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状态》,[意] 吉奥乔·阿甘本 著,薛熙平 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又比方说近年来很火的概念“内卷”。这个词出自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Clifford Geertz)的著作《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Agricultural Involution: The Processe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它又被翻译为“过密化”。“农民在人口压力下不断增加水稻种植过程中的劳动投入,以获得较高的产量。”然而,黄宗智注意到,劳动的超密集投入并未带来产出的成比例增长,出现了单位劳动边际报酬的递减,即过密化现象。这个现象叫内卷。但在今天,内卷已经成为对饱和式竞争的形容,它的语意一步步扩大到包括剥削、内斗、内耗等意思。

历史社会学家黄宗智将内卷理解为“单位劳动边际报酬的递减”其实也是一种误读,而这一误读源于1985年,并延续至今。误读后的“内卷化”反而展现了令人吃惊的概括能力。图为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2007)中的水稻农人。
文科黑话容易在对文科术语的频繁征用中磨损原意。这方面,现当代学者尤其是后现代主义学者贡献了大头,而左翼学人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今天,阿甘本、齐泽克乃至朱迪斯·巴特勒是活用话语缠绕的黑话宗师级人物,他们会让你以为领悟了什么,仔细琢磨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他们习得了用一篇文章讲一句话又让人读不懂的学术素养,他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效仿者就很可能掉进坑里。
在批评文章《戏仿的教授:朱迪斯·巴特勒著作四种合评》,玛莎·努斯鲍姆就忍不住指出:
“要想理解巴特勒的观点非常困难,因为要搞清楚这些观点到底是什么就非常难。巴特勒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公开的讨论场合,她已经证明了她是可以把话说清楚的,并且能够迅速领会别人对她说的话。然而,她的写作风格却是沉闷而晦涩的,充满了对其他理论家的指涉,这些理论家来自许许多多迥然不同的理论传统。……。所以,阅读巴特勒遇到的最初问题就是,要想在她所引为支撑的这么多相互矛盾的概念和学说之中找出她的论点,实在令人犯难。”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年出生,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修辞与比较文学系教授。
巴特勒是当代女权的重要人物,她对性别操演的解释启发了这一代年轻学人,但她缠绕、晦涩的语句也跟她的思想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试看这一段:
“从一套结构主义的论述(在这种论述中,资本被理解为以一种相对同源的方式,构造了社会关系)转变为一种关于霸权的观点(在这种观点中,权力关系被迫进行重复、聚合和再接合),这样一个变动就将时间性的问题带入了关于结构的思考之中,并且标志着阿尔都塞理论的形式转换,也就是从一种将结构的总体性当作理论对象的理论,到一种新的理论形式,在这种理论形式中,洞悉了结构的偶然可能性的见解开创了一种新的霸权概念,这种霸权与偶然的地点,以及权力的再接合策略紧密关联。”(见《戏仿的教授:朱迪斯·巴特勒著作四种合评》)
努斯鲍姆指出:巴特勒在日常对话中可以很通俗地说话,如果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做流畅明快、雅俗共赏的演说,但她在论文中有意保持晦涩的书写方式,用她那独特的“巴特勒体”召唤她潜在的信徒,这些信徒主要由高校女权主义研究者、青年教师和权威教授组成,它吸引着那些绞尽脑汁给论文凑字数的文科工作者,但只要走出高校,面向公众,巴特勒的用语就成了一道高高的黑话之墙,坚固地阻挡了外界试图理解她思想的通道。
巴特勒至少有自己深刻的思想,很多拾人牙慧的生产者是既没有创见,也没有成熟的理论修养,他们就是不想好好说话,用故作高深的词汇召唤同温层的潜在作者,以话语的缠绕来掩饰自我思想的孱弱。到最后,名义上是曲高和寡,实则水平有限,既不接地气又缺乏独到见解,这类黑话继承者其实是很尴尬的,因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空洞,却没有底气承认自己是一台人肉复读机的事实,他们站在圈内的舒适区裹足不前,端出智识上的优越感来打量世界,可惜这些黑话既无助于他们理解世界,也无助于他们被世界理解,最后不过是加固了彼此之间的围墙。

“……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狭隘。”漫画来源@《念书,还是工作?》,[法]蒂菲娜·里维埃尔 著,潘霓 译,拜德雅·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
02
“文科黑话”对行动力的削弱
批评文科黑话的第二点,在于它容易削弱我们在现实中的行动力。很多人沉浸于词汇的复杂游戏,就懒惰于在现实中做出反抗。他们坐在楼上看运动,把一切热情的行动者定义为“激进”。他们能提出各种理性到如同机器人的分析,但既解决不好亲密关系也不爱附近的人。他们一生的依托就是在智慧上得到认可,或者进入权力中心,成为众人簇拥的宠儿,但他们疏远于他们口口声声关怀的群众,看到一个臭熏熏的恶汉就露出鄙夷的眼神。
如果思考无法作用于行动,就容易沦为轻飘飘的词汇再生成游戏,并非毫无意义,却也实在不值得夸耀。文科黑话的泛滥与使用者的不加反思,容易形成一个巨大的不做出任何真正抗争的智识傲慢群体,这部分群体缔造学阀,身处高位,影响旗下的青年学人,但凝结成一种表面关心众生实则冷漠自利的风气,知识生产,本来是为了交流思想、传播常识,但今天文科黑话的泛滥已经阻塞了交流、加固了学科内的封闭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