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文学园地

作者：建一

——扶桑社会生活感受随想录之一

内容提要：笔者是一位普通的从事信息处理科技工作的海外华人。当年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出国浪潮，笔者于90年代中期走出国门，来到日本留学，此后便留在了日本，继续从事计算机软件的技术工作。

笔者旅居海外近三十年，自开启海外生活之日起，就强烈地感受到不同文化的巨大差异，从此坚持从一个平民的角度客观地公正地观察和思考当地社会及生活的各个层面，渐渐地形成了一个以社会文明进化为主线的观察研究的思路，在此基础上逐步深入解析各种社会现象产生发展变化的内在机理。

内容涉及：社会形态，社会规则，社会道德，国民素质，国民生活，教育文化，华人社会等多个层面。从生活中散见的细微之处透视社会运作的内在原理，分析社会现实，同时联想中华文化深入思考，以期启迪思维，力图从个人观察思考的角度揭示社会文明进化的一些本来动因和形成过程，希望为促进中国社会文明进化也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这也是写作的主要目的。

1996年4月下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从上海乘坐中国国际航空的航班来到日本，踏上了与中国隔海相望的东瀛列岛的土地。30多岁出国留学，当时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身上只有相当于一千多元人民币的日元和几件春秋换洗的衣服，其他一无所有。

随着这一跨海的穿越，我在中国已有的十几年的职业生涯和社会经历的积累，几乎一笔勾销，从此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了。就在我到达居住地富山市的当晚，便一头扎进了一家中华料理店，开始了打工的生活。这个零点，是在厨房洗碗刷盘子。从那个再出发的零点开始，到如今已经近三十年过去了。

富山市

在中国的时候，从小学时代的学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开始，我接受了全面的正统教育。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心中那种忐忑不安是不言而喻的。回首往事，初来乍到的经历，强烈的心灵震撼，是我的人生一个再出发的起点。那时感受到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而使我产生这种震撼的原由，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碎小事。

初来日本的时候，我是留学生，也许是自己的命运之神的惠顾吧，在来日本之后仅仅半年的时候，我就得到了一个正式工作的机会，在一家建材公司管理计算机系统。

当时我日语非常不好，连厕所里写的一些注意事项都看不太懂，社长提示大家，对我说话一定要慢一些。同在管理部的同事在平日都给我以悉心的照顾。这其中就有一位大姐（可惜她的名字我都忘了）。我刚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周，恰好就是她在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周，因为她要去海外，已经提出辞职了。她上班的最后一天下午，结束了自己的业务，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我见她从自己的汽车上取来一个纸箱子，把桌上的电脑收拾好，装进了纸箱子，随后装上了自己的车，这一举动使我大为吃惊，她怎么能把公司的电脑也拿走呢？但周边的同事没有一个人吭气，我只能满腹疑惑地看着。到了下班时间，大姐要走了。管理部的同事们在办公室里聚在一起为她送别。轮到她发言告别时，她说：在公司工作多年真的舍不得离开大家。有一件小事托付一下。这些年来一楼厕所和二楼厕所上面的窗户都是我在每天下班时关的。从明天起，我就不在了，希望有谁来把这几个窗户关一下，拜托了。说到这里，大姐的泪水夺眶而出。

联想这位大姐搬走电脑的行动，当时我真的无法理解大姐的泪水从何而来。记得在中国就听过一句顺口溜：北美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这位大姐拿走电脑的行动不是和这句顺口溜说的一样吗？然而，我彻底错了，这位大姐离开公司之后，我忍不住问了周边的同事，同事告诉我：那台电脑不是公司的，是那位大姐把自己私人的电脑搬到了公司来用于工作的，这才使我恍然大悟。1996年的时候，即便在日本电脑使用的普及率也不是很高。一台电脑的价格也很贵，大约20多万日元，相当于一个中等收入职员一个月收入的一半左右。因此，当时许多公司还不肯花那么多钱给员工配备电脑，所以，才有了大姐这样自己买电脑拿到公司来用的情况。

当得知事实的真相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大姐泪水的内涵，感到了心灵的强烈震撼。这个小故事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敬业。

上班的第一周，因有前任的陪同，上下班都坐他的车子，没有感觉到交通上的问题。由于前任将离开公司，所以，从第二周开始，我便遇到的一个极大的难题就是如何上班的问题，当时我还住在大学附近的一栋非常破旧的学生寮里。而从家里到远在郊区的公司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这段路程除非自己驾车往返，其他交通手段都不现实。

当时已经时至11月份，富山地区冬季多雪，上班将更加困难。正在我愁肠满腹之时，经前任的提示，管理部的同事们已开始议论此事，他们问了我住在哪里之后，便开始考虑由谁上班时把我顺路带来公司。经过比较大家的住处，最后决定由一位斋藤（化名）的小伙子带我上班。斋藤并不是管理部的人，他的岗位在工厂的车间里，尽管也要多绕一点路，但他却是带我最为顺路的人了。管理部的同事把斋藤叫了过来，说明了情况，斋藤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并和我商定，每天我在自己住处附近的一个丁字路口等他的车来。我心里很感动，没想到自己的愁肠顿时化解。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就会在路口等着，他的车来了我就上去。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他会问我一些中国的事情，我也向他学学日语。到了晚上，斋藤下班时间就到管理部来叫我，我又坐他的车一起回家。

有一天早上，寒风凛冽，我睡得正香时，被房东老太太从睡梦中叫醒，她说有我的电话，我连忙穿衣起身，冲出学生寮，穿过庭院进入到房东的客厅。拿起电话一听，才知道是斋藤打来的。此时此刻我才想起，因有其他的事情，昨天向公司请了假，今天不上班，而这一切却忘了及时告诉斋藤。害得他又来接我上班，愧疚之中，我连忙道歉，而斋藤却说：不必介意，自己去上班了。放下电话，我的心情非常难过，为了带我一同上班，他要绕一点路，比自己独自上班要早出门一会儿，而且还要考虑我出门的时间。有的时候我等他的车来，而有的时候，他的车先来了，他就等我。这天，想必他是等到了极限才不得已打了这个电话的。想到因为我的失误，让斋藤在寒风中做了无谓的等待，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其实，在斋藤带我上下班的最初日子里，我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样拖累别人是不行的。当时我初到日本，没有什么积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有过到料理店发工资时身上的钱只够买一瓶饮料的地步。但面对日本同事的温情，我还是在进入公司的一周后毅然决然地一笔拿出25万日元，到驾校报了名，花了自己人生中到那时为止最大的一笔钱。在那段人生最辛劳的日子里，我白天上班，晚上和双休日到驾校学车。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休息过一天。

当时由于工作地点的位置关系，无论去趟银行还是前往驾校，自己没有车什么事都干不成，周边的同事时刻关心着我，除了斋藤的迎送之外，因为去驾校、银行等原因，管理部大多数同事的车我都做过。往往是我说一个时间和地点，周边的同事就会议论一番后，就由一个最适合的同事开车带我。

后来，公司为我找了一处离公司比较近的地方，我才搬出了大学附近的学生寮，结束了斋藤迎送我上下班的历史。而此时掐指一算，斋藤已经忠实地履行两个多月的义务，从未有过任何差错，而在此之前，我和斋藤并不认识，仅仅是因为我有困难，仅仅是因为我们在同一公司工作，仅仅是因为管理部的同事提出了这点请求，斋藤便毫不犹豫地承担起了责任。如果他想拒绝的话，可以讲出的理由也许太多太多，周边的人谁都无法要求他必须做这样一件事。那时候，我时常反向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自己也受为人民服务教育多年，如果是要由我来每天迎送一个同事，我能做得到吗？这个同事斋藤长期迎送我上下班的故事，使我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上面的两件小事，都发生在普通人的身上，看上去平淡无奇，并不起眼。但是如果换位思考一下的话，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能自己买一台当时还很贵的电脑，拿到公司办公用吗？我能花时间绕路费汽油，连续两个月带自己的同事上下班吗？这两位日本同事的身上表现出来的精神境界，使初来乍到的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心灵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