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洪道,这段风景很美。
采摘藕尖,是件考验耐心的事
肖德保卖完藕尖,骑着摩托车回家正好赶上早饭,早饭是方便面。妻子周菊香为他炒了一盘新鲜的藕尖。吃过早饭,夫妻俩约了邻居西金鹅一同去采藕尖。这是他们的端午节,除了门口的两把艾草,端午节,对勤劳的农人来说,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何况,端午假期里,藕尖更容易售卖。
旧衣裳配上一顶遮阳帽,就是他们采摘藕尖的装备,“要穿长衣长裤,穿鞋,不然容易割伤,也防晒”。周菊香显然经验丰富,将一双还未干透的解放鞋紧紧系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肖德保并不十分在意炽烈的阳光,穿一件短袖,胳膊被晒得漆黑。
他们采摘藕尖的荷塘在西湖管理区,几百亩平畴,荷塘被笔直公路切割成方块,无人机俯视格外壮观。荷叶在微风里摇曳,蝉鸣增添了夏日的燥热,荷叶被完全铲除的荷塘里聚集了一群白鹭,被路过的车辆惊起,是夏天里难得一见的壮观场景。
三人在老板处拿了装载藕尖的红盆,将剪开的尼龙袋垫在盆底,方便运送,也为了给藕尖遮阳。荷塘的水不深,过膝,水太深会影响收成,种藕人最害怕暴雨,暴雨来袭,荷塘要不断向外排水。淤泥是藕尖的藏身之地,深厚而肥沃,脚陷入淤泥,难以自拔,极其耗费体力。
肖德保习惯了在淤泥中的跋涉,看起来并不吃力,很快就进入荷叶深处去了。“你看,这种还未展开的嫩叶下,就有藕尖,而且,荷尖的朝向,就是藕尖生长的方向。”他从荷尖的展开程度来判断藕尖的老嫩,太老的不好吃,太嫩的容易断,以此来决定自己采摘的力度。按照他的指点,我把手伸进泥里,很快就触摸到了藕尖,用力一扯,断作两节。采摘藕尖并不只是一件考验体力的事情,也考验耐心,需要用力均匀,轻轻拔出淤泥,然后掐断,在轻与重的拿捏中,完成手与藕尖的交锋。肖德保采藕尖神情严肃,格外认真,常常两手齐用。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藕尖折断,忍不住爆粗口,像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又像是与藕尖的交谈。
“一天可以采个百来斤。”62岁的西金鹅,显然比肖德保更擅长与藕尖的交锋,一只手臂上挽着一堆藕尖,另一只手轻轻将藕尖拔出,然后利落掐断,单手就完成了藕尖的采摘。后来事实也证明,西金鹅确是个采藕尖的高手,一个人与肖德保夫妇俩的采摘量只相差几斤而已。
三只船形的红盆,穿梭在一片绿意的荷叶中。他们上岸时,已经过了正午,满满的一盆藕尖,在阳光下显得娇嫩可爱,像少女修长的手指。因为是端午节,老板决定收购他们这批藕尖,这省去了他们回家打包,再拿到集市上去卖的麻烦。“卖了两百四,四块钱一斤,比市场价便宜一块钱。”肖德保乐于接受这种收购,数着钱,一脸笑意。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集市再次碰到肖德保,这次,他卖的是新鲜田螺肉。勤劳的人们,总会在水和土地中,得到馈赠。
荷花怒放的时节。
肖德保用盆拖着采好的藕尖,他一人一天可采摘一百多斤藕尖。
肖德保的藕尖在集市很受欢迎。
湘莲,来自湘潭
玉臂藕,更适合于大规模种植,农民自家的几亩闲田,往往选择种植湘莲,农历六月被称作荷月,是属于荷花的时节。
现在酉港遍植的湘莲,是个舶来品,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汉寿从湘潭引进了“寸三莲”“九溪红”新品种,新品种很快在湖区滋长开来,1978年,汉寿与湘潭一同被定为湖南省湘莲商品基地。
72岁的黄会信,是个新种莲人,我们在柳林村桥头湖旁遇见他,他正在给荷塘周边的黄豆除草,形单影只的老人,在炽烈的阳光下劳作,让人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来。湖区除草不用锄头,而是一把铲子,“除草,铲土都比锄头方便得多”。夏日里的野草也生长得格外旺盛,一阵雨过,又会滋长出来。
荷花开得正艳,莲蓬长成还未成熟,是最鲜嫩的时候,最适合生吃。“再过十天就可以采摘了。”黄会信热情摘了一个莲蓬递上,还强调,莲子最好吃的时候是在清晨,“挂着露水的时候,现摘现吃”,莲子清新,莲心嫩绿,还尝不到苦味。
“我们这里广泛种植湘莲是包产到户后的事情。”黄会信最初关于莲的记忆,是桥头湖的野生莲,“原来这里都是桥头湖湖区,湖里全是荷叶、荷花,莲蓬不大,有藕,也不大,但是很粉,很好吃。”湖里的野生莲,是他美好的少年时光,野生莲藕则伴随村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后来湖里养鱼,把所有的莲藕都弄掉了。”
黄会信见证了小镇关于莲的革命,包产到户,湖区一部分被改造成良田,农人有了自主选择的权利,湘莲陆续在这里生长起来。如今,甚至已经与水稻平分秋色。
黄会信今年才第一次种植湘莲,“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今年妻子身体不好,回来照料,再说,年纪也大了”。肥沃的土地,总能收容远行者的回归。湘莲不需要过多打理、照看,他有更多的时间照看妻子。“施肥就行了,不过第一年莲子不会太大,也要格外注意,不能养鱼、养龙虾,会吃掉莲苗。”
小暑过后,湘莲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并不等到莲子完全熟透,“莲衣呈现出红色,我们叫作‘大红袍’,一亩荷塘产200多斤莲子。行情好的时候可以卖到15块钱一斤。”相比于种稻谷,轻松也划算得多。
湘莲粒大、味甘、清香、营养丰富、药用价值高、汤清肉绵,名声在外。当地人并不执着于它的养生价值,莲子采摘之后,批量卖给收购者,他们更享受收获的喜悦。
甲鱼吃的比人吃的还好呢
提起汉寿,吃货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甲鱼。
相比于种植莲藕,黄会信养殖、烹制甲鱼更为专业。他如今的荷塘,就是他之前养殖甲鱼的试验田。“以前河里田里到处都能抓到的甲鱼,那时批发价都卖到50块钱一斤了。”据说1954年,柳林村一带溃垸,溃口的堤上,爬满了鳖和龟。湖区司空见惯的甲鱼,如何成了餐桌上宠儿,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1999年,黄会信凭借着几本甲鱼养殖技术的书籍,搭起了甲鱼温室,开始自己的甲鱼养殖之路。“到了九月份,水温低于30度,甲鱼就不吃食,长得非常缓慢。”荷塘旁的温室残垣犹存,温室是用来调节水温,方法是烧火,将水温升高。蠢萌的甲鱼以为还是夏天,吃食、活动照旧。因为养殖成本太高,碰上市场不好,几年以后,黄会信放弃了甲鱼养殖。
用温室“欺骗”甲鱼的黑科技,在现在的养殖中,已经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生态养殖,甲鱼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提高。
“甲鱼吃的是饲料、鸭蛋、奶粉、维生素,比人吃的还好呢,吃食的时候还不能打扰它们。”我们在太白湖旁,正好遇到给甲鱼投食的陈焕友,他是双洲村人,去年放弃了山西煤矿月薪过万的工作,回到故乡,几年的积蓄都投入到了甲鱼养殖里。“今年疫情,开始说甲鱼都不能吃了,还好是虚惊一场。”
小暑时节,随着气温升高,甲鱼越发活跃。陈焕友也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下午,准时调配好饲料,在黄昏时到各个塘里投食。饲料调制颇有讲究,除了饲料,还要加入鸭蛋、奶粉、维生素,“以防止甲鱼生病”,调制好的饲料,散发出一股浓烈腥香。
陈焕友乘船进入塘中,将饲料捏成窝窝头形状,放置在塘中条板的钉子上固定。“甲鱼看起来迟钝,其实视力很好,而且机警,看着人过来就躲到水里去了。”或许因为相熟的缘故,甲鱼对陈焕友并没有过多防备,不久就闻香而至,小心翼翼试探,终于小心谨慎地爬上条板,大快朵颐起来。成千上万的甲鱼,围着木条集体“就餐”的场景,算得上壮观。
“再过一两个月,一天得喂两次,每天饲料钱就得一两千块。”上了岸,陈焕友小声地说,生怕惊扰甲鱼们的晚餐。冬天,陈焕友会更忙碌一些,太白湖的候鸟如期而至,他的鱼塘成了候鸟觅食的绝佳地,他需要时时守候,鸟靠近,就敲击扁担驱赶,像守护一群脆弱的孩子。
沙包村村支书王代红,对甲鱼的兴趣,更多在“狩猎”。他的微信名叫“神枪手”,“枪”是一支甲鱼杆,与鱼竿类似,线上一吊坠,数个钩子。在盛夏时节,早上八九点或者雨前雨后,甲鱼喜欢浮出水面晒背。甲鱼每一次浮出水面,都是一次历险,对于打甲鱼的高手来说,甲鱼只要露了头,基本上就难以逃脱被抓的命运。顾客要买甲鱼,我们跟随王代红去养殖场打甲鱼,他蹲在塘边,仔细观察着水面,突然钩子甩出,迅速收线,一个硕大的甲鱼,就挂在了钩子上。弹无虚发,鲜有失手。“全凭手感,熟能生巧,在塘里打的话,一天百把斤是没有问题的。”王代红的话里,有属于湖区人的骄傲。
柳林咀,最后的码头
柳林咀,是酉港人缅怀水运时光的地方,酉港最后的码头。老街在堤坝上,西湖1路公交终点站就在这里,公交车与河里的船,映照的是码头的现在和过往。
柳林咀处于澧水洪道,当地人把澧水洪道称为外河,而把酉水河称作内河。外河意味着某种自由,也意味着远方。
小暑时节,河水上涨,一片杨树林被水淹没,只剩下树冠。从柳林咀出发,水路四通八达,通江达海,只是,通达并不能挽救水运的式微和老街的落寞。
“以前热闹得很,西湖农场、酉港及周边的几个乡,货物都是通过水运先到达柳林咀码头,然后再运往各处。有到津市、南县、安乡、长沙的轮船,上百吨的驳子(船)都有十几条。”老街上的老人们喜欢聚集在码头上怀想当年,“去长沙要坐上一天的船”。
如今柳林咀码头更像一个渡口,只有往来于益阳南县厂窖镇的轮渡。“就是那个发生厂窖惨案的厂窖。”丁师傅是三年前在河上跑船的,有外来游客,他总会强调那场一河之隔的大屠*。1943年5月9日至12日,日军在那座小镇疯狂屠*无辜百姓,制造了侵华第二大惨案,三天共*害3万多人,每天*1万多人,为二战时法西斯一天*人数量之最。丁师傅跑这条线路,自觉有了宣传历史的责任。
我们最终选择自主的航线,一百块钱一个小时,沿河北上,然后返回。丁师傅说,那条线有最美的风景。船穿行在杨树林和芦苇荡间,轮渡的轰鸣也没能掩盖住杨树林里鼓噪的蝉声,芦苇荡里偶尔一两只野鸟腾空而起,船行其中,像一幅夏日油画。
船回到码头,已经有人在等待过渡,丁师傅很快接了下一单生意,朝河里驶去了。码头上的老人望着渡船远去,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水运的落寞,还有他们与水的某种疏离。
渔歌不再,渔民上岸,禁止下河捕鱼,甚至连冬天的芦苇荡也被保护起来,老人们的木船早已朽烂。将属于河流的还给河流,属于湖泊的还给湖泊,或许才是我们与水和谐相处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