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断臂维纳斯”式的作品、一部用“假语村言”敷演故事的作品,《红楼梦》留下了很多难解之谜。
其中最难解者,莫过于位列“金陵十二钗”正钗之一的秦可卿,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戏份实在太少。她的身份、她的死因、她和贾珍之间的“孽情”都是后世读者议论纷纷的话题。
现在的《红楼梦》文本,在写到秦可卿之死的过程及方式时,写的是秦可卿得了一种很大的症候,贾珍、尤氏、贾蓉等尽心尽力为秦可卿寻医问药,可还是没有医好秦可卿的病,秦可卿就病死了。
秦可卿病死以后,出现了一连串让读者感觉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一,丈夫贾蓉似乎并不伤心难过。
其二,公公贾珍的表现却实在有点反常,“哭的泪人一般”,为秦可卿的葬礼大操大办,“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其三,婆母尤氏的表现也有点怪异,借口犯了胃疼病不肯露面。
其四,丫鬟瑞珠触柱而亡。
其五,在天香楼设坛,请九十九位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其六,秦可卿过世的消息传到荣国府的时候,“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这些异常让读者觉得秦可卿死得实在太蹊跷了。
最主要的是,秦可卿病死的故事与第五回的画、判词及曲子对不上,差得太远。
众所周知,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所看到的画、判词及听到的曲子,其实是《红楼梦》作者用预叙的手法对他笔下各个女性人物命运的“盖棺论定”式的总结和评价。
秦可卿的画是:“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以“悬梁自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横死”,和金钏的跳井、司棋的撞墙、尤二姐的吞金、尤三姐的剑刎一样,有无以言表的痛苦和无奈。但凡有一线生机,谁会走上这样的绝路呢?!
还有,曹雪芹似乎对秦可卿很不客气,在判词及曲子里对她多有指责。
秦可卿的判词是: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在“红楼十二支曲”中,与秦可卿对应的曲子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淫”“造衅”“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宿孽”等等,口气严厉得吓人。
秦可卿简直是罪恶滔天的“红颜祸水”,既然如此,秦可卿为什么还会被列入“薄命司”,被贾宝玉这个“情痴”感慨叹息呢?
对秦可卿这个人物,曹雪芹到底几个意思?她是“红颜祸水”,死有余辜?还是“红颜薄命”,值得怜惜?
熟悉脂砚斋批语的读者都知道,在曹雪芹写秦可卿之死的原稿中,回目的前半句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从回目上看,秦可卿肯定是在天香楼上吊自缢的。在脂砚斋的建议下,曹雪芹删除了这部分情节。
这部分情节删除了以后,好多问题就说不清楚了。比如,贾珍和秦可卿之间到底是怎么一种什么关系,是两个人情投意合、情真意切呢?还是两厢情愿、各取所需?甚或是秦可卿被贾珍胁迫、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再比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秦可卿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还是要回到判词和曲子,以此为切入点,来回答这些问题。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意思很明确,贾府的衰败是从宁国府开始的,直接原因是贾珍和秦可卿的“孽情”。
《红楼梦》多次写到秦可卿的美貌,第五回秦可卿登场,小说介绍说:"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第八回说到秦钟到贾府家塾读书的事,补叙了秦可卿的出身,又说:“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由此可见,秦可卿是个美人坯子,其美貌在贾府是数一数二的。
“性格风流”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秦可卿在私生活方面很放荡,和很多人有染呢?应该不是。
“性格风流”应该是指秦可卿在少年时期,其父秦业并没有给她进行“淑女”的教育和要求,因而她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和束缚比较小,待人接物比较放得开;不像李纨,从小读《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守寡以后,“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长得漂亮、待人接物放得开,有罪吗?
其实不能算罪,我在这里说的“原罪”是借用了基督教的概念,基督教认为“人生而有罪”,意思是人有一些与生俱来的弱点,比如亚当和夏娃听信了蛇的花言巧语,偷食了禁果,就要被罚,就要赎罪。
长得漂亮、待人接物放得开,本身没有错。但是长得漂亮、待人接物放得开,容易吸引别人注意。秦可卿在贾府是很得人心的,贾母喜欢,王熙凤和她交情极好,和尤氏的婆媳关系处得也不错。秦可卿去世以后,小说有一段话是对秦可卿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极好说明: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问题是,秦可卿长得漂亮、待人接物放得开,除了吸引女人,还会吸引男人,比如吸引她的公公贾珍;吸引了贾珍这个“皮肤滥淫之徒”,秦可卿便给自己惹下了大麻烦,这个麻烦她无力摆脱,并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
秦可卿死于非命,让贾珍心里充满愧疚,他妄图用葬礼的“奢华”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然而秦可卿葬礼的巨大花费,使宁国府的“内囊”越来越大,加速了宁国府由盛而衰的进程。
追根溯源,秦可卿的美貌和风情是她和公公贾珍产生“孽情”的原因,她和公公的孽情是秦可卿自缢而死的原因,秦可卿自缢而死是贾珍为她举办超豪华葬礼的原因,葬礼的巨大花费是宁国府败亡的直接原因之一。
这便是因果链,秦可卿的美貌和风情是这个因果链的重要一环,因此【好事终】曲子中说:“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小说故事开始的时候,贾敬还活着,但贾敬将家事全权交给贾珍处理,因此贾珍是宁国府实际上的大家长,这个大家长大权在握,儿子贾蓉、妻子尤氏、儿媳秦可卿没有置喙的资格。
权力可以创造许多东西,权力也可以毁灭很多东西。
前面说了,秦可卿长得漂亮,待人接物放得开,吸引力比较强,这应该是个好事。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好事可能会变成坏事。
当美人坯子秦可卿嫁到宁国府作贾蓉的媳妇,好事就变成坏事了。
因为贾蓉的老爹是贾珍,贾珍是个“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的主,如果贾珍看上了秦可卿,秦可卿除了配合、除了忍耐,又能怎样?贾蓉知道这个事又能怎样,尤氏知道这个事又能怎样?装聋作哑罢了,眼不见为净。
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焦大醉酒之后将“扒灰”嚷嚷得人皆尽知,秦可卿能没有心理压力吗?当有一天贾珍“扒灰”秦可卿被尤氏看见,那块遮羞布被彻底揭开,秦可卿还能活下去吗?
“画梁春尽落香尘”,秦可卿这个从育婴堂抱来的弃婴,在营膳郞秦业的家里长大,长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嫁到宁国府过了一段短暂的富贵生活,可由于公公“扒灰”,始终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终至自缢而死,这不是“红颜薄命”是什么?
《红楼梦》第十回张友士为秦可卿诊病时说的几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有人说,贾珍和秦可卿是一对苦命的鸳鸯,两个人有情。
我不这么认为。贾珍是典型的“皮肤滥淫之徒”,在男女关系上,毫无羞耻之心,没见因为老爹去世,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尤三姐过来帮忙,贾珍就开始打“妻妹”的主意了吗?
从贾珍开始,宁国府既没有了“诗”,也没有了“礼”。除了做做表面文章,在内心深处,“礼”早以被贾珍当成了裹脚布,丢在一边了,哪里还有一点“诗礼簪缨之族”的讲究。
“造衅开端实在宁”“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国府的贾珍才是真正应该被钉到耻辱柱上的人。
小说第二回介绍贾敬说:“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第十三回写到秦可卿死后,宁国府要办理丧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敬已完全沉溺到道教的长生幻想中不能自拔,他放弃了世俗的名位、享乐,也放弃了生而为人的责任。
贾敬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宁国府的一份子,自己也是有儿孙后代的人,他作为父亲、爷爷,对后辈有教导监督的责任。
正因为贾敬放弃了自己的这份责任,贾珍才在宁国府无法无天,“一味高乐”,比如为秦可卿办丧事,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
真是“子不教,父之过”。
问题还不尽于此,贾珍也是一位父亲,贾珍这位父亲成了“皮肤滥淫之徒”,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贾蓉就见样学样,也无耻得没谁了。
撺掇贾琏娶尤二姐做妾,不是为了替母亲尤氏分忧,也不是为亲戚寻一个好去处,也不是替叔叔贾琏无后发愁,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就是为了在贾琏不在的时候,自己方便去和尤二姐胡混。
正因为贾蓉的这个“小九九”,造成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后果。
尤二姐为此送了命。
贾琏落下了一个在家孝、国孝之中娶亲的罪名。
王熙凤为了惩治贾琏、尤二姐,肆意弄权,操纵官府,上下其手,留下了后患。
“箕裘颓堕皆从敬”,说得一点没错。
贾敬到庙里修炼,躲清静去了。自己倒是清静了,但身后的家里,却已经鸡飞狗跳,永无宁日。
结语从因果联系的角度,秦可卿与贾府的败亡有关联,因此【好事终】中才有:“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的评价。跟读者的感觉是作者认为秦可卿是“红颜祸水”,但这只是表象,实在冤屈了秦可卿。
宁国府败亡的责任实在应该由贾敬、贾珍、贾蓉等贾姓子孙来负,秦可卿是贾敬、贾珍荒唐行为的受害者,秦可卿的一生很好诠释了什么是“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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