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角大王、银角大王
不止是取经路上因为阻路、欺僧而被孙悟空等人灭*,《西游记》第二回中,孙悟空刀砍混世魔王之后,“领众*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灭。”可见这种做法是“妖界”的通常做法。孙悟空*了恶人,唐僧极为愤怒,而这位和尚却从没有阻止过自家弟子屠戮妖众。这使这部号称描写取经故事的小说显得有些耐人寻味——在《西游记》的作者与隐含读者心中,这些小妖们的地位实在太低下了,斩妖除恶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不*生”的信条。
(二)“大王,祸事了”:小妖们的生活《西游记》中,小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大王,祸事了!”不管是花果山的猴妖还是阻路的小妖都是如此。当李天王在花果山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九曜星君面对水帘洞外跳跃顽耍的大小群猴,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那里?”小妖们也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事了!”
小说中第一次出现这五个字就是孙悟空学成归来,上水脏洞为自己的孩儿们讨回公道。水脏洞外有几个小妖跳舞,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小妖们舞也不跳了,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
整部《西游记》里的小妖们,几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孙悟空打上门来时重复“大王!祸事了!”的呼声。《西游记》中的各路妖怪,都延续着这样的节奏:
首先,开罪取经众人之前,小妖们是绝对快乐的。孙悟空等没有打上门时候,无论哪个洞府的小妖们都喜欢在洞府门口玩耍,洞府给了小妖们很强烈的安全感。它们原本可能只是浪迹山林的野妖,如今能够托庇于某个强大的大妖之下,他们并不感到压抑,甚至可能有了归属感。以至于当孙悟空到黑风山黑风洞叫门时,把门的小妖开门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听听,已经骄傲地把自家的妖穴称为“仙洞”了。孙悟空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甚么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
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的快乐,主要发生在这个还比较平稳的阶段。妖精们聚众成群,自由自在,感受着获得灵识之后重新被打开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其次,当被孙悟空乃至众救兵打上门来时,小妖们在大王的带领下勇于作战。《西游记》中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小妖们面对孙悟空等人和天界众神时居然夷然不惧,双方打得有来有往。花果山的群猴与天兵作战暂且不说,孙悟空与独角兕大王一战时,那魔王“喝令小妖齐来。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轮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这些小妖竟然敢对曾经大闹天宫的著名大妖孙悟空动手,直到孙悟空把金箍棒变作千百条铁棒,才把它们打回洞中逃命。豹子精南山大王的一二百个小妖围住孙悟空乱打,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用毫毛使个分身法才占了上风。
最有意思的是黄眉老祖率领小妖们迎战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最初群妖见到众神时还很畏惧,吓得难擂鼓、不敲锣,黄眉老祖取胜一次之后,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就敢和众神浑战在西山坡上,把星宿、揭谛、丁甲等神围在垓心浑*,打得是“妖卒凶还勇,神兵怎奈何!”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如此多的众神居然打不过一群野妖,实在匪夷所思。
再次,吴承恩笔下的小妖,实力忽强忽弱。只要大王被制服,原本可以和天兵天将们打一场的小妖们立即变成一团散沙,战斗力迅速下降至零。仿佛小妖们唯一的主心骨就是他们的“大王”,没了主心骨,心气立刻就散了,更谈不上什么忠诚度。在黑风洞,观音菩萨降得黑熊怪满地打滚。孙悟空再回黑风洞准备“清场”时,“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全跑了。很显然这是为了叙事的需要,当情节进行到此时需要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尾,因此作者不会再安排小妖们继续反抗。
(三)世俗化的小说与世俗化的小妖总的来说,《西游记》并没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明确主题,它看起来更像是信笔为之,只是文人的一种娱乐方式。但它毕竟是一部完备的长篇小说,作者在这部小说的某些情节、某些细节中必然寄寓有某种意图。
有不少人认为,《西游记》具有一个社会性或政治性主题,所遇到的精怪、所遇到的八十一难,可能都具有某种现实意义。小说中确实有许多场景与现实社会有相通之处,仅仅将其作为神魔小说,佛道小说,就将它肤浅化了。张锦池曾经提出在《宗教光环下的尘俗治平求索———论世本〈西游记〉的文化特征》提出《西游记》的总体文化特征是以释道文化为肤,江湖文化为肌,儒家文化为骨,但恐怕也对这部小说的思想内容拔得过高。
说白了,《西游记》是一部“世俗小说”。通过世俗小说去研究“释道文化”或“儒家文化”,恐怕都误会了它的本根。它所要展现的并不是佛、道、儒的世界,所谓宗教并不是它在意的内容,这只不过是为了安排情节所用原始材料。作者所关注的是升斗小民普通的日常生活。这种小说创作理念,与明代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氛有关,也令人想起比吴承恩略早的泰州学派。其代表人物王艮公然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僮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不假安排”就是“道”,这就把学术的中心放到平民百姓的日常、日用上,不再追求皓首穷经。
因此在《西游记》中的漫天神佛,并没有一个如同宗教教义所说那样威严肃穆。被孙悟空搅扰得丑相百出的玉帝、老君不说,观音菩萨骂孙悟空“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如来说众比丘圣僧在舍卫国赵长者念经,“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这哪里是追求无欲无求、究竟涅槃的佛祖?一股市井生活气息铺面而来,这分明是俗世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