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孝”
摄像头在农村不新鲜了。
从浠水县的团陂镇乘摩托车穿过县道、农田和起伏的低矮丘陵,装监控的人家不在少数。村口的小商店、独居老人家门口、养鹅的鱼塘边,甚至院门紧锁的农户都处于“监控区域”。
信号塔建起四五年了。最近两年,在镇上找王欢欣装摄像头的人多了起来,她供职的运营商打了广告,200块办张手机卡,家里就有了宽带,还送个摄像头。仅王欢欣的老家卓家冲村,300多户人家里,有三分之一都装上了摄像头——有人不放心家里老人的身体,有人为了防止鱼塘里的鱼被人私自钓走,也有人只是想看看老家的院子以解乡愁,尽管院子里空无一人。
再往里走十几里路,便是姚华松的老家凤形地村三组,当地人称“陶家仓”。在当地,没有正式工作或在外打工的,都叫“讨米”。陶家仓家家户户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外“讨米”——南下的,在广东做模具;北上的,就搞装修。夫妻俩还往往不在一个城市,女的有进工厂的,有干服务行业的,也有在县城陪读的。
陶家仓
姚华松是广州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离开家乡近30年了。弟弟常年在内蒙古搞装修,弟媳则在浠水县陪两个儿子读书。年过七旬的父母独自住在老家的二层小楼里。2021年10月,姚华松在朋友圈看到有同乡给老家装了摄像头,自己也网购了两个,一个装在院子里,一个放在客厅里。他本想在卧室也装一个,被老人拒绝了,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隐私。
监控里,农村老人的生活单调乏味:早上六点多,母亲开始打扫卫生、准备早饭、喂鸡,父亲要么扛着锄头走出大门,要么在院里劈柴。二三月还没到农忙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母亲没什么事做,就拿着手机坐在院子里刷抖音,大数据精准地推了黄梅戏、农村家长里短、如何养鸡和白内障的内容给她。她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晚上七点过后,老人早早关灯睡觉。监控变成黑白,偶尔有野猫鬼鬼祟祟闯入镜头。
午饭后,朱素连独自在院子里刷短视频
但刚装摄像头那几天,姚华松却很兴奋,一有空就查看家里的情况:爸妈在干吗,三餐吃了什么,家里来了谁。即使看不到人影,他也能从院子里的水迹推测出父母刚洗完脚,有时还会通过摄像头喊话,赶走跑进堂屋拉屎的鸡和凌晨偷偷溜进院子的野猫。
点击手机App里的“通话”键,姚华松可以和家里隔空喊话,电流里传来的人声大得像广播。看到爸妈经过,他有时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他们聊上几句,问母亲“中午吃了几个菜”,提醒她多喝水,不要太劳累。有一次他在图书馆写东西,从手机里看到母亲正要出门,急着想跟她说话,边走边喊了声“妈”,惊得周围人抬起了头。
姚华松和父母的合影
没过多久,姚华松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母亲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衣着变得正式了。他意识到,在摄像头的凝视下,老人的生活受到了干扰,变得不自然也不自由了。再后来,客厅的摄像头干脆被父亲拔了,“没什么好看的”。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才会重新连上,让儿子看看家里的热闹场景。
最让姚华松揪心的是,有一阵,他发现母亲会驻足在摄像头下,长久地张望,直到什么也没等到,离开时嘴里还不忘骂一句,“我家的怪种又跑哪里玩去了”。
一天之中,这样的场景会重复多次。
姚华松之后才明白,没读过书的母亲不理解摄像头另一端不会永远有人,她以为儿子不理自己了。摄像头带给她期盼和假象,期盼落空的时候,又给老人平添了失落感和剥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