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柱饰。/加泰罗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 郝汉 摄
如果一群年轻人,或者某个特定年龄段的人,集体拥抱某种文化现象,那就说明当下的文化生活当中,存在某些他们想拒绝而不能言说的东西。年轻人在拥抱“古”的时候,也包含了一种对于当下的回避心态。
比如在文人画盛行的元代,无论绘画题材还是用笔用色,都强调两个字——古意。这个古意虽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复刻,但你能清楚地看到,元代初年的文人画是在拥抱近唐的高古之风。那时,像赵孟頫这样的画家,与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有很多相近之处,相当于今天B站用户当中年龄偏大的那群,他们回避的不只是元代的宫廷画,也在回避两宋的写实画法——他们一方面对宋充满了怀念,但又感到怨念——正是宋之积弱,致使山河沦落入蒙古人之手。元代的文人画想要越过宋代,复刻唐代的精神气质。
年轻人追逐国风,是在追逐哪种正面的文化代言?
他们可能未必对此有太多深思。但作为文化批评者,我们可以深究一下这代人究竟在寻找什么。我可以下个定论,这代年轻人不是简单地在玩儿,而是在潜意识中追求和回避着什么,他们在寻找一种适合当下社会的东西,这是真正激动人心的地方。
三星堆,
不是大国气象,而是大文明气派
郝汉:或许公众对于三星堆的态度很能反映这种潜意识的变化。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前,“三星堆外星文明论”还甚嚣尘上,甚至成为某种历史虚无主义的证据,而今天三星堆出土器物的精湛技艺,则被年轻人赞作“大国风度”,变成了“国风”。您如何理解这种转变?
曹星原:我在自己的播客《原来如此》中聊到过才浅的三星堆创作,也反驳了大家认为三星堆文物来自外星人或者西亚文明的说法。尽管中原的人物青铜制作,不同于三星堆那种巨型面具、站立的人像以及对黄金的使用方式,但三星堆文化其实并没有超出商朝文化圈,也使用了很多与商代文化息息相关的造型和图案。
“祭祀坑”出土的金面具。 /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
说三星堆是受西亚文化影响,那是不求甚解,即便它与西亚有技术上的关系,但是文化上依然不是西亚的;至于说三星堆是外星人的话,我只想问,外星人为什么要用商代的东西?
年轻人觉得三星堆体现大国气象,我觉得可能有点用词不当,反而把格局说小了。那个时期的国,是指三星堆的国?还是商朝?不应该叫大国气象,而应该叫大文明气派。真正源远流长的两大文明,就是欧洲文明和中华文明,其他文明比如曾经非常发达的两河文明都在历史中衰落了。中国文化圈的辐射面之广,是其他文明很难比拟的。
欧洲是分裂的,语言上不相同,种族上互不承认,虽然大家在文化历史上都去攀附希腊,但他们和希腊没有真正的、直接的血缘关系。
欧洲的文化体系是接力棒,从两河流域传到埃及、希腊,一路向北。而中国不是这样,中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一代代传承下去,延绵几千年不曾中断,也不存在语言隔阂,这种情形是独一无二的。秦代统一度量衡及文字等,汉武帝统一思想,这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尤其是文字的统一,使中华文明的价值观很容易形成一体,不断向外辐射。
5号坑工作场景。/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
所以中华,不是简简单单的政治的国,而是一个巨大的文明体系。中华文明之“大”,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文明可以跟我们相提并论。文明是一个体系,国是一个小的、有圈的体。所以我们不是大国,我们是大文明。
郝汉:也就是说,年轻人拥抱古物,拥抱国风,但他可能对背后传统文明和古典精神的内涵,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判断。
曹星原:我们要区分一下什么是隐性国风和显性国风。显性的国风,是明确可见的,比如服装、建筑、街道、装饰、书籍、书画,等等。
我觉得这代年轻人非常敏感,他们看到了中华文化有价值的部分,努力把显性的文化找出来——不像老一代人,冥冥之中对西方还是有一种向往。尽管中国经历了一场文化断裂,显性的传统文化曾被打碎,但隐性的传统文化仍然在潜藏延续,只是大家没看到而已。
隐性的国风,是看不见的,是我们几千年累积的习惯和价值观。但这其中也包含了需要批判的部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刘鹗的《老残游记》、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以及鲁迅的各种杂文、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在这类书中,你可以看到隐性国风之中需要扬弃的部分。
《吾国与吾民》
林语堂 著,黄嘉德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1
今天的年轻人正在尝试复刻和恢复显性国风,但如果对背后的隐性国风能有所了解、选择和判断,我相信中国社会会走向更健康的状态。
“国风”盛行,
背后并非年轻人主导?
小旭:国风热的现象,看似是从青年文化中衍生出来的。把文物复原变成一种新玩法,是年轻人主导的,应该受到近几年《国家宝藏》这类电视节目的带动。
再往前追溯,2016年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也是一个标志性的作品。这部纪录片在电视台播出后原本反响平平,但是却在B站上一夜爆红,进而在全社会引起了很大反响和赞誉,但在当时,B站还被视为青年亚文化的聚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