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 文/图
夏天，在川西山间的溪流旁，在成都平原农家的池塘边，我们都可以见到蜻蜓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它们轻捷掠过空中的身影宛如飞行的宝石。无论是刘禹锡“蜻蜓飞上玉梢头”的情调，还是杜甫“点水蜻蜓款款飞”的意境，我们的文化里都把它们作为一种可爱的小昆虫。它们款款的倩影，曾给了我们无限的遐思。
蜻蜓能够飞翔在我们的面前应该是我们的幸运。两亿一千五百年以前的石碳纪，当恐龙还没出现在地球上之前，蜻蜓已是天空最早的主宰者。这些看上去纤弱优雅的昆虫，曾经目睹了成都平原周围山脉的抬升，青藏高原海陆的更替，恐龙发迹后的不可一世和灭绝时的无可奈何；也曾经目睹了人类的诞生和演化。今天的蜻蜓在身体构造上与古蜻蜓化石几乎一模一样，完全保留着祖先的相貌。
现在世界上已知蜻蜓5000多种，我国记载过738种，已超过巴西的735种而成为世界上记载蜻蜓种类最多的国家。而在四川，我也发现过三百多种蜻蜓。它们大多生活在川西山区，但大型蜻蜓多数只分布在成都平原。
空中的角斗士和飞行器
从分类学的角度，蜻蜓属于昆虫纲：蜻蜓目，下分差翅与束翅两个亚目。其中差翅亚目前后翅不一样，后翅基部一般比前翅基部宽，形状、脉序也不尽相同，休息时翅膀平伸向两侧，它们即是我们平常所指的大部份大中型蜻蜓。而束翅亚目四翅的大小、形状、脉序是几乎完全相同的，且体型一般纤细，休息时翅膀合拢竖在背上，它们就是我们所说的豆娘又叫“蟌”。日本的绘画与工艺品中，把蜻蜓作为一种吉祥的象征物；在西方文学作品里则常常把它们与巫术联系到一起，称它们为“魔鬼之马”、“飞龙”之类，连蜻蜓的英文名称（dragonfly）也是“会飞的龙”，由“龙”（dragon）和“飞”（fly）组成。
蜻蜓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它在烈日下轻盈飞行的姿态。在成都平原的夏季，当披着厚厚硬壳的甲虫和喜欢阳光的蝴蝶也到树林里寻觅荫凉的时刻，蜻蜓仍然在不知疲倦地飞翔。其实蜻蜓在天空展现自己的优雅与美丽的时间是相当短促的，仅仅是它们一到三年生命中几周的中午而已。也许正因为如此，它们非常珍惜这可以展现自己生命之美的一点点时间，在飞行过程中尽量将自己的技巧与美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夏日，我喜欢在四川各处的池塘寻觅蜻蜓，用镜头追随它们的身影。我时常看见它们在空中追逐嬉戏，忽而巡游，忽而冲刺，忽而急停，忽而又掉头向后飞，甚至表演高难度的垂直起落，每一个动作都展现了自己身怀的绝技。很难说蜻蜓是最优秀的飞行器还是最优秀的飞行师，甚至不能说优秀而只能称其为完美。
除了四川西部的山区，成都市区最容易见到蜻蜓的地方是浣花溪公园的人造湿地和望江楼公园的池塘。这两处地方的水域里生长着大量的水生植物，蜻蜓喜欢停留在突出水面植物的叶尖或者枝梢上。只要动作足够轻缓，我可以非常方便地靠近它们，在距离它们几十厘米的地方进行拍摄。
每当我仔细观察一只蜻蜓时，我都会觉得它很象一架小小的飞机：平展伸向两侧的四片翅膀是机翼，宽厚的胸部和细长的腹部象机腹和机尾，圆圆的，几乎全由复眼占据的大头便是机头了。而它飞行结构的精妙，更不亚于飞机。那四片看上去十分轻薄，完全透明的膜锠翅膀，被纵横交错的网状翅脉加固后，变得既轻巧又结实。翅膀前端还有一块角质加厚的区域——翅痣，这块小如芝麻的结构，对于它的飞行有着重要的意义，它能消除飞行过程中翅膀的振颤。
我曾经做过一个小实验，把一只蜻蜓的翅痣剪去。我发现，它失去了翅痣后就象喝醉了酒一样，飞行起来摇摇摆摆，飘忽不定。航空史上最初的飞机，在飞行过程中由于剧烈振动，常常导致机翼断裂，飞机设计师们通过长期的摸索，终于想到了在机翼两端各加一块重锤用于平衡的方法。这个原理与翅痣的作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在采用时间上却比蜻蜓晚了整整两亿年！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对溪鸠对沉浮”。杜甫当初从中原来到天府之国，便注意到了这里蜻蜓们高超的飞行技巧。蜻蜓独特的交叉翅膀的飞行方式非常先进。那重量不到0.005克，每秒却可振动30—50次，冲刺飞行速度高达40米／秒，并且对方向操空十分灵活的翅膀，曾引起过直升飞机设计师们的兴趣，在设计时将蜻蜓飞行的空气动力学作为参考。事实上，即使最现代化的飞机，在飞行过程中的灵活性也赶不上蜻蜓。蜻蜓既能以每小时40-50公里的高速飞行，也能在一瞬间停下来，悬浮在空中，它不仅能象直升飞机那样直上直下，还能做直升飞机无法办到的倒飞、侧飞动作，有的种类的蜻蜓还能长途飞行，横越几千公里的大洋。
蜻蜓高超的飞行本领与它发达的飞翔肌和气囊分不开。我们可以看到，一只蜻蜓最发达的部份，便是胸部。能使翅膀快速振动的、强大的飞翔肌就是胸部的主要组成部份。它与贮有空气，可以调节体温，增加浮力的气囊一起，组成了精巧而高效的“飞行发动机”结构。这个“发动机”能使四片翅膀分别拍动，由此获得绝佳的操控性和空中回旋能力。翅膀之外，蜻蜓胸部还有3对细长、带有毛刺的脚，除了用于在植物上攀附外，它主要的作用是抓捕昆虫。蜻蜓可以猎捕各种体型的昆虫，小到蚊子，大到蝴蝶，甚至同类。脚上的刺可以帮助它牢固地抓住大的猎物，也可以在六脚合拢时形成一个笼子似的结构，把蚊子之类的小虫关在里面，慢慢地享用。
在美国一部关于蜻蜓的记录片中，它被比作“一部高性能的空中格斗机器”。的确，蜻蜓在昆虫界中可谓空中角斗士，对于天空中飞行的小虫而言，它是除鸟类以外最具威胁的掠食者。除了灵巧的翅膀和构造特殊的六脚外，这部“空中格斗机器”的信息指挥中心——头部，更具有重要作用。蜻蜓头部有一对引人注目的大复眼，它占据了头部的极大部分，而且可以转动，使蜻蜓的视野所及达到左右180度、向上70度、向下40度的空间范围。
蜻蜓的复眼也许是昆虫世界里最美的眼睛，它呈现出带晶莹光泽，非常亮丽的翠绿、宝蓝或是橙红色，这些色彩与光泽产生自复眼内液体对光线的折射，并非来自复眼本身色素，在死亡后不久，美丽的色泽也会随之消褪。每个复眼由2800至3000个小眼组成，在面对物体时，每只小眼见到的，只是物体的一部分，而整个复眼就象一面很大的电视墙，由一个个电视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对于任何移动的物体，蜻蜓都十分敏感，它那并不算复杂的神经系统，却可以利用物体在不同小眼之间出现的快慢，计算出物体的运动速度，精确位置，从而准确抓捕猎物或逃之夭夭。但如果你保持不动，它们则根本不会介意你的存在，可以一直飞到你面前并停住，对你来个反观察。“蜻蜓飞上玉簪头”的诗句或许就来源于此吧。
5到10月，无论是在成都平原的水塘还是川西山区的溪流，都不难发现水底潜伏的各种蜻蜓幼虫。它们或静静地趴在水底，或小心攀附在水下的植物上，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蜻蜓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水中度过。卵在水中孵化以后，变成了一只形状奇怪的小虫子，学名叫“水虿” ，它要在7—15次蜕皮之后才能够飞行。水虿有六只长长的脚，宽扁的腹部和一对大眼睛。最为奇特的是它的嘴，那是一个由下唇特化而成的，象机械手一样的捕食器官。它末端宽大，有一对锋利的，弯钩般的大鯅，平时折叠收缩，覆盖着几乎整个脸面，被昆虫学家称为“脸盖”。当有水生昆虫或小鱼靠近它的活动范围时，这只“机械手”会迅速弹伸出来，一把抓住猎物。那对钩子深深地刺入猎物体内，把猎物牢牢的钳住，然后拉回，送进口中。水虿最喜爱的食物，是蚊子的幼虫孑孓，一只水虿一年可以吃掉数以千计的孑孓，可谓灭蚊高手。
不过，如果在放养鱼苗的水塘中，它可不是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它的好胃口对于幼鱼来说，是一种致命的威胁。平常时间，水虿懒洋洋地隐蔽在水草丛中，用六只长脚慢悠悠地爬动。但当我用手指靠近它，使它感到威胁时，它却可快速地用一种“喷射式发动机”，像火箭发射般地快速逃离。这种“喷射式发动机”，就是它体内原本用来呼吸的器官——直肠鳃。这个器官内平时充满了水，快速收缩时，可以把水突然挤压出来，产生一个反作用力，使它一下子弹射出一两米。
在成都，水虿水下的生活时间差异比较大，平原水体里的种类一般经过几个月就可以羽化，而川西山区海拔2000米以上一些高海拔种类则需要几年的时间。当它蜕去最后一层皮，做好成为可以飞行的空中生物的准备之后，会在某个宁静的夏日清晨，鸟类等捕食者尚未醒来之际，悄悄地爬出水面，找一处岸边的植物或直立的物体进行最后的蜕变。此时，两亿多年前就已经设计好的那四片娇嫩的翅膀开始舒展，一只美丽的蜻蜓终于慢慢地从那件土黄色的古怪而丑陋的外衣中脱出来。
刚刚羽化的蜻蜓，腹部比较粗，身体颜色还很浅，翅膀也象未打开的降落伞那样，是折叠在一块儿的，随着体液沿着各条管道从胸腹部压向翅膀，它的翅膀伸展开来，腹部变得很细。不过，刚刚展开翅膀的蜻蜓还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到翅膀完全变硬。它们裸露在阳光下，接受阳光的洗礼，几个小时或一天后，身体的色彩完全显现出来，新一代蜻蜓坚固的翅膀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
在蜻蜓生命中的最后几周，头等大事是繁衍后代。和大多数昆虫一样，雄蜻蜓成虫期的主要任务便是求偶。建立领域是雄蜻蜓寻找雌蜻蜓的开始。对于一只雄蜻蜓而言，求偶看上去很浪漫，其实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需要精密的技术配合。如果要寻求到更多与雌蜻蜓交尾的机会，必须费尽心思，并且要抓紧时间，因为这既是生命的最重要阶段，同时也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以后的生命只能以天来计算了。
我发现不少种类的雄蜻蜓会在水域上划分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范围的大小依据它自身的强大程度、保卫领域的能力而定。一旦选定领域后，它就会停在领域内一处十分显眼的植物或石头上，伸出水面的高杆植物枝梢或溪涧中的巨石常常是最好的选择。它在这个了望台上一边虎视眈眈地提防其他雄性的入侵，一边注意有无雌蜻蜓的路过。领域较广的蜻蜓还会定时沿着“边境”巡逻一番。如果有其他雄蜻蜓经过，它们会立即发起进攻，用翅膀的撞击与之角力，胜利者会留下，失败者悻悻离开。
如果经过的是其他种类，偶尔也会发生兵戎相见的情况，凶狠角斗的结果甚至会把对手的头咬下来。要是雌蜻蜓经过，雄蜻蜓则捉住它，用强力达到交尾的目的。它们交尾的动作颇为特殊，雄蜻蜓用钳状的尾尖夹住雌蜻蜓的颈部，雌蜻蜓则将腹部尽力弯折，贴在雄蜻蜓第二腹节上，组成一个漂亮的轮形交配环。这是由于雄蜻蜓已事先把尾部第九腹节生殖孔内的精子用一个很像“咬尾巴”的动作转移到了那里。
“穿花蛱蝶深深，点水蜻蜓款款飞。”杜甫早就发现了蜻蜓的这个习惯。夏日，无论在成都平原的水田、青城山的小溪、阿坝州的河流，还是甘孜州的高原湖泊边，都可以见到蜻蜓们在表演一出出精彩的杂技——只见雄蜻蜓用尾巴钩住雌蜻蜓的颈部，拖着它在水面附近飞行，在贴近水面的刹那间，雌蜻蜓立即把尾部弯向水面，当尾尖接触水面后，雄蜻蜓又将它拉起，完成一个优美的点水动作。
这一令人心旷神怡的悦目动作，决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完成它们生命中最为神圣的使命——产卵。事实上，蜻蜓完成这一系列精确而复杂的动作时，是冒着很大危险的。水草丛中的青蛙和水面下的鱼，都在它们靠近水面飞行之时对它们虎视眈眈，点水的力度如果掌握不准，也有可能失足落水，但为了把卵产在合适的水域，它们不得不冒这个危险。每一种蜻蜓的产卵方式都不一样，也有的种类的雌蜻蜓单独完成产卵作业，甚至还要爬入水底，把卵产到水体植物的茎干中。但雄蜻蜓却总不放心，会寸步不离保护在雌蜻蜓的左右。
在夏日的晴空下，蜻蜓看上去是如此的完美。亿万年来，它们以一种近乎永恒的美，在天空翱翔着，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和蝴蝶之类昆虫一样，四川蜻蜓中不乏大型、美丽、奇特的种类。龙门山区分布着我国最大的蜻蜓——扇翅大蜓，它的翅展可达17厘米，成都市区可见的最小的红瑙细蟌等种类，翅展仅2.5到3厘米。大自然赋予蜻蜓的色彩是变化无穷的，但其来源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翅膀上的色彩是直接由色素沉淀产生，十分稳定。身体上的色彩则一般存在于真皮细胞中，死亡后会随着细胞的解体很快消失，除非用特殊的药品处理。
因此，蜻蜓标本的身体大多发黑，无法展示出原有的色彩，要观赏蜻蜓，必须要到野外。我在四川拍摄到的数千种昆虫中，蜻蜓约有一百多种，从观赏的角度看，它们可分为翅膀色彩观赏与身体色彩观赏两大类。以翅膀色彩见长的蜻蜓如我国最大的束翅亚目蜻蜓，分布于川西山区海拔1200到2500米的赤基色蟌，它们翅展12厘米，体长达7到8厘米，玫瑰红的翅膀基部使它们在溪谷中飞行时，看上去象一片飘飞的玫瑰花瓣，煞是美丽。而成都平原常见的体形略小的琉璃色蟌，整个翅膀几乎都为墨蓝色，身体泛着幽蓝的琉璃光泽，双翅闭拢停歇在嫩叶上时又象一枚精致的玉簪；翅膀宽大的斑翅棕蜻，黑色的翅上镶嵌黄色的斑块，展翅滑翔于林间时象一只黄色的蝴蝶；身体和翅均为棕色的棕翅脉蜻，立于枝梢时却似一片凋零的枯叶；还有后翅花斑象蝴蝶兰花瓣的后斑棕蜻，带金色斑的金翅溪蟌等等，形形色色。
以身体色彩见长的蜻蜓则更多，而且雌雄两性的色彩往往大不一样。在四川分布非常广范的异色灰蜻的雄性，身体是灰蓝色的，雌性却带黄黑相间的条斑；连住宅小区里也经常可见的异色赤蜻的雄性通体深红色，看上去和它的近似种紫红蜻十分相近，而雌性却是通体鹅黄，连翅膀也染上了一抹黄色。还有那些生活在山区，体型奇特的种类：如青城山脚下腹部宽阔的宽腹蜻，龙门山溪流边体型纤细的暗蓝溪蟌与白尾色蟌等，使蜻蜓的外观像气候一样千变万化。
亿万年的地质演变过程中，这些飞行着的精灵自由翱翔在蓝天下。它们在充满危险的生存竞争中保存下来，哪里有溪流、池塘、沼泽等浅水，哪里就有蜻蜓，我们身边的浅水湿地是蜻蜓的摇篮，也是它们喜欢驻足的地方。它们钟情浅水，它们酷爱阳光，它们在浅水里生长，它们在阳光下嬉戏，如果不是浅水和阳光，它们漫长的飞行历史也许早已终结。它们是四川上空飞行着的美丽宝石。明媚的阳光下，哪里有蜻蜓的飞翔，哪里便有草木繁华、流水潺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