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道观山门内景(陶金摄)
三、开元十八年青城山上的斋醮
常道观的“夺观案”至此已讲述完毕,让我们再把视线拉回峨眉王仙卿身上。
(一)开元十八年的王仙卿青城山斋醮
开元十三年从青城返回长安后,王仙卿依旧获得玄宗重视,次年受玄宗之命参与玄元皇帝庙的斋醮活动。四年之后,也就是开元十八年,王仙卿再次来到青城山。《青城山常道观敕表》碑的左右两侧,记录下开元十八年青城山斋醮活动的历史瞬间。石碑右侧的刻文,记载太常少卿专知礼仪集贤院修撰韋韬,奉玄宗圣旨,“令检校内供奉精勤道士、东明观主王仙卿”,“就此青城丈人灵山修斋设醮,并奉龙璧。”当年“六月七日庚申,入净斋醮,十一日甲子,敬投龙璧。”碑左记载下参与道教仪式的主要官员姓名,包括时任蜀州刺史的杨励本等。参与此次青城山斋醮活动时,王仙卿已成为东明观的观主。这一身份并没有出现在此前的玄宗手诏、张敬忠上表以及蔡玮的《张探玄碑》中,推测王仙卿可能是在开元十三、十四年后才开始担任东明观主,此前是否隶属东明观尚不清楚。东明观是唐代长安城中最著名的道观之一。此观最初与西明寺一起,系为高宗太子李弘求福而建,拥有一定官方性质,是组织官方崇道活动及长安佛道论辩的重要场所。[26]东明观有多位颇具影响的道士,与皇室和朝廷关系密切,常奉皇命行事,开元十八年王仙卿奉命斋醮青城山亦属此类。东明观高道中有数位来自巴蜀,如极富副盛名的重玄学家李荣是绵阳人;《大唐故东明观孙法师墓志铭》中记载的孙思,于蜀郡青城山受三洞法等。王仙卿得以进入东明观并担任观主一职,或许存在地缘人脉的关系。
开元十八年六月青城山斋醮投龙的核心仪式场所,应该就设在常道观。杜光庭《青城山记》记载玄宗敕王仙卿青城设醮之所是“黄帝坛”,而常道观本为古黄帝祠,黄帝坛就在常道观前。王仙卿、杨励本等人选择在旧碑两侧刻铭纪念,似乎是希望将此次仪式活动与不久前玄宗的青城护道行为联系起来。此时,更适合作为祭山仪式场所的青城丈人祠尚未建立。根据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庙碑》的记载,就在王仙卿、杨励本举办斋醮仪式的半年后(闰六月十八日),玄宗皇帝下敕“于青城丈人山置祠室。”[27]但丈人祠的建立可能要到开元二十年方才真正付诸实现。《金石录》著录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庙碑》,系为开元二十年正月;[28]《册府元龟》记录开元二十年四月己酉敕,令庐山使者庙及青城丈人庙准五岳真君祠之待遇,与徐太亨碑记中“八月二十五日敕”内容呼应。[29]可推《青城山丈人祠庙碑》确实应当是在开元二十年撰写树立,故文中所谓“今年八月二十一日敕”,指的就是开元二十年的玄宗诏令。在这则敕书中,玄宗命令下辖青城山的州县“拣本山幽静处与立祠庙。其图分付道士,将往建立。”蜀州刺史杨励本“奉尊宸旨,恭惟灵庙。亲画规模,改兴版筑”,不多时便建成祠庙。碑文记载,同年八月二十五日,玄宗下敕,“青城丈人庙准五岳真君庙例,抽德行道士五人焚香供奉。”按正常情况而论,二十一日敕择地建丈人祠,二十五日祠庙不太可能建造成功,但道士配备已提前着手准备。
青城山麓之建福宫,即古之丈人观,主奉宁封子(陶金摄)
(二)开元十八年王仙卿斋醮的历史回响
或许正是因为玄宗手诏碑的妥善保存和声威广被,开元十八年王仙卿的青城山斋醮,在一百六十多年后杜光庭的笔下获得回响。据杜光庭所述,王仙卿受玄宗之命修醮青城黄帝坛时,出现灵灯遍山的灵瑞。而僖宗幸蜀之年,在青城山中修灵宝道场罗天大醮时,这一神奇的景象得到复现——此时“神灯千余,辉灼林表”(《青城山记》)。玄宗手诏碑两侧的刻文中并没有提及开元十八年出现灵灯祥瑞,杜光庭的追忆更像是在创造记忆。当这样的记忆被创造出来后,僖宗时代青城灵灯的出现,便将正在遭受入蜀避难窘境的僖宗与拥有同样经历的玄宗联系起来,两个时代如出一辙的际遇和完全相同的灵瑞,昭示着大唐必将浴火重生的希望。
小结
一个人的身上,可以寄寓一个时代的声音;一个时代的声音,在另一个时代获得回响。王仙卿不是一个生命轨迹清晰明白的历史人物,但他的一些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在不远的后世的回响,共同构成了一幅错综重叠的图画。
在放任意识涌动的追忆中,我们既目睹了开元道教的盛世光鲜,也意识到晚唐朝廷避难蜀地后以神道设教提振士气的无奈,佛道之间的矛盾为这些记忆涂抹上一层奇幻的色彩,使本已破碎的历史景象更加曲折迷离。以王仙卿为线索,时代的声音和后世的回响,交织成一场松散但有情节的音乐剧。这场音乐剧不免杂乱与琐碎,但道教历史的一段“印象”或许已在心中浮现。
注释:
[1] 《梦真容敕碑》,见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6-127页。
[2] 周建山:《豫东碑刻集萃·唐<玉真公主朝谒真源紫极宫颂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
[3] 蔡玮:《玉真公主受道灵坛祥应记》,见《道家金石略》,第139-140页。
[4] 引自“中国金石总库”数据库,链接:http://www.ch5000.com.cn/jsk_sy.aspx
[5] 根据蔡玮“登邙山,俯河洛”的记载,推测所祭祀的玄元皇帝庙就是北邙山上的玄元观。康骈《剧谈录》卷下记载称:“东都北邙山有玄元观,南有老君庙,台殿高敞,下瞰伊洛。”
[6] 蔡玮:《张探玄碑》,见《道家金石略》,第136页
[7] 《大洞法师齐国田仙寮墓志》,见周绍良主编,赵超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22页。
[8] 有关此事的简要梳理,以下论文亦可参考。玉吅(王家葵):《神仙告御状》,《东方艺术》2012年第16期,第136-137页;刘小平:《唐代佛道土地资源之争》,《农业考古》2013年第4期,第185-188页;等。
[9] 《青城山常道观敕并表》碑文录文,参龙显昭、黄海德主编:《巴蜀道教碑文集成》,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2-25页。碑石阴阳左右之文字,均引自此书,后不繁出注。
[10] 拓片引自不二书斋:《唐玄宗李隆基行书赏析<常道观敕墨>》,链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7724552351459568&wfr=spider&for=pc
[11] 有关张敬忠前后两次担任益州长史的时间等情况,参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222,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944-2945页。
[12] 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见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卷27,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610页。
[13] 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卷5,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90-191页。
[14] 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庙碑》,见《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25页。
[15] 杜光庭:《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见《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64-67页;《青城山记》,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932,第9709-9711a页。后文所引此二文文字,皆出此版本,不赘出注。
[16] 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卷1,见《道藏》,北京、上海、天津: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册10,第803a页。
[17] 曹学佺:《蜀中广记》卷6,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册591,第82b-84a页。
[18] 祝穆:《方舆胜览》卷55,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册471,第973a页。
[19] 陈艳玲:《略论唐代巴蜀地区的佛道之争》,《历史教学问题》2008年第2期,第53页。
[20] 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卷1,见《道藏》册10,第803a页。
[21] 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卷1,见《道藏》册10,第803a-b页。
[22] 有关张素卿的详细情况,参Evelyne Mesnil, “Zhang Suqing 张素卿 et la peinture Taoïste a Shu 蜀,” Cahiers d’Extrême-Asie vol. 9 (1996-1997): 131-158.
[23] 《宣和画谱》卷2,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71,影元大德吴氏刻本,第10叶。
[24] 唐僖宗:《封青城丈人山为希夷公敕》,见《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48页。
[25] 见张君房编:《云笈七签》卷122,第2691页。
[26] 此观详细情况,参刘康乐:《东明观与唐代长安道教》,《中国本土宗教研究》第2辑,第127-136页。
[27] 徐太亨:《青城山丈人祠庙碑》,见《巴蜀道教碑文集成》,第26页。
[28] 赵明诚:《金石录》卷6,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34页。
[29]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53,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558页。
白照杰,澳门大学哲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道家古典学研究中心主任。致力于中国道教及佛道关系等领域之研究。
责任编辑:黄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