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都特别美，因为岁月另给了蒸馏，发酵成了另一种不同的东西。

人总是对吃不到的东西特别渴望，特别是曾经吃厌了，现在却吃不着的。

2019年的春天，我的婆婆走了，办完丧事后，嫂子把我们喊到家中，指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说：“这是妈留给你们的。”

我掀开盖子一看，是满满一缸的红曲米酒。嫂子沉默了下，又说：“这是你们的，妈特意为你们做了一缸，嘱咐我一定要交到你们手中。”

老公不喝酒，婆婆是知道的，这一缸米酒其实是留给我的。我不贪杯，但晚上总喜欢喝点米酒，再吃点小菜，就不吃主食了。每次回家，婆婆总会给我端上一杯。

然而现在，面对这一缸红曲米酒，我沉默了很久。那天晚上，我舀了一杯红曲米酒，酒色微红、清澈，酒香柔和，尝一口有一丝丝甜味，酒味不是很浓，是我喝了那么多年的味道，可是现在，这是最后一缸婆婆亲手做的红曲米酒了。

我们和嫂子商量，这缸酒仍然放在她那里，等我们回家时，就去她家喝，就好像婆婆还在家。

我的公公是个有手艺的人，他赚得钱足够养家，婆婆便在家领孩子，一直没有出去工作。公公好酒，酒量又大，常常喝醉，早早地就离世了。那时三个孩子还小，最大的16岁，最小的8岁，家庭的重担一下就落在了婆婆的身上。

婆婆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就想到卖自家酿的红曲米酒。从前公公总是说好吃，也许能卖个几个钱，养活一家老小。大儿子、二儿子也读不起书了，帮着摆摊、送酒，只全力供着能让小儿子把书读完。婆婆说，一家总要出个读书人，这也是全家人的一个奔头。

婆婆做酒讲究时辰，每年立冬后才开始做，她说只有冬水做的酒才好喝，开春后的水就不能做酒了。因为公公好酒，她也摸索出了自己的独特配方，但她不识字，配方都在自己的脑子里。

做酒是个辛苦活，买红曲米也要钱，婆婆硬着头皮找亲戚借钱买糯米、红曲，又买了好几个大缸，就开始忙活起来。蒸糯米饭，倒入缸中，放入泡好的红曲米，密封发酵，晚上还要经常搅拌，让糯米充分发酵。大约一个月后，再拿出来过滤，再次密封，三个月后就可以吃了。如果放得更久些，味道还能更醇厚些。

但家里的家用已经等不急更久了，红曲米酒能卖钱，红曲米的酒糟也是做各种酒糟菜的好原料，要是加上核桃、鸡蛋，更是滋补的好营养，很多生完孩子的女人都会在月子里吃。

苦日子总是接着苦日子，就在婆婆的卖酒生意开始兴旺起来时，她不知怎的就得了带状疱疹，那时乡下医疗落后，不知道是什么病，只知道这个疱疹要是在腰上长满一圈，人就会死了。婆婆好强，有点病痛都不在意，等她有天做不动，躺在床上起不来床时，才发现腰上的疱疹已经长了大半圈了。

整整三个月，她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把三个儿子喊过来交代后事，请求两个哥哥无论如何要让弟弟读书，将来弟弟发达了，也好回报哥哥们。说完，就打发三兄弟出去请舅舅过来见一面。

舅舅来了，还带了邻村一个信奉基督教的老婆婆，他看着姐姐两眼汪汪：“姐姐，你好命苦，辛苦一辈子，也没过几天好日子！”老婆婆也开口说，“妹妹，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你要信上帝呀，上帝会帮你解脱苦难的。”

婆婆想到自己就要死了，就让弟弟背自己去教堂看看，邻村的老婆婆带路，领着姐弟俩就去了最近的教堂。这最近的教堂也有几十里地呢。

三兄弟在家里生火做饭，想到母亲可能要离开他们了，心里悲愤，又有些茫然，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饭做好了，给母亲盛了一碗放在边上，自己却吃不下，不时在门口张望，一直在等着母亲的归来。

天快黑了，婆婆终于回来了，舅舅扶着她，她慢慢地跨进了门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饿了！”

吃完饭，婆婆吩咐三兄弟把她从教堂带回来的红纸贴在屋子里，纸上用毛笔抄着圣经里的祈祷词。从此，星期天婆婆都要去教堂做礼拜，起先是教友来背她，后来慢慢能走了就拄着棍子自己走，渐渐地就能够自己走去了。

家里也热闹起来，教友们经常回来婆婆家里，陪她说话，帮她干活，等到她的病好了，她已经成了一群人的头了，开始组织教友就近修建教堂。

因为去了教堂，病就好了，很多人会来她这里讨教经验，尽管她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却总是会留下对方，在家里喝口茶，碰到吃饭时，就添碗饭，加双筷子。

后来日子好过了，婆婆不再卖酒，但她每年总会做一缸红曲米酒，用来做菜。我第一次喝到时，非常惊讶，他们居然用这么好的米酒做菜。于是，我也爱上了婆婆亲手做的红曲米酒了。

如今，就要搬进新居，婆婆却走了，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向往。她的三个儿子都造了新房，只等年底装修完毕就可以入住了，但婆婆等不住了，只留下最后一缸红曲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