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
隔着屏幕“尽孝”终究太过遥远。更何况,也总会有些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
最近几天,朱素连逢人就说自己手抽筋,手背青筋凸起,提不了重物,“得吃钙片”。于是村里的婆婆们交流起有关钙片的话题,外地的子女总会买大瓶大瓶的钙片寄回老家。有人坚持每天一粒,有人只有腿疼时才吃,因为听说“吃多了骨头会变得很脆”。
村里的老人们最怕的就是摔倒——万一中风,就必须有人照顾了。住在朱素连家后坡上的夏菊开69岁了,年前摔了一跤,“差一点人就没咯”。彼时防疫政策放开没多久,村里人陆续“阳”了。夏菊开晚上起夜,突然头晕,一头栽到地上。老伴耳朵听不见,小孙女又睡得死,她在地上躺了两三个钟头,在凌晨冻醒,自己爬回了家里。
老人们一贯报喜不报忧。次日早上八九点钟,远在深圳的儿子王佑兵从摄像头里看到母亲脸上一大块黑青。夏菊开在追问下才说了实情。王佑兵打电话给镇上的妹妹,后者叫了辆摩托车,把老人驮到镇上卫生院检查,住了一个星期院。
住在池塘对面坡上的胡奶奶名字也叫“菊开”——和夏菊开一样,她也是农历九月出生。“九月菊花开”,她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
71岁的胡菊开在农村独居
胡菊开71岁。老头死了10年,她也就一个人住了10年。担心老人在家发生意外,在佛山打工的大儿子给家里装上了两个监控,一个对着大门和院子,一个对着门外的土坡和鸡窝。大儿媳严梦枝在武汉一家早餐店打工,下午两点收了工就对着摄像头朝婆婆喊话。
“不要跑来跑去的!你把身体搞好,我们好多打几年工!”摄像头那端,严梦枝再三叮嘱。
胡菊开有风湿,喷药、打针、做理疗都不管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可她闲不住,又不愿意花钱买煤烧,总弯着腰四处捡柴火。看到大门上挂了锁,严梦枝就知道婆婆又出门去了。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又去打牌咯?怎么望不到你?”“天天叫,总是那几句话,听着好烦哦!”胡菊开脚痛起来就烦得很,再后来,干脆搭梯子上去把摄像头电线扯了。
再想想,她觉得儿媳也是关心自己,就又给接了回去。
家人怎么喊话和叮嘱也不管用,胡菊开还是摔了一跤,中风了。那是凌晨三点多,她脚痛到睡不着,迷迷糊糊爬起来在院子里转悠。她只记得自己一下子跪了下去,然后就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吃药,说胡话。此后她身体大不如前,脑子愈发糊涂,总记不住钥匙放哪了。
家人不许她种地了,她也不敢再去打麻将,担心情绪一激动,人没了。她其实不怕死,最怕自己中风严重“不中用了”。她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出去(跟儿女)住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外面,只能自个儿顾自个儿”。
有时闲得难受,胡菊开就去池塘对面找孙媳妇——那是村里唯一的年轻人,留在老家拉扯着两个孩子。孙媳妇性子好,跟谁都聊得来,院子里每天都聚着三五个串门的邻居——皮肤黝黑的婆婆68岁了,老头早不在了,儿子当完兵回来“人坏了”,得了精神分裂症,不吃药就打人,全靠低保和她一个人种田过活。村口那家的大爷60岁了,在武汉打工,一个月回家一次。老伴、生病的女儿和刚上幼儿园的外孙在家,同住的还有70来岁的远房老表,说不了话,耳朵也聋。在武汉,别人刷短视频,大爷只看家里的摄像头,想着万一有事就打电话给派出所。
用姚华松的话说,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病残。
也有几个孩子留在老家给老人带。留守的孩子不好教。附近学校有个孩子的爸爸六年没回家,孩子上课不听讲,有一次因为作业没做,怕老师检查,从教室逃跑,最后被发现躲在了公厕。镇上的小学合并了早前的7所学校,周边4个行政村的小孩都在这儿念书,加起来也就百来人。“一年比一年少。”姚华松的三叔在这所学校教书,提到这些,他直摇头,“乡村人口要回归,难哪。”
平时村里只有六七十岁的留守老人,只有过年时一家人才能团聚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村里家家户户盖起了二层小楼。可只有过年时,二楼的灯才会亮起。
2023年春节,姚华松在村里转了一圈。他发现,有人一回老家就忙着应酬,早上10点起来吃完早饭,就开车出去聚会,直到深夜才回家;有人春节回家就住在镇上的酒店,因为不适应老家室外的旱厕和洗澡时的阴冷,也害怕打乱老人早睡早起的生活节奏。更常见的场景是,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刷手机,一整天下来和父母说不了几句话。
鸿沟
但这也正常。姚华松有时也觉得,和父母之间像是有一道鸿沟,难以逾越。
不久前,他网购了两只油香鸡寄回家。隔着摄像头,他问父亲收到快递没。后者一脸不悦,埋怨他乱花钱,“你爱吃,不代表我爱吃”。
涉及物质方面的事情上,父亲一直拧巴——他总穿旧衣服,把儿子买的新衣服压了箱底;他几乎不吃水果,对儿子网购回家的龙虾生蚝不屑一顾。每次离家前,姚华松都会给父母留些钱,但他得先把钱藏到某个地方,等回了广州,再告诉父亲,否则他是绝对不会收的。
姚华松还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闲不住。四月份才开始农忙,但最近他却很少能在摄像头里看到父亲。一打听,父亲跑去隔壁村帮人砌围墙了,一天百十来块钱收入。砖瓦工干完了,他又忙着收拾杂草、扛着锄头翻土,晌午日头最烈的时候,还在地里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