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见长辈们吃饭,肃穆得很,只闻碗筷声,不闻人语响。那时不解,以为迂腐。如今思之,竟是大有深意。吃饭时说话,不但容易呛着,还难免喷饭,那饭粒便如出膛的子弹,射向四面八方。倘使对面坐着的是位佳人,这一喷,恐怕便要喷出一段冤仇来。
呛饭的滋味,委实不好受。饭粒卡在气管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如同一个执拗的小鬼,偏要与你作对。你咳,它不动;你再咳,它仍不动;直到你咳得惊天动地,它才不情不愿地挪一挪位置。这时节,人便显出几分狼狈相来,什么体面、什么风度,都顾不得了。

饭桌上最是看人品性的地方。有人细嚼慢咽,有人狼吞虎咽;有人专挑好的吃,有人只吃面前的菜;有人边吃边说,有人埋头苦干。那说话的人里,又有高谈阔论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说长道短的,种种情状,不一而足。我想,吃饭时能闭口不言的,大约总是有些修养的。
今人吃饭,不但要说,还要看手机。一手执筷,一手持机,眼睛盯着屏幕,嘴里嚼着饭菜,耳朵听着人言,一心多用,好不热闹。如此吃法,不呛才怪。呛了也是活该,谁教你不知"食不言"的古训?
我见过一个极有修养的人,吃饭时从不言语。别人高谈阔论,他只微笑点头;别人问话,他便放下筷子,咽尽口中食物,然后作答。那吃相,竟如举行某种仪式一般庄重。我想,这般人物,大约是从未呛过的。

呛饭之后,我决意痛改前非,从此"食不言"。然而第二日饭桌上,闻得一件趣事,又忍不住开口,于是——又呛了。看来这"食不言"三字,知道容易,做到却难。如同许多道理一般,人人都懂,人人都不遵行。
吃饭时说话,究竟有什么乐趣呢?不过是些无聊的闲话,说过便忘,听过后也不记得。但人们偏要说,宁可冒着呛饭的危险也要说。这大约便是人性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饭粒又一次呛进气管时,我想: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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