，会让更多的普通读者觉得新奇，有阅读的快感。我不反对写这样的散文，但反对一窝蜂。甚至有的刊物明确提出，传统的写人、写景的散文，拒收。 倡导散文的历史厚重感，没错，但这只是对散文中某一种题材的要求。更何况，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这类题材。从当今散文呈现出来的状态来看，我们也很清楚，大量的写历史题材的散文，事实上只是换了一个叙述角度，一种语言，一种表现形式，并没有弄出什么新的东西，尤其是思想上几乎没有超越历代史家的可能。大家比的是谁拥有的史料更详实，谁写出来的东西有更多的人不知道。这类题材的作品，其实真正可供创作者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少，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和事件，大多已经盖棺定论。即使还有许多值得争议或者尚未有定论的史实，也不允许做过多的文学想象和加工。除非你本身就是这方面的研究专家，有自己的研究成果。否则，只能依据正史借鉴野史，偏激一点的也不能脱离野史，这对创作者是有挑战性的。

而真正学历史、研究历史的人，他们的叙述视野和方式又与文学家不同。他们更尊重史实，突出史料价值，考据充分，溯源可靠，博采众长。他们看重的是历史的真实性和历史价值。而文学家笔下的历史必将是有文学色彩的历史，充分借助野史和至今还存在着种种不确定性的历史结论，以及文学家的想象、发挥，突出的是故事的精彩度和人物命运的复杂性。他们要么从众多复杂多变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中，抽离出某个单一的人物或者事件来，放大人物和事件。要么把某一个独立的历史人物或者史料想当然地揉进一个特定的时代和背景中，展开宏阔的叙事。而更多的是把一些历史上并无多大贡献和历史价值的人物和事件片断，片面放大。让一些普通的对历史知识一知半解的读者误认为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这和历史剧不一样，历史剧允许演员的演绎和艺术的加工。而历史性散文，强调的是“历史性”而不是“散文”，散文只是一种表现方式。

的确，中国的当代散文，我们从中学时代便开始接触的，像朱自清、杨朔、刘白羽等，他们的散文影响了几代人。以至于今天，我们写人写景依旧没有脱离他们的基本模式。但我们不能据此就简单地否定写人和写景的散文。每一种文学样式都要与时俱进，不断地推陈出新，我们绝不能因为某种表现形式而否定某一种题材。在有些人看来，历史性散文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甚至只要是披着历史性散文的外衣，传统的写人写景也是可以容忍并接受的。历史性散文听起来不仅高大上，而且吸引读者，在欣赏文学作品的同时也顺带了解历史。但事实上，很多历史性散文只是对历史的白话化，把古文翻译成了今文。史料还是那些史料，只是加强了人物和故事的完整性。

为什么编者和读者如此怠慢传统的写人写景的抒情性和叙事性散文？这要从写人物和写景物的根上去寻找答案。我们很多的散文家，写某个人物、某处景点，比喻永远是那些比喻，方法还是那些方法。而且始终不能站在思想和哲学的高度，去俯景瞰人。要么见景不见人，要么见人不见景，叙述平面化，导致审美的同质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散文家应该多向小说家学习。你看他们从来不写无用之景，凡是涉及到任何景物的描写，要么是一种心理暗示，要么是人物思想情感的铺垫。像传统的《荷塘月色》和《谁是最可爱的人》，现在读来，虽然依旧是美不胜收和热血沸腾。但今天的散文还能这样写吗？如果理论上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让现实去回答。今天的读者更多的倾向于“向内”的描写，而不是“向外”。更多的是从精神层面去理解和接受审美的愉悦，更喜欢主观化、情感化了的景，更喜欢立体化、细节化了的人。而传统的散文是很难达到这个要求的。编者和读者出现了集体的审美疲惫。所以当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和于丹的“心灵鸡汤”出来的时候，一时洛阳纸贵。当然，读者的口味是不断变化的，而且总体来讲，品位是越来越高。文化散文和心灵鸡汤经历了短暂的繁荣后便归入沉寂，也是这个道理。

近几年，历史性散文一直处于兴奋状态。随便翻开一本杂志，在散文这个窗口里总是能发现这类散文的踪影，而且渐呈泛滥之势。以前写景抒情的散文已渐渐被胸怀更加敞亮的地理散文所取代。而且是大地理概念。以前写人写事的，则被历史性散文占据了主要舞台。说实在的，谁的锅里还没有一点菜，我们的散文家只要埋头历史，写几篇所谓的历史性散文也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不能刻意，不能做作，不能厚此薄比，不能误导读者。如果某个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你所生活的城市或者个人经历有着某种关联和交叉，借助独有的地方史料和个人资源，把他们挖掘出来，这也是对历史和这座城市的贡献。然而，那些八杆子都打不着，纯粹依赖史料进行翻新，又没有自己独特的历史观，这样的历史性散文还是要慎而为之。以成都为例，我所认识的冉云飞、聂作平、龚静染等，近些年都在历史性散文创作上有所建树。但他们的历史性散文很少超出大蜀国，比如写李冰，写司马相如，写赵尔丰，写杨雄、岳钟琪，这些都是蜀地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创作者又有条件查阅地方志，走访当事人，寻觅被埋没了的历史烟尘，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是值得称道的。但更多的则是，把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从具体的时代背景中抽离出来，写成个人命运史，比如鱼玄机，比如上官婉儿，比如纳兰容若。这就容易让读者陷入一种历史的虚无主义。

中国最早的历史散文的概念可以追溯到诸子百家，以记述历史事件的演化过程为主，如《尚书》、《国语》、《战国策》、《春秋》、《资治通鉴》、《史记》等。然而，我们今天的历史散文似乎变了个味。几乎所有的创作者都没有自己独立的史观，既缺乏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去伪存真的能力，又欠缺旁征博引的历史考究精神，只图把故事写得好，人物鲜明化，至于有没有历史的依托和历史的价值，不是重点。而且动辄万言，其巨大的文字体量相当于一部短篇小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史学支撑，其结构一定是松塌的，其思想一定是散乱的，甚至眉毛胡子一把抓，读者看到的只能是历史的孤鸿和残篇。

要警惕历史性散文的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