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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住哪个位置最好(太监有自己的私宅吗)

来源:原点资讯(www.yd166.com)时间:2022-10-31 13:58:57作者:YD166手机阅读>>

但在确定他更爱我之前,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方玉瑶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房间主人的到来。

她,六公主,被皇帝送给了一个太监。以直接打包上床的方式。

太监住哪个位置最好,太监有自己的私宅吗(1)

望着身上绣着龙凤石榴的喜被,方玉瑶直翻白眼。真不知道是哪个人才搞的。还祝人家多子多福。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个红色的身影向床边缓缓压近。哪怕只是一个小透明公主,方玉瑶也认得,这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殷和。

殷和长得并不如画本子里的大佞臣那样丑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漂亮。若不是靠着一副皮囊,把好几任干爹迷的神魂颠倒,他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但方玉瑶此刻没心思欣赏他的美貌,只因他身上的喜服真的太吓人了。

没错,殷和就跟真结婚一样,穿足了新郎官的行头。

摇曳的烛火下,方玉瑶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一瞬间有种,她真的在与心上人喜结连理的错觉。

然后下一秒,这太监一把掀走了被子,少女的胴体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刚刚暧昧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呀。”

方玉瑶叫了一声。很短,很轻,语气说是惊吓,倒不如说是回神。

“就这么过来了?公主殿下,果真不把咱家放在眼里。”

沙哑的,饱含怒意的,带着太监特有尖细声音从上方传来。方玉瑶汗颜,谁能想到您搞得这么隆重啊!

殷和又弄洞房又穿喜服,自己直接上床就睡,确实显得他很没面子。

但皇帝嫌敲锣打鼓的嫁太丢人,直接找人把她扔过来了,她能怎么办呢!方玉瑶心里大呼冤枉,只能爬起来,小心翼翼的说:

“妾身不敢,只是因为小六身份低微,比不得殷大人举手投足便能震荡朝野。不配与您同穿喜服。”

说完,方玉瑶就在心里为自己鼓掌。瞧瞧这马屁拍的,多爽。翻遍整本家谱,都找不到一个像她下限这么低的公主了。

她和所有人想的一样,殷和突然求娶公主,只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有权的太监又怎样,照样是个连平头百姓,都会啐一口的不是人的东西。

但娶了公主,直接就是皇亲国戚,是把高贵的皇帝的女儿压在身下的男人。他要的不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吗?她给就是了。

话说出去半天没动静,方玉瑶抬头看他,只见殷和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细长的眼睛像要*人。冷冰冰的脸似乎下一秒就能落下冰碴子。

方玉瑶打了个冷颤。

殷和是出了名的手段酷烈,且喜怒不定。据说每天殷府都能运出两车的尸体。虽然她名义上是个公主,但殷和连皇帝都能管,掐死自己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殷和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呵呵,不愧是六公主,黑的都能让您说成白的。”

明显是马屁没拍对。

但这话方玉瑶怎么听怎么怪,她在宫里一向是个小透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讲“不愧是六公主。”

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殷和就把被子重新扔了回来。方玉瑶正纠结着要不要往里挪挪给他留个地儿,殷和却一甩袖子向外走去。

“既然六公主有这个自知之明,就不要再来污咱家的眼了!”

方玉瑶看着他远去,平静的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情况已经比她想的好多了。

在被捆着送过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种可能,被狠狠地冷嘲热讽,被不可描述的虐待,甚至被这个疯子直接*死。但不曾想,仅仅是一顿莫名其妙的火气而已。

宫里全是憋疯了只能内斗的女人,这点言语上的争执,毛毛雨啦。

方玉瑶埋头进被子里,没多久就睡熟了。

“她就这么一直睡着了?”

“是的,六公主还是什么都没做,一直未醒。”

殷和坐在书房内,听着一仁回话,嘴角微微放松。手里的笔干悬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他当时怒气上头,出门走了很远才想起,那是自己的屋子。再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少女睡得香甜。

“在咱家的床上,她睡得的倒是香。”

一仁想起那时候干爹的表情,明明前一秒还是寒霜满面,下一秒却犹如冰雪化开,露出了罕见的柔和。满满的嘲讽里,他还愣是听出了一丝高兴。一定是最近太累,幻听了。

他本以为干爹会直接把那那女子丢出去,一个不受宠的,拿来提升地位的公主而已。但干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退了出来,自己来了书房休息。

“干爹,要不要儿子多派几个人盯着她。那是您的房间,太后一直想拿捏您的错处,若是她心怀不轨,翻找您的东西……”

一仁本以为干爹是让自己监视六公主,但都来来回回好几次了,干爹仿佛只在乎她有没有睡一样。

殷和松松一笑,差点让一仁以为自己又幻听了。

“不必,她不是干那种事的人。”

旋即想到了什么,刚刚还和煦的面容唰的冷了下来。殷和独自拧着眉纠结了一会儿,一仁腿都要跪麻了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殷和的吩咐:

“把她身边的太监都撤了,去找几个宫女来换班。”

方玉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用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太监的妻子……呃,或者说是,房中人?

花窗外,太阳早就升起大半。哪怕再透明她也是个公主,平常日日都有人定点叫她起床请安。这么看来她确实天生懒骨,一日不叫就能睡到日上三竿。

还没等她发愁自己净身入户,没有衣服穿的时候,门内施施然走进两个宫女。容貌端庄,十分有规矩。

方玉瑶内心狐疑,殷和只用太监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呢。

“奴婢是厂公派来伺候六公主殿下的,还请公主赐名。”

厂公自然是说监察机构,东厂一把手的殷和,但六公主……方玉瑶品味着她们对自己的称呼,有些摸不准殷和的意思。如果为了身价才求娶自己,如今该强行安排她成为夫人才对。

“唔,便你叫如儿,她叫意儿吧。”

方玉瑶起名很没水准,曾经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是按照温良恭俭让一个个排下去。虽然没法把她们带来殷府,但有自己临走的安排,应当都能活的不错。

如儿带着一件天渺色的襦裙,是她相当偏爱的颜色。最新制的款式,意外的合身。之后的梳发洗漱这些倒也罢了,她们居然还拿出一溜的香膏胭脂,说让方玉瑶随便选。

“……可是接下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厂公早晨本想与您一同用早膳,但您一直睡着,就吩咐我们中午再带您去吃午膳。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厂公便要回来了。您若不喜欢这些,奴婢这就撤下去。”

“呃,竟然要与厂公同桌,那还是上些吧。”

方玉瑶住宫里十六年,还是识货的。眼前这些胭脂水粉,个个价值不菲。不知要花费对少人力,走过多少商路才能弄到一瓶,指尖沾着抹一点,几十两银子就没了。

她回想起昨日殷和的面容,俊的浑然天成,并没有什么脂粉气。

不用还存这么多,不愧是九千岁,比她这个公主奢侈多了。

专门送过来,她到不好推辞。方玉瑶表面高高兴兴捣鼓了半天。一会儿问这个口脂艳不艳,一会儿问这个香膏匀不匀,实际根本没在脸上涂多少,别人给的东西,还是少用。如意二人面面相觑,好几次欲言又止。

六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太监,早就在朝堂民间炸开了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被太监占了身子,公主不是自*以保全名节,就是郁郁而终。今早她们来时,厂公还亲自嘱咐,要她们多宽慰公主。

厂公用来提升身份的女人,当然不能轻易地死了。于是如儿意儿二人搜肠刮肚想了一箩筐好话,结果根本就用不上。

“六公主,干爹一会儿就回来,派我来问问您有什么想吃的,让厨房先做。还让我带了点心,说您先吃些,免得饿着了。”

正收拾着,门外来了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太监。年岁看着和她差不多。那抬着的一盘精致点心……方玉瑶捏了捏大腿让自己冷静,九千岁嘛,不总是说太监因为无后,所以不用存钱,日常奢侈些都是正常的。

“替我谢谢你们厂公,我没什么忌口的,随着督主的口味来就是了。”

方玉瑶笑的很贤惠。这倒是实话,上到家宴的龙肝凤髓,下到饿急了摘的草。她都吃的很香。初来乍到,她可不敢给九千岁摆款儿。

只是……方玉瑶捻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上面装饰的花瓣还是新摘的。

这待遇,比方玉瑶预想的好太多了。若不是对方是孤傲的殷和,她都要以为这太监真心喜欢自己。不过以殷和的地位和本事,八成是想收买自己,为他造势,或者欺瞒皇帝什么事。

这也是她一开始就想到的。有糖衣就会有炮弹,方玉瑶嘴里嚼着甜丝丝的奶糕,心里却警惕起来。

底下的小太监不知道方玉瑶的心思,还笑眯眯的说:

“嘿嘿,您一会儿见了干爹,亲自谢谢他就是了,干爹一定高兴。”

“你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小的三礼,蒙受干爹错爱,收了小的做儿子。”

“名儿挺有趣,你是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叫一仁二义?”

“嗨呀!不愧是公主,可真是料事如神。我底下还有两位弟弟呢。”

方玉瑶自己就是马屁专业户,哪能看不出这等浮夸的演技。笑着受了,心里却有些怪怪的。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她该说殷和的取名水平和自己一样不堪,还是……

“不过二义和四智因为触了干爹霉头,前些年被杖毙了。您以后只管使唤我们三兄弟就成。”

三礼仍是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让方玉瑶一阵胆寒,刚刚的狐疑眨眼消散。太监把父子关系看得很重,这都说*就*,那自己一个没用的女人,活下来的几率五不存三呐。

方玉瑶依旧和和气气的笑着,没再多拿一块点心。从小在深宫长大,慢性毒药和成瘾的东西,她见多了。

气氛没有尴尬多久,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居然是殷和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官服,更衬得他皮肤苍白。殷和容长脸面,鼻若刀削,眼角狭长,斜眉入鬓,唇瓣很薄,且没什么血色。光是看着就有些阴恻恻。

他面无表情的大步走来。身后拖衣服的拿拂尘的,足足跟着一队人,占满了小院,好不气派。

不管是三礼如意,还是方玉瑶,都没想到殷和会亲自过来。眼见另外三个人纷纷跪下去请安,方玉瑶内心小纠结了一秒钟,膝盖就要软。

殷和扶住了她。

修长的手指出乎意料的有力,几乎下一秒就能掐死她。方玉瑶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逗身子,顺从的站起。

殷和咳了一声,先喊三礼他们起来。接着气氛便有些僵持。

方玉瑶本想说些什么,可是钳制她身体的力量,似乎也扼住了她的喉咙。以这样尴尬的身份,站在这位*人不眨眼的太监身边,她一时竟挑不出什么好话。

终于,殷和开口了:

“走吧,用膳。”

丢下这四个字后,便自顾自的扭头就走。方玉瑶没时间思考,直接紧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并肩走着,方玉瑶不抬头都能感受到殷和的低气压。她不明所以,只好故作轻松道:

“厂公公务繁忙中惦记着妾身,妾身感激不已,但妾身怎好耽误厂公时间,以后想要妾身干什么,叫人来说一声便是了。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六公主对自己的身份,倒是接受的很快。”

等了半天,身边人才悠悠的说道。方玉瑶脸皮厚,急忙表忠心:

“呃,应该的应该的。昨夜您……我已经是厂公的人了。”

方玉瑶只到殷和的肩头,所以并未注意到殷和从低沉到柔和的脸色。

虽然知道她嘴里没一句真话,但殷和还是忍不住被“厂公的人”这四个字取悦。

“你倒是乖觉。妾身这两个字不适合你,别再喊了,听得咱家浑身难受。”

“呃,妾身……我知道了。”

方玉瑶被服侍着坐下,桌上的菜闪花了她的眼。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土里埋的,荤素有序,且酸甜咸辣样样不缺。几乎是把所有种类的美食都摆了上来。

殷和稳稳坐在上首,满桌子的佳肴,在他手边只放了几盘寡淡的素食。他看哪个,身后的三礼就给他加哪个。

他吃的很慢,明明忙了一上午,却好像没什么食欲。方玉瑶这才察觉到殷和的消瘦,当值的他是涂了白粉的,但依然能看到眼睛底下的一圈乌青。

“怎么不吃?”

殷和见她不动筷子,自己也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的问她。

“膳食丰盛,一时看花了眼。”

方玉瑶赶紧随便夹了几口菜。妈呀,不但品种多,味道还好,殷府的厨子可太厉害了。

饭桌上静悄悄的,侍从们不敢说话,殷和又撂下筷子不吃了。突然就只剩下方玉瑶吧唧嘴的声音。

方玉瑶艰难的咽了一口黄瓜,停了筷子,给大佬陪笑道:

“您吃完了么?那我也……”

我也赶紧回去,别在这互相碍眼了。

殷和“唔”了一声,眯眼盯着她,好似要睡着的样子:

“没什么胃口……吃你的吧。”

这可是你说的。方玉瑶最讨厌嘴上跟人绕弯子,压下心里的种种疑惑,没再理殷和,自顾自的吃起来。她自昨天下午就没吃过饭,早饿了。不在此时吃饱,那岂不是辜负这一桌美食。

殷和就那么看着她,方玉瑶生母低贱,全凭逆天的美貌吸引皇上,纵然皇帝并不俊郎,但十六岁的姑娘,怎么着都是好看的。

尤其是他的小姑娘。

清甜的瓜片,晶莹的蒸肉,一块块被她送进娇嫩欲滴的红唇边。小姑娘忽然转头,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旋即粲然一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继续夹菜。

殷和愣了一下,鬼使神差从她碗里夹走一片肉。

方玉瑶的心理建设哗啦啦全塌了。如果这是她的青梅竹马,她会理解为情趣,可这是殷和,和情趣完全不搭边。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中生智颤抖的又加了一片给他。

“厂公尝尝,这腊味合蒸做的不错。”

殷和这才如梦初醒。腊味合蒸,六公主在皇宫几乎不对腊肉动筷。

锐利的眼神扫过她的碗碟,果然,里面尽是些在皇宫不常吃的东西。自己特地放在她眼前的那几盘菜,那些她最爱吃的,还是完完整整,一口未动。

六公主,精明的很。

刚刚放松的精神像被破了一桶冷水,殷和的嘴角又抿了下去。一把摔了筷子,从方玉瑶嘴里抢来的腊肉,断线一样滚落到地上,沾满灰尘。

周围的人全跪了下去,方玉瑶也紧随大流。

自入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殷和这样。但,这才是她,才是所有人认知中殷和的模样。

切换的很随机嘛,她暗自吐槽。

殷和的手紧紧的扣着椅子。明明他早就知道,方玉瑶绝没有她表现的那样无所谓。不然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断不可能安安稳稳活到十六岁。

可一想到包括嫁……被送给自己,包括对太监貌似毫无芥蒂,包括她一口一个大人妾身喊的很甜,都是伪装出的表面。而她的内心则对这一切恨之入骨,殷和就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怨恨。

怨恨自己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

而于此同时,方玉瑶终于受不了,三礼等人给自己的眼神压力,仿佛在对她说:你是全村的希望。只好硬着头皮出声:

“厂公消消气,保重身体最重要。呃,我以后再也不给您夹腊肉了。别愣着了,快把这腊味合蒸撤下去。厂公看了生气呢。”

说完,方玉瑶就闭着眼睛等死。她也是赌,赌殷和今天心情本来很好,断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烦忧。那只能是饭食出了问题,就算不是腊味合蒸的错,也总该被她的玩笑缓和一些吧。

几秒后,她听到一声轻笑。虽说是笑,却没有多少欢愉,反而透露着一丝涩意。

殷和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方玉瑶形容不出他的情绪。但只能说,那是对着相当熟悉,认识很久,甚至……毫无保留的人,才会流露出的神情。

方玉瑶就绝对不会这样看殷和,她不会这样看任何人。也许对她的养母赵嫔有过,但赵嫔已经死了。

殷和起身,方玉瑶也要跟着站,被他一把就给摁回凳子上。

“接着吃吧。”

殷和说完,就带着一群人乌央乌央的离开了。只剩下如意二人和方玉瑶,还有一大桌子没怎么动的菜留在原地。

方玉瑶拍了拍两个丫鬟,语气松快:

“别哭丧着脸了,起来吧。你们厂公大方,一会儿吃不完赏下去,这些全是你们的。”

方玉瑶很少会感到乐观,因为乐观的表象后面,通常会潜藏*机。但五六日过去,她对自己的处境,几乎无法抗拒的感到乐观。

很难说她在殷府到底是什么地位。说是做客的公主,每天确实被伺候的舒舒服服,珠宝首饰香粉,不要钱似的往屋里送,但当她想出殷府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说是夫人,殷和也确实常常和她吃饭,或者说除了被皇帝留下外,殷和都会回来……陪她。但除此之外,就再没和她有什么交际。

这也是方玉瑶最诧异的地方。殷和对她太好了,好到这几天任由她霸占主房,而自己却窝到书房歇息。有次她提出要搬走给他腾地儿时,殷和冷嗖嗖说了句六公主主意真大,是不是还想着飞出我这殷府?就把她怼得表了好久衷心才混过去。

但是要殷和回来一起睡……她倒也没那么高尚。

在“他在玩弄我”“他在试探我”“他在拿我当诱饵”“他本身有病”等等阴谋论中,方玉瑶心里还产生了一个十分大逆不道,十分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太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她?

“呼……”

又想到这个可怕的猜测,方玉瑶没注意,咬碎一颗花椒。酥麻感顿时蔓延到整个口腔。如儿忙递来痰盂和清茶。她吐出后伸手接茶,却差点给洒了。

不是没拿稳,而是被那指尖冰凉的触感吓得。

如儿个鬼,那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是殷和的。

虽然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他看过,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惊吓过后,方玉瑶敏锐地察觉,对方的指尖,抖得更厉害。

她悄悄看了一眼殷和,发现他垂着眼帘,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哇哦,这可稀奇了。难不成太监也会有,对异性的羞涩?方玉瑶胡思乱想着,面不改色的把茶从殷和手里拿走。

“多谢多谢。”

殷和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最近方玉瑶摸出的规律就是,自己对他情绪变化的反应越大,殷和就越生气。相反,如果自己一直都憨憨的,殷和虽然也不会高兴,但至少不会来找自己麻烦。

至于怎么做能让殷和高兴,这个很随机,她还没摸清规律。

午膳继续,就同前几天一样,殷和半天吃不了一粒米,但就是赖着不走,非看她吃完。菜品倒是没第一天那么多了,但日日不重。而且方玉瑶多夹过的菜,总是会出现在她手边。

大概是殷府训练出的规矩吧。

方玉瑶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完事了。而殷和却未像以往那样离开,于是方玉瑶自然也不敢动。

上首的人皱着眉头,无视了底下一群木头人好久,才吐出两个字:

“午后……”

殷和又顿了顿,目光转到方玉瑶身上来,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暴露出他内心的烦躁和迟疑。

“太后唤你进宫赏花。”

“啊。是。”

寻常命妇小姐进宫,都是提前好几日通知,需焚香沐浴,等人去接。外地公主入宫也要好几道程序。只有奴才,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殷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根,依然是奴才。更别提身份尴尬的她了。

这个心理准备,方玉瑶从下旨那天就做好了。

“我去准备一下。太后可有说些别的什么?”

方玉瑶自然的样子,让殷和一时失语。

今日老太婆如此说的时候,他差一点就捏爆了手里的茶盏。六公主虽然不得圣宠,但依然是最尊贵的天家千金之一。出门行走,到哪不是一片的点头哈腰之声。何曾被如此轻慢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强要了她。

其实街头早就流言乱飞了,他们不敢说自己,就骂六公主自甘下贱,恬不知耻。说她没有自裁,就是愧对天地祖宗,早已不配为人。

殷和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一批官员,却没法堵住所有百姓的嘴。他只能把方玉瑶保护在殷府的小天地里,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本想把所有一切最好的都送给她,好到足够弥补这份落差。可如儿意儿却说,她对衣裳首饰,金银珠宝都兴趣缺缺。还没等自己找到办法令她欢愉,太后的口谕就先到了。

方玉瑶被殷和看得发毛,觉得一定是因为太后埋汰了她,殷和也与又耻焉。果然,她听殷和说:

“没有别的。你去吧。”

口气明显是不高兴了。

“诶…”

方玉瑶急忙带着如儿意儿溜回了房间,因为并未注意到,殷和阴沉的滴水的表情。

要让方玉瑶真心来评价,当今圣上足可以评一句昏晕无道。沉迷女色搞出几十个孩子都不是大事,最重要的是治国无方,不堪大任。但考虑到他的出身,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太后,曾经的皇贵妃,逼死了皇后和前太子,然后垂帘听政。但身为女子,从小学的是琴棋书画,针织刺绣。就算心思深沉,在宫里一手遮天,国事上面这几年也是跌跌撞撞。也就是大齐家底后,禁得起折腾。

“公主今日好大气。”

意儿张着嘴感叹,平常公主从不在意这些,没想到打扮起来是如此的光彩照人。

方玉瑶挑了一件绛色金纹游鳞襦裙,配以大件金饰,又戴了艳丽夺目的红宝石头面。口脂一抹,浑身都散发着高不可攀的端庄范儿。

“这不是替厂公长脸嘛。”

方玉瑶随口就来。

她一向不喜欢这些虚的,这么一大堆珠翠,戴头上重都重死了。可世人多爱以貌取人,对衣衫褴褛者不屑一顾,对满身华服者天生敬畏。尖嘴猴腮的都是奸人,容貌姣好的必然高尚。

用头皮屑想都知道她现在什么风评,打扮的凶一点,最好把来跟她问东问西的苍蝇都吓走。

而且李太后最爱权利,视横空出世,年仅二十四就占据朝堂半壁江山,甚至和皇帝公然索要公主的殷和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去,不是敲打,就是收买。任哪一个,先抬高自己的身价都没有坏处。

来接方玉瑶的是居然一仁,他和三礼不同,从不与方玉瑶多话,但一向只跟在殷和身边。方玉瑶诧异的看他一眼,果然,走到门口,一个玄色的身影正在等着。后面是超级无敌气派的马车。

“怎好意思劳烦您亲自送……”

“上去。”

句子越短,态度越硬。一仁自动匍匐在地,做了人梯。

方玉瑶乖乖闭嘴踩着他滚了进去。别看车外面雕龙绣凤,里面却很简单,案几上已经沏好了两盏茶。方玉瑶怔了怔才坐到了角落,看来殷和也深知门面唬人的重要性。

车帘一动,殷和也翻了进来,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仿佛车里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方玉瑶人一动不动,眼珠子却转来转去,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殷和。

尽管缩在角落,二人的衣摆也已经叠在一起。马车隔音很好,她能清晰的听到殷和的呼吸,颇有韵律。他武功超绝的传闻当是真的。

太监因为身体缺陷易有异味,常涂香粉。殷和身上的香,就像是无人山谷里,一场大雪过后,松木的味道。

清冷,高傲,还有些寂寞。

他搭在桌上的手并不如脸面那样细嫩,仔细看的话,不乏伤疤和老茧。露出一截的手腕苍白的近乎透明,皮肤下蜿蜒的血管清晰可见。

“想要什么?”

身旁的人冷不丁开口,吓得方玉瑶差点踢翻桌子。但殷和说完话,就只是帮她把茶盏推了过来。

“……谢谢厂公……厂公?”

方玉瑶掩饰性的端起来喝了一口。却发现殷和一双狭长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今天,衣服穿的不错。”

对面的人说得很慢。

“还是您送的呢,托您眼光好。”

“能用的宫女很多,你缺人使唤就直接去挑……”

“您挑出来的人,差事都办的极好。”

“宫中膳食和府里不一样,想吃什么就吩咐三礼……”

“厂公府中的膳食比宫里都不逞多让呢。”

“……”

殷和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孩,生生气笑了。

“六公主,你甭拿对皇帝的那套对付咱家。”

说完就冷笑一声,再不看着她。态度急转直下,让方玉瑶猝不及防。同时也深感玄幻。

啊这,不会是在,赌气吧……

被冷落的方玉瑶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什么叫对皇帝的那套?正常人别捧成皇帝,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是殷和这样……也不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对皇帝什么样。

那个大胆的猜测再次浮现在方玉瑶脑中,真是被最近殷和的放纵养刁了,她心一横,主动往殷和那边挪了两指。

“其实,我在宫里时,身边有几位女官。如儿意儿伺候的很好,但有些事情,还是用了十几年的老人更顺手。恳求厂公,能否接她们过来,随便一人便够了。”

殷和诧异的看着突然凑过来的女孩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也是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要求。

他知道府里绝不能随便添人,更知道方玉瑶突然这么说一定有所图谋。但所有的理智都在她靠近的那一刹那失效了,殷和只听到自己说,好。

几秒钟的沉默。

方玉瑶想要极力否认的猜想,反而被更加证实了。殷和甚至都没有问女官们叫什么名字,一个手握重拳的太监,怎么会记得不受宠公主身边女官的名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果然不是巧合。

一句话就同意往殷府里带人,要早知道她这么大能耐,那些官员还不得巴结死她。

方玉瑶最讨厌这种看不清的感觉,她很干脆的又问:

“厂公,我从前……莫非与您相识么?”

殷和端茶的手悬在了半空,久久没有回应。

他不是没想过,如何解释这一切。但没想到方玉瑶回会问的这么早,以至于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她,有一个低贱入尘埃里的东西,在日日夜夜窥伺着她,并不择手段的把她拉入此刻的深渊?她那样的人知道了,恐怕这辈子在自己面前,都不会再露出一个真笑。

殷和的迟疑几乎代表了肯定,方玉瑶彻底惊呆了。她以为殷和只是随口指了一个公主,全赖自己倒霉。但这样看来,他很可能就是故意的!

可她翻遍记忆也想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招惹了这尊活阎王。

“干爹,到了。”

一仁的声音打破了车内停滞的空气。

殷和的气质陡然肃*,这本该是方玉瑶心中他的模样,可现在看反而陌生起来。

“哟,这不是殷大人嘛,我记得您今天下午好像不当值啊?”

车下说话的中年男子方玉瑶也认得,是贾御史,浑身散发着一股油腻。监察类职位在东厂横空出世后,就逐渐势微,正面刚的被砍了一大片,如今贾御史这种滥竽充数的并不少见。

“太后娘娘办花宴,念叨着六公主,咱家送殿下过来。”

懒洋洋地说完,殷和跨下车撩起帘子,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的看着方玉瑶:

“下来。”

方玉瑶乖乖搭着他的手下来,殷和抓她的手很稳,感觉她整个人吊上去都不会动的。

“啊,这便是……殿下吉祥。”

贾御史对这个倒霉的六公主,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看殷和牵着一位美人儿,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嘴里喊着吉祥,礼却行的很潦草。没什么掩饰的扫了一圈方玉瑶。发现她气色红润,没有半点愁闷的痕迹。虽然不说话,但被殷和牵…拽着,也没见哪里不高兴。

和外界以为的半条命都没了,相差甚远。

殷和没理贾御史,手依然抓着她不放,只与方玉瑶继续说:

“走吧。”

方玉瑶明白了,殷和是专程送她。且皇帝特许他在宫中坐轿撵,但自己是不行的。他这是要一路陪自己走过去。

此时来来往往的,有官员,也有同来参宴的女眷。好奇这边的不是没有,但只敢远远的看两眼。无一人敢如方玉瑶预想的那样,上来乱问。

都被殷和吓得远远的。

方玉瑶回想一下,以前见到殷和的时候,她也是绕路大军的一员。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群女眷走远后,激烈八卦自己生活的样子。

贾御史的心理素质,明显非常人所能及。他紧跟在两人后面,一直端着讨好的笑:

“殷大人真是体贴,便是满朝文武也找不出几个一直陪着去……”

“贾大人,上一个搁咱家跟前乱说话的,姓徐?姓许?已经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殷和幽幽的道,说出来的话比生气更加可怖。

贾浮暗自抹了把汗,皇上这几年愈发不理会御史,反倒是殷和权势渐大,他早有投靠之心。但奈何这死太监就是油盐不进,同事许天泽就是不知怎么没抱上大腿,还被他投入了大狱。突然,他看着一直沉默的六公主,灵机一动。

“下官哪敢糊弄殷大人哪,只是替六公主觅得良人高兴,我正好有……”

“贾浮!”

殷和突然的戾呵吓到了所有人,贾浮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

周围的人离得他更远了。方玉瑶甚至看到一个附近巡逻的侍卫,刚要过来,直接扭头便走。可见殷和积威甚重。

虽然,虽然公主配太监,觅得良人什么的是不中听,但是殷和的反应也大大超出方玉瑶的预料。如果真的对自己有意,他生什么气?

殷和不是生气,是真的怕了。他可以在大殿上对着皇帝,对着百官咄咄逼人,扬言娶公主为妻。可是面对方玉瑶,他不想,也不敢提一句话,一个字。

方玉瑶对自己的看法,对被自己强行毁掉的态度。就像是一块从根上溃烂的伤口,明知道它丑陋的本相,但仿佛只要他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假装它不存在。假装这是一个真的,公主觅得良人的故事。

贾浮这句话,正中他无稽的幻想,提醒他血淋淋的现实。殷和定在原地,不敢去看方玉瑶的神情。他恶鬼一般俯视着宋浮,宋浮从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自己被碎尸万段的结局。

身边一声轻笑,把殷和拉回现实。

放到昨天,方玉瑶肯定不敢这么放肆的。但是殷和都能为了自己把宫女叫府里,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是对她宽容的很。

何况,贾浮他直接……吓尿了。

没记错的话,贾浮在御史里,是还差临门一脚就能升官的领头人物。

方玉瑶笑了一声就赶紧摆正表情,殷和不自主的回过头来,看着她变脸,神情有些复杂。他捂住她的眼,凶巴巴的:

“看什么看,闭上眼睛。”

方玉瑶感到他手臂的放松,听话的闭上眼扭过头,缓缓道:

“厂公息怒,看贾大人这样子,是真不敢乱说话糊弄您的。”

殷和身子一僵,下一秒也自嘲的笑了。不是糊弄,那就是奉承。难道她还能真心觉得,贾浮说的对不成。

贾御史混迹官场多年,凭的就是一个脸皮厚,察觉到殷和*气消散,不顾裤子的湿润,忙爬起来陪笑道:

“那是那是,公主说的对。下官偶得一小块外域传来的奇石,晶莹剔透,五彩绚丽,日光之下璀璨夺目至极。正与殿下相配,如若您不嫌弃,下官不日便奉至府上。”

“我……”

“算你识趣。三日之内送过来,咱家便饶了你这回。”

方玉瑶还没说话,殷和就一口替她应了下来。贾浮又惊又喜,他求了这祖宗许久,都没一点接受投靠的意思。没想到一巴结公主,便有了去殷府的机会。瞬间觉得,刚才丢那通脸都是值得的。

反正周围早没人了。退一步就算传出去,那也是殷和的恶名。贾浮低头哈腰的就准备道谢。

“别冲咱家作揖了,记住,这是公主给你的面子。”

“诶是,下官谢公主饶命,公主宽和,公主海量。”

方玉瑶看着他没节操的样子,就想到这几天殷和面前的自己,呃,有点不忍直视。

殷和好像看出了她的抵触,冷笑一声:

“行了,好好当你的值吧。”

便强硬的拽着方玉瑶走了,留下原地等裤子风*,可怜的朝廷命官。

方玉瑶临了回头看了一眼,正巧也碰上贾浮在打量她。这老狐狸谄媚一笑,方玉瑶也不留痕迹的勾了勾嘴角。旋即低头,佯装看路,实则盯着殷和身上的纹样。

刻意放纵自己与朝官交好,这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世人皆逐利,更无一不是羡人有,笑人无,对他人的好,说到底都是对自己的好。方玉瑶正因早早看透了这些恶心事,才一身轻松,戏谑着活到现在。

而殷和无缘无故的把她捧到云端,她只觉得被那虚无缥缈,无根无源的云雾,撩拨的浑身难受。

路上的事很快便传开来,穿过无数审视和闪躲的目光,殷和一直陪她到慈宁宫前。太后的贴身女官知秋门神一样守着,只给方玉瑶行了一礼。她颧骨很高,脸颊又窄,让人想到学堂里的夫子。

“太后娘娘让奴婢来接六公主,厂公请回吧。”

方玉瑶当公主时候都没这待遇,但现在被抓着也不能自己往前走,只能询问的看向殷和。

殷和垂着眼帘,推她一把:

“太后娘娘看中她,是她的福气。若六公主有哪惹怒了娘娘,姑姑尽管来养心殿找咱家,咱家必好好调教她。”

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听着就是很阴森,而且实在僭越。知秋沉着脸,再次重复了一遍只让六公主过去。

但自信又膨胀了一圈的方玉瑶,觉得这话应该是说,他就去养心殿找陛下待着,如果太后为难,就赶去找他抱大腿……吧。

方玉瑶睁着大眼睛望着殷和,直到殷和似是有些受不了,生硬的的撇过头去,然后居然没跟她说一句话,就那么一个人走了,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反到让方玉瑶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然而一回头,一仁却像早就得了吩咐一样,留在她身后。

“有劳姑姑带路了。”

方玉瑶笑眯眯,给知秋塞去一块特地准备的金锞子,分量十足。这本是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知秋打量了几眼,才默不作声的收下,就当没看见一仁,径自前头带路。

李太后爱养奇植珍兽,专门在宫里建了一座园子。此时才刚二月中旬,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目力所及之处,花儿竟都开着正好。且种类繁多,疏落有致,有的花团锦簇,有的一枝独秀。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没了殷和镇场子,一些同来参宴的贵女命妇,来来回回的路过方玉瑶身边,眼睛都要黏上来。

知秋一路冷脸,把她带到一座亭子,里面摆着一杯茶和几块碎糕点。甚至还有几个太监在修剪一旁的灌木,一地的枯枝和淤泥。

“等着吧,娘娘得空了便唤你。”

说罢便走了。方玉瑶碰了碰茶盏,凉的。还好她刚在车上喝了一壶。

寂寞是不可能的。很快就有人憋不住了。终于,几个姑娘一步一挪的凑过来:

“六公主,…您今天看着可真有气色。”

“人靠衣装罢了……你这眉的颜色实在好看,可是自己调的?”

方玉瑶根本不认得搭话的姑娘是谁,只是来者不拒的接着话茬。终于,这从善如流的态度,赋予了贵女们勇气,一个尖锐的声音率先开口问道:

“六公主,殷厂公对您怎么样啊?”

“这……”

方玉瑶回头撇了一眼一仁,又回头撇一眼,又撇一眼。确保那剪树的太监,即便眼瞎也能看见,才说:

“厂公他对我不错。”

早围了一圈的贵女们一阵哗然。方玉瑶隐约能听见什么,那可是太监啊之类的说辞。

“呵,那可真稀奇,六公主好福气。”

还是那个声音,嘲讽的口气藏都懒得藏。话音一落,周遭的议论都吓小了一大半。方玉瑶看去,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姐,飞仙髻,上挑眼,一身百蝶度花裙。好像是贾浮同僚,左副都御史家的,叫李娇娥。

也是太后的外甥女。

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宠的很,待遇也就比公主差一点,养得十分娇纵。从前与方玉瑶呛过几次,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也不知是真巧合,还是……

方玉瑶重重的砸下茶盏,红着眼答:

“那我祝李小姐也能有这样的福气!”

“你!……哼,姨母说了,她今日根本不打算见你,就是故意把你拉出来晾晾,你就在这吃冷风等着结束吧!”

李娇娥被气的直跺脚,见方玉瑶低下头不说话,一副要哭的模样。自以为终于压过了公主一头,心里无比舒畅,又奚落了她好几句,觉得无趣了,才洋洋得意的离开。贵女们见状,也不好再问,各自默默退远。

而此刻低着头的方玉瑶,只顾死命睁着眼睛,努力让干涩的瞳孔流出泪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直让身后的一仁心里发毛。想到干爹之前的嘱咐,拔腿就想去养心殿叫人。

却被方玉瑶闷闷的声音给叫住了:

“别去,这点小事怎好劳烦厂公……”

假如自己不是自恋,殷和真赶过来英雄救美,今日她这顿嗑可就白唠了。

一仁本不欲听她的,然而一抬腿方玉瑶就掉泪给他看,愣是把他唬的钉在原地。

啊这,干爹说以一切以公主高兴优先,但公主好像以为自己叫人,是真的要来“调教”她,都吓哭了。自己要是把公主惹哭,岂不是完全违背命令……一仁脑子乱哄哄,最终还是没走成。

于是如方玉瑶所愿,她就这么就这么哭哭啼啼的,就着半碟碎糕点,等到了宴会结束。

但今天的事儿依然不算完。

傍晚,方玉瑶坐在回去的马车里,旁边是自看到她脸上的泪痕,脸就唰的变白,然后一把把她拽上来的殷和。

方玉瑶作鹌鹑状缩起来。她早想好了,一定咬死自己是因为思念家人,想念皇祖母,但没见成才悲从心来的。绝对不是因为嫁给太监才哭。

但等了半天,旁边一没发怒,二没生气,只是递过来一张雪白的帕子。殷和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先擦擦。”

“……”

方玉瑶接过来用了。马车里又再次变的静默。

过了好久,久到马车驶出了皇宫,穿过了长安街,几乎都要到殷府的时候。那边才终有了反应:

“李太后训你了?”

语气平淡的不像话,方玉瑶甚至怀疑,今天上车时候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她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说:

“没有…皇祖母今日未曾召见我。我想念皇祖母,一时有些伤怀。所以才……”

“咣当!”

突然被砸翻的茶盏,打断了方玉瑶接下来的话。四溅的茶叶弄湿了软垫,一股茶香很快在车内蔓延开来,闷得让人窒息。

“呵……因为想见皇祖母……咱家在六公主眼里,就像棵草一样好打发是吗?”

殷和沙哑的嗓音裹挟着一股凉气,直直钻进方玉瑶心里。他突然一把掰过她的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不想说?好好,那咱家来帮你说。是有人笑你跟了个不是人的太监,辱你天家血脉却比奴才都不如,骂你自轻自贱入了我的房就该一绳子吊死!可是方玉瑶,你我成过亲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你这辈子注定已经毁了。”

他越说越快,抓着方玉瑶的手也越收越紧,十根指头几乎要嵌在她的身体里。

“我会补偿的,我可以补偿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惹你了,是哪一个敢!?”

方玉瑶被突然的狂风暴雨砸晕了。殷和煞白的脸离她不到两寸,急促而不均匀的鼻息直接打在她脸上,她能看清那不停发抖的唇瓣,也似乎捕捉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怎么隐藏也无济于事的悲伤。

肩膀被掐的太疼了,泪水自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殷和一怔,一点一点,僵硬的把手拿开。他撕裂的表情慢慢恢复,马车里一时无人说话,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泼洒出的茶香萦绕在两人身边,怎么也散不去。

方玉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猜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一定是绝不能向殷和露出的那种。她觉得殷和有病,与那二两肉无关的那种有病。

但是……

“一仁!你把今天的……”

“……只是对付皇帝的那套罢了……”

但是这种病态,是她想象之外的真实。

殷和瞬间卡壳,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方玉瑶,声音轻的像在梦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玉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噗嗤一下笑了。她随意抹着眼上的泪水,糊得到处都是。

“厂公知道的,就是您说的那套,对棵草的那套。”

殷和撩帘子的手悬在半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定住了。方玉瑶笑的更欢。

“您天天上朝站在最前头,谁敢对我出言不逊啊,都比从前更怕了。太后没训我,也没见我。反正我也不想见她,这您也知道吧。”

“……”

殷和脸上有些扭曲,几种表情来回交替,也不知道是谁占上风。刚刚还在翻涌的愤怒,几秒之内都漏干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方玉瑶笑够了,认认真真的看着殷和。

“厂公别气了,我没让人惹。”

“……干爹,您叫儿子有事?”

“干你的活儿去!”

窗帘唰的拉上,外面的一仁被唾沫喷了一脸,独自风中凌乱。

车内,殷和手脚都没处放。方玉瑶只消这么着他,就能把他一身的气性全都浇灭。

“……抱歉。”

许是刚刚嘶吼得太过用力,他嗓子有点哑。殷和抬起胳膊伸过来,方玉瑶本能的一抖,虽然很克制,但殷和还是触电一样,把手垂了下去。

他强自镇定的撇过头去:

“衣服乱了。”

“…哦。”

方玉瑶发抖,是因为肩膀疼的要死。她低头去整衣服,发现自己香肩外露,上面几个乌青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下手也忒狠了,就应该多让他气会儿。

嗯……还是算了吧。

其实,什么一辈子效忠殿下,一辈子的好姐妹,甚至一辈子的爱人这种话,方玉瑶听过的说过的,数都数不清。那些人那些事,就像各宫门口的花草,一茬一茬,常换常新。

她从没因为偏爱,去试图延长谁的花期。衰败是天定的规则,与其伤神的看它凋零,不如拔了换新的。

但曾经,方玉瑶养的花,永远都是死的最快的。下人们解释说是土质不好,赵嫔则说,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养。

“雨露阳光肥料,我自认没亏待过一个。天注定了它们会败,又岂是我能留得住。”

“天网恢恢疏而总有漏网之鱼。不试怎么知道没有天命之花。再说,永远不败,那也得浇水才能活吧,你直接咔嚓拔了,再不衰败也不顶用。”

“不浇水就活不了,算什么天命之花。要真有不养也能开出来的,我便不剪它。”

“……你人儿不大,想得倒挺美的。”

方玉瑶那时候,是不屑一顾的。赵嫔倒是勇于尝试了,她把整颗心都奉献给了皇帝,最后只能说凋零的惨不忍睹。

但是,如今蓦然回首,还真就有不用浇水,就长得很疯狂的……藤蔓类。没有花里胡哨吸引人的外表,又凶,又软,缠住人的时候,还特别劲大。它乱成一团,完全不知道根在哪里,怎么长过来的。

方玉瑶无比强烈的,想去探索藤蔓的深处。想要知道,它是否足真实,真实到,能把自己一贯坚持的虚伪彻底碾碎。

她自己整好衣衫,看着旁边的人。比之先前,这目光可以称得上是肆无忌惮。

殷和除了扭着头的姿势略微奇怪,表情已经恢复了往常无喜无悲的模样。大概被她盯得不自在,他脖子又偏了偏。可能是白粉没涂匀的关系,露出的耳根,颜色比周围更深些。憋了半天,方玉瑶听到他轻声说:

“咱家的名声,六公主当是听过的。犯浑的时候,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方玉瑶差点又乐了,一边几乎要把自己掐死,一边说自己一辈子都是他的人。真是太不稀奇了。

但是,反正,一辈子长的很,若需要自己小心灌溉,那它岂不是与被她扔掉的凡花俗草无异。于是方玉瑶用了全身的定力忍住笑,只说:

“嗯。”

一个字,让殷和又回到了地上。

她是信了,还是怕了?殷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但是至少,至少她现在就坐在自己身边。

他誓不放手。

“在你身边伺候过,那个叫俭儿的,明日给你送过来。”

“厂公…费心了。”

风平浪静,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初。但方玉瑶知道,以后费心的,不会只有殷和一个。

至于她不知道的就是,第二日来找她的人可多了。

次日一大早,方玉瑶就被迫从床上爬下来,梳洗打扮。

“太后娘娘送了赏赐过来,等着殿下谢恩呢。”

方玉瑶事到如今,也懒得在殷府装架子,闭着眼睛,任由如儿意儿随意折腾。这皇宫的人起得也太早了。唔,不过殷和赶早朝,好像起的还得还要更早。

那他在书房真能睡够么?

一路来到正厅,好家伙,几个高高大大的红木箱排排摆在外面。这要都是金银珠宝,把她买下来都够了。

送礼来的是知秋,见了她便迎过来行礼问安,可谓给足了面子。

“自公主离宫后,太后娘娘就一直记挂着。昨日只是有事未能见您,李姑娘心直口快,伤了您的心,娘娘已经训过她了。

“娘娘说,公主在殷府,不缺那些金银之物,便整理了许多您的旧物送来。又自己添了些宫里的物什。您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呃,原来人家根本舍不得给金银珠宝。方玉瑶小小的失望了一下。

记挂个鬼,想打感情牌,也得先有感情呢。太后怕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看那些花瓶玉枕什么的,这还顺便搜了自己的屋。方玉瑶心里翻白眼,嘴上说:

“没想到太后娘娘如此惦念小六,小六再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只愿娘娘永远福寿安康。”

她去摸箱子最上面的一幅画,让自己露出怀念的神色。

这画上是怡宁宫一角,也就是她与赵嫔所在的西偏殿。小院里几个太监正在粘蝉,宫女们一边给主子扇风,一边给自己也扇。赵嫔和她坐在屋檐底下,一人抱着半个西瓜,唠嗑。

画的不咋地,因为正是出自她手,好像是夫子的作业。那时候她还小,画里为了和赵嫔齐平,干脆坐在了案几上。

知秋也看到了那副画,想起太后昨晚所说。

六公主被皇帝直接扔出去,却衣着光鲜,且对下人出手阔绰,殷和对她必然大方。但她又畏畏缩缩,一直看身边奴才的脸色,并且被李姑娘一呛,就崩溃的招架不住。看来,进了太监的狗窝,大抵是惶惶不可终日的。

而殷和,就像那些得了绶带的官员一样,将她光鲜亮丽的带出来,充作地位的证明。

即便如此,太后还是搜了六公主的屋子,里面东西不多,存银不过几十两,还不够大公主一朵绢花。就在这幅画旁边,放着一摞子花笺,上面记着些隔三差五的小事。

什么今日与姐妹放风筝,那日拖了两月的例银终于发了,这日又新添了几个奴才,之类。

字里行间,怎么看都是个不受宠的,日子紧巴巴,但好在安逸的公主。

深宫寂寞,女眷多有记事的习惯。有这些倒也合情合理。太后看到这些,才终于让自己来一趟。说要待殷府里的孙女好些,以后总能用的上。

“您就算来了殷府,也是娘娘的亲孙女。万事都有太后娘娘给您撑腰的。”

知秋句句不离太后的一片真心,直到知秋离开殷府,方玉瑶都在不停的的谢恩,就差感激涕零了。

看着宫车在视野里消失,方玉瑶揉了揉笑得酸痛的脸,刚准备回去,却见门口停着的马车上冲出一个人,可不就是贾浮。

“下官见过六公主,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吧,娘娘真是记挂着您呐!”

殷和说三日内把宝物送来,他倒是挺积极。方玉瑶停了脚步,笑道:

“和贾大人一样,看在厂公的面子上罢了。贾大人怎么在这等着?

“诶,可不能这么说。厂公的面子就是公主的面子,下官看得就是公主的面子。这个……殷厂公的规矩,他不在府里的时候,旁人都不让进的。”

贾浮乐呵呵地道。他那日顶着潮湿的裤裆回家去,算是想明白了。殷和对这位六公主,可上心着呢。根本不是外界以为的,想当皇亲国戚,就随意抓了一个去。

瞧瞧那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和准女婿看自己姑娘的眼神,都有的一比。谁能想到这是那跺一跺脚,朝堂都会抖三抖的殷厂公!

他若是好好利用这个秘密,冰封许久的升官之路,松动是指日可待。

方玉瑶没想到他这么识相,于是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

贾浮反应贼快:

“公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也没什么,只是那日与李御史家的小姐有些误会。”

贾浮心领神会,但还是打太极道:

“厂公心疼公主,不会让公主受委屈才是。”

“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于他……而且我与他的面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方玉瑶静静看着贾浮,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贾御史已经六年未升迁了吧,李御史这些年可是升的很快。你们的上司,左都御史许大人,似乎刚被厂公查出了错处,如今身在狱中。想来厂公不想让那个位置空太久。”

贾浮眼神闪烁,好家伙,这六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后宫有几个女人,会记得前朝谁六年没升官?被殷和这么罩着都不够,居然还想单独吃下自己。

他心砰砰直跳,犹疑许久,咬咬牙,赌了。

“如若公主能说服厂公,给下官那个机会,下官定为公主分忧。”

公主不自知,那日殷和看她的眼神。她便是开口要月亮,殷和也会去摘吧。

方玉瑶满意的笑了,这才又平常的寒暄两句,转身回了府内。

刚才,如儿意儿可就在旁边看着。等殷和知道了她勾结朝臣,会作何反应呢?她已经能想象出,一个权宦大怒的样子,顺便也想好了,怎样去太后那里寻得退路。

如果真是这样普通,那她难得升起的一点期待,可就要幻灭了。

殷和下朝之后,就看到贾浮心潮澎湃地,在自家府邸门前转圈圈。

“厂公……”

“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下官把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公主的事啊。”

贾浮点头如捣*,厂公对公主果然不同,第一句话就是问东西。

其实,就算有求于殷和,就算无耻如他,从前也没有这般谄媚过。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在不男不女的殷和面前,他和许多捏着鼻子奉承的人一样,做不到摇尾乞怜。

但对公主就是另一码事了,那是天家血脉,怎么讨好都没有心理压力。

殷和自然看得出来,但他很满意贾浮的态度。

自己已经是最底层的烂泥。但她不是,她该本是在云端之上的人儿。自己为了私心将她拉入泥沼,就算奉上一切也无法补偿。

但凡她能欢愉一分,那便都是值得的。

殷和下巴一抬:

“进来吧。”

贾浮如蒙大赦,美滋滋的头回进了殷府,哪怕殷和只是大步流星的在前面走,根本没搭理他。

“干爹,那后车两个人……”

紧跟在一旁的一仁还没说完,就挨了殷和一记眼刀,吓得他立马低下头。以公主高兴为先,他怎么又忘了呢。

“是是,儿子立马把人送过去。”

“慢着,把宫女留下。”

一仁得了令,赶紧从后车带出一个老人,这胡子花白的,正是太医院的王御医,最擅外伤。今日一大早,他就被东厂一群锦衣卫给“请”了出来。

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他一向看不起阉人,尤其是还妄图参政的殷和。若不是一群徒弟拦着,又兼殷和亲自过来,解释是为公主疗伤,他差点就跟锦衣卫打起来。自己是陛下的御医,他殷和真把自己怎么样,就是对皇帝不忠!

就这股子怨气,全表现在脸上了,诊伤的时候,方玉瑶光看看他,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算殷和有良心,还知道自己肩膀被他掐青了。

王御医看着大片的乌青,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写方子一边骂骂咧咧:

“殷厂公好大的威风,公主殿下千金玉体,怎容得他一个奴才如此糟践……这是外敷的方子,用老夫的独家敷法,保证不疼不痛。

“呵,殷厂公送这么多没用的草药过来,显摆他小人得志吗,他懂个屁的医术……这是内用的丸药,公主别怕,给您选了个最甜的。”

方玉瑶:

“……”

自从来了殷府,真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新脱俗不做作的人了呢。

终于弄好一切,走之前,王御医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她:

“公主殿下受苦了!若以后殷厂公再对您实施兽行,您尽管来找老夫便是。”

“……真是多谢王大人。”

方玉瑶看到意儿似乎在掰拳头,她深刻怀疑,这殷和给她找的宫女,搞不好还身怀绝技。并且现在,就想对王御医实施兽行。

快到中午的时候,三礼过来传话,说今日殷和与贾浮一起用午膳,让她想吃什么叫什么。还带来了一瓶小指大小的药膏。

方玉瑶眼皮一跳,这玩意人们都叫它天仙露,她只在宠冠后宫的林贵妃那见过,是皇帝亲赐,对皮肉伤有神效,尤其是祛疤止血。当年大公主问皇帝讨,都没讨上。殷和居然连这都能搞到。

自己一点乌青,简直是糟蹋了它。

不用和殷和一起吃,方玉瑶便补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还没睁眼,就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划过,冰冰凉的。耳朵里还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方玉瑶先是心惊了一下,然后假装依然睡着。

脸上的手指停了一会儿,居然又戳了戳,戳还不够,又捏了捏,最后顿在了她的唇上。方玉瑶怒,有完没完。正准备睁眼,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方玉瑶……我该怎么办呢?”

轻得像是错觉。

方玉瑶忽然就没了脾气。

你说你一个大权在握,敢对皇帝指手画脚的人,在自己房里间叹气,问一个无权无势的姑娘你怎么办。算了算了,摸就摸吧……方玉瑶静静的躺着,任由那冰凉的触感,在脸颊,脖子,锁骨慢慢游走。

终于,触感消失了,方玉瑶准备悠悠转醒,然而下一秒,她就僵住了。

这突然喷到脸上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那股特有的香粉味近在咫尺,她都能感受到,仿佛碰到什么东西,又返回到自己脸上的呼吸。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方玉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虽然但是,这种事在被扔过来的第一天,她就做好了准备。但预想中,那应该是暴虐的,残忍的和……不带任何感情的。

那样的话,她反而能欣然接受。

气息在鼻尖停住,似乎在犹豫,也给了方玉瑶冷静下来的时间。

刚刚的慌乱只有一瞬,她依然一动不动。

一份比较炽烈的感情罢了,她方玉瑶也不是没有承受过。“大婚”之夜被子都掀了,她尚且不痛不痒,现在的小场面,又怎能挑动她的心神。

既然殷和想要侵占,那便尽情的来吧。她倒正好见识一下,那份被极力隐藏的,深不见底的感情,究竟是何种模样。

然而,方玉瑶兴致勃勃做好了准备,预想的场面却没有发生,那人很快坐了回去,凉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六公主,以为咱家是蠢的么?”

“……”

揩油的不是你吗,怎么还怨上我了。方玉瑶睁开眼睛,笑道:

“厂公何出此言呢,我只是以为做那事,闭着眼睛会更好些。”

殷和抖了一下,要不是手扣着床板,就要从床沿上摔下去了。

她什么意思?明知道自己要吻上去,但她愿意?

这个念头冒出的最快,被殷和压下去的也最快。她刚来时,不也一口一个妾身叫的欢实。她素来说胡话不眨眼,偏偏每一句,都直戳自己的死穴。但殷和很清楚,如若自己沉溺其中,那便永远失去了得到她的资格。

殷和稳了稳:

“可咱家偏觉得,睁着眼才看得清楚,没想到六公主竟如此扫兴。一仁——把外面那宫女带……”

“哦,那我错了,厂公再来一次?”

方玉瑶撑着做起来,剥了剥面颊的头发,仰面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儿。

虽然肩头还残留着殷和的暴行,她心里建设也早做好了。但方玉瑶就是觉得,殷和不敢。他要是真的敢,也不会闭着眼睛的时候,都下不去嘴。

殷和心态炸了,面无表情冲着门外:

“死儿子聋了吗,麻溜带进来!”

聋的是你吧,方玉瑶乐死了。

俭儿满心担忧的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入了狼窝”的主子,咧着嘴靠在枕头上直抖。旁边的殷厂公,那个对太后娘娘都毫不客气的殷厂公,坐在床边上,沉着脸不说话,但表情并不凌厉,倒不如说有点儿,无奈。

犹记公主那日召她们过去,细细说了各自的出路,又把家当全与她们分了。她们抱头痛哭,公主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

公主说殷和手段酷烈,但*得都是政敌,宦官想快速当权,这是唯一的路子。私下里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人还不错。还笑着说,等自己发达了,就把她们全接出去享福。当时她们只当这是安慰,谁曾想,她会看到如今的一幕。

俭儿压下心中激动,规规矩矩地给二人请安。

“起来吧,以后留在这好好伺候你家公主。敢动什么歪心思,一条鞭子,一块布了事。懂了么?”

对着俭儿,殷和又把掉了的架子重新端了起来。方玉瑶别过头去,继续乐。

“我知道她是……呃,人家都说,她是六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女官,如今在尚寝局当差,昨日咱家送你进宫时,将她要出来的。”

比起前面几句,这话说的很斟酌,似乎还带了点小心翼翼。方玉瑶秒懂秒震惊,这是邀功吧,是邀功吧!

她笑着笑着不笑了,她其实挺捉摸不透殷和的。掐自己的时候倒是威风,平常也是说一不二。但是每每对自己好的时候…不,是每每让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的好的时候。就像完全变了个人。

这样的胆怯,这样的含蓄。

让自己愈发想把他一窥到底。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方玉瑶已经到嘴边的,“多谢厂公”四个字,转了一圈,变成了:

“有品阶的女官不好挪动,我不过提了一句,翌日便见到了俭儿,免于思念之苦。厂公手段通天,为玉瑶费心了。”

“…打些招呼的事罢了,算不得费心。你…喜欢就好。”

殷和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最后几个字,更是细若蚊喃。底下的俭儿如遭雷劈,刚想的主仆情深的话全都卡壳了。

旁边的一仁就淡定许多,这几天看着干爹到处挑首饰,选衣服,想去主卧找公主,走门口摔自己一巴掌又回来,他心里已经被雷劈焦了。

他甚至猜,干爹不把俭儿与太医一起送来,就是为了找个由头,见见公主而已吧。

方玉瑶丝毫不给殷和反应的时间:

“厂公为我做这些,我都是喜欢的。”

怕殷和没按自己想的走,还连忙补一句:

“这都是真心话,绝不是那套。”

真心话确实是真心话,殷府的物质享受,没得挑的。

短短几个字,正中殷和靶心。若说刚刚,他的脑子是一团乱麻,那现在,就是一把火把乱麻烧了个精光。

自己的补偿她高兴了,她说她喜欢……她若喜欢,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所奢求的,并不是全无机会?

自从失去了……的资格,殷和身上无论四季都是凉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冰冷的烂在墓地里。但这个早就死去的想法,让他全身都莫名火热起来。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一时的激动,差点让他积攒八年的情感,就这么喷涌而出。

方玉瑶看着他起起伏伏的胸腔,觉得自己果然说对了话。

轻声哄着才敢伸出来,这藤蔓到底是怎么生的,怂不拉几的。

殷和定了一会儿,唰得从床上站起来,把方玉瑶吓了一跳。只看着他快走两步一把推开窗,凉风从窗口灌入,把屋内暧昧不明的气氛扫灭一空。

殷和深吸一口气,又走回来的时候,至少看上去,已经脸色如常。

其实方玉瑶对于阉人,并不十分了解,依稀听赵嫔讲过,他们或多或少,还是会留有那方面的人欲。但是……

“那群人,上的了头,却发泄不出,自己压一会儿,就散了。”

方玉瑶到底未经人事,头一次看到这架势,依稀觉得自己玩过了头。

还好殷和更不欲重回刚才的状态,他伸手掏出一块红木小盒子,里面铺着细细的鹅绒,恍若无事发生地道:

“贾浮献来的东西。这奇石坚硬无比,何种方法都难以切割。你若想嵌在什么首饰里,叫匠人来做便是。”

坚硬无比?

方玉瑶接过来细看,只见鹅绒里,是一颗她从未见过的宝石,虽然只有指甲大小,但璀璨的让人睁不开眼。若是放在宫里,那群女人必然抢疯了。她将盖子合上,装模作样道:

“无功不受禄。这样的好东西,我怎能乱要。”

殷和愣了愣,想到如儿今日来找自己说的。六公主意图拉拢贾浮一事。方玉瑶会把手伸向权利,他并不意外。当年在后宫,方玉瑶在六局一司就多有经营。

但当殷和知道,方玉瑶用他的势去拉拢官员,其实是欣喜的。比起这些年她一见着自己,就远远绕开,已经要好了太多太多。自己一路爬到现在,终于能成为她的倚仗。无论她图权也好图财也罢,自己都给得起她想要的。这便足够了。

这份心意,她…不知道也罢。殷和一手把盒子拿来,搁在了床柜上。淡淡道:

“你安心收着就是,咱家不会白占他的便宜。”

方玉瑶眨巴眨巴眼睛,被殷和的主动打的措手不及。殷和这是要给贾浮升官吗?她可还什么都没说呢。自己与贾浮早上的对话,殷和应当都知道了才是。

难道说他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投奔太后。还是说,他早就想收服贾浮,只是碰巧用自己做了借口?毕竟在官场上,内宅收贿朝堂勾结,历来有之……

方玉瑶一阵乱想,最后低头抿着唇笑了:

“那我可就安心白占厂公的便宜了。”

至少,这次考验的结局,她很满意。

殷和晚上还要当值,送来了俭儿和宝石后,照例说了些,缺什么问三礼要的话,便带着一仁走了。

“公主!您受苦了……”

殷和一走,俭儿便扑到了方玉瑶身边,眼泪汪汪。

“行啦行啦,你主子我天天好吃好喝的,比当公主的时候还滋润。”

“您现在也是公主,您永远都是大宋的六公主。”

方玉瑶笑笑没说话。大家是这么叫她的,但眼神里的鄙夷,幸灾乐祸,做不了假。她现在与宫里的那个六公主,已经完全不同了。

“而且公主您也别哄奴婢了,还没人对您下过这么重的手呢。”

俭儿一路与黄御医同行,自然知道殷和掐伤方玉瑶的事情,她拿着药,熟稔替方玉瑶褪下衣衫。乌青的肩膀混上中药,变得更可怖了。

确实,若以后殷和也总这样发疯,她可受不了。得不到你就毁掉你的画本子,方玉瑶也看过不少,若殷和是那种类型,她就得早做打算。

但她不想再刺激俭儿,只是问:

“那以你今天所见,殷和这个人如何?”

俭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至少他今天对您很好。似乎是……”

俭儿犹豫了一下,方玉瑶鼓励的看着她。

“似乎是爱慕于您……?”

俭儿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她自己都不信。

方玉瑶不置可否,而是把屋里指了一圈:

“那是他第二日送来的安神香茶叶含片什么的,都是宫里以前我爱用的东西;这些是新送的香膏盒子,旧的底下已经堆满了;我跟宫女抱怨说凳子太高,第二日就换了个和宫里一模一样的……

“还有床头那一瓶,是今日刚拿来的天仙露。不过我用了是暴殄天物,你收起来罢。”

俭儿的嘴一点点张大,听得目瞪口呆。

“可,可是,您与他相识才……”

“我与他相识不长,他与我就不一定了。俭儿,你可记得,他有没有在祥和宫当过差?”

俭儿认真的想了很久,这才斟酌的道:

“殷厂公那样的容貌,奴婢没印象,应当就是没来过了。但您小的时候,曾在林贵妃手底下,帮过一群被划了脸的太监,他们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算算时间,倒也对得上。”

方玉瑶摇摇头:

“给她添堵太多,我早不记得了,亏你记性好。就只是免了他们的罚而已吗?”

“事后有人来求奴您,说他们没有去处,请公主给个活路。您便收了几个来做粗活。”

说着说着,俭儿看到了搬进来的箱子上,那副方玉瑶的画作,指着道:

“您看,就是这些在外面扫叶子粘蝉的。”

方玉瑶看了看画中的自己,那得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了。

“然后这些人,等到我十岁,赵嫔去世的时候,便被内务府分走了。”

“奴婢没记错的话,应当是的。”

模糊的记忆里,确实有几个忙忙碌碌的身影,脸上全是伤痕。那这么说的话,殷和至少七八年前,就认得她了。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只有些小聪明的娃娃呢。这么想想,方玉瑶突然感到背后一凉。

殷和,到底知道她多少东西,也许他早就出现过很多次,但自己没发现?

俭儿见她沉思,还以为她是疑惑,连忙道:

“凡是祥和宫待过的奴才,哪个不说您的好。待下人宽和的主子不是没有,但就说从不给奴才用刑的,您是独一份。

“这样把下人当人看的主子,再没有第二个了。您不是总说,内务府送来的奴才多嘛,因为满宫的下人,都想来您这当差呢。

您这么好的人,殷厂公若受了您的恩惠,理当对您好些。”

“宫里难熬。没本事的,被上面的人撒了气,才只会迁怒奴才。”

方玉瑶拍了拍俭儿。她没被生母养过,但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被贵妃生生打死的。她偷偷去看了,只记得惨叫凄厉,血肉模糊。而贵妃坐在上面,满面的理所应当。

之后她问过嬷嬷,嬷嬷说,一板子,便能让人三天碰不得凳子;五板子,就疼的十多天睡不着;十板子下去,可能一辈子都会留下病根;二十板子,身子弱的就再也起不来了。

嬷嬷说完还教她,若是有下人不听话,公主就可以打他们板子。那时候的六公主说,不了不了,那多疼啊。嬷嬷说,他们是下人,您是公主,您生来高贵,不用管他们的心情。

六公主想,按照世俗的说法,她的生母便是最低等的下人,而下人肚子里出来的自己,又天生被叫做主子,这下人和上人之分,是何其滑稽,何其没有道理。

所以,打从一开始,方玉瑶对配给“低人一等”的宦官这回事,其实并没有那么抵触。她抵触的,是殷和残暴的名声,是被人当做器物索要的态度。

但是如今看来…就他,残暴啥的可算了吧。而后者,在悉知殷和对自己的感情后,方玉瑶只觉得疑惑。

她就算自恋一把,假设殷和早对她有意,那又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出手。据说那日他在上朝时突然发难,是顶撞皇帝最厉害的一次,从半年后完婚,一直讨价还价到七日后,当场逼皇帝写了圣旨。

消息传回后宫的时候,都已经昭告天下了。还没等沸腾的后宫冷静下来,她就被一席被子裹着,扔到了殷和床上。这其中肯定有有什么契机,是她不知道的。

方玉瑶压下心间疑惑,打量起俭儿来:

“不说这个了。你和温儿她们,在宫里过得可好?”

“有主子的安排,奴婢们都挺好的。温儿在尚宫局当差,恭儿在成了教新宫女的嬷嬷。

“只有良儿本留在祥和宫,却被调去慈宁宫了,说太后娘娘找她问过些主子的事,她都乖乖答了,现在虽然油水不多,但也清闲。”

慈宁宫?太后还真是滴水不漏,自己都表现得这么无害了,也还要抓个人过去才罢休。但方玉瑶倒没什么怕的,若连身边人都管不好,她也别活这么大了。

“乖”这个词,是自己与她们的默契,别问,问就是乖。

突然,俭儿呀了一声:

“对了,恭儿说,就在您走后第二天。好多嫔妃来拜访太后,都打扮得可可怜怜的……奴婢觉着,可能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不,皇后才是一宫之主,找太后,就只能说有后宫之外的问题,有关朝堂的问题。方玉瑶瞬间警觉起来:

“可还记得都有些谁?”

俭儿一一说了。方玉瑶沉默不语,可能是原本就有些猜测,她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这些都是名下有公主的人。而且出嫁的没有,未及笄的没有。

为了验证所想,她又问了一句:

“她们之中,有没有突然承宠,或者拿到皇帝赏赐的?”

“有位张贵人,现在已经是张嫔了。十六年前生了七公主后,皇上就再没看过她,但是前几天突然升了位份,还被赏了不少好东西,连七公主都有份。

“对了,温儿还与我说过呢,说她去送东西的时候,那位娘娘一点喜色都没有。”

方玉瑶脑子里,蓦然蹦出一个词:

和亲。

……就算不是,那等着七公主的,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七公主,只比自己小三个月岁。

如若不是自己身在殷府,那现在受赏的,恐怕就是六公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俭儿看着自家公主的嘴角,一点一点往上扬,满头雾水:

“公主可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

方玉瑶笑:

“想起赵嫔喂的那只老猫,平常对她爱答不理的,结果她被老鼠吓得跌倒,却是那猫儿第一个冲上去,把老鼠叼走的。”

“您还记得这事儿啊,娘娘当时还生气呢。说你们一个个跑的比我都快,就这一只猫,不过给了几口饭吃,却比人都衷心。”

“是啊,我笑她,她还训我,说你别乐,好歹还有只猫救我,你到时候啥也没有,指不定哪哭去。”

方玉瑶拿起那幅画,慢慢地卷起来收好。

“我如今的境遇,她若是黄泉有知……怕是要嫉妒的再活过来了。”

贾浮被提上了左都御史。

有人急着弹冠相庆,有人转过头直骂小人当道。

贾浮不管那些,一上任先把李御史从头到脚轮了一遍,大到贪污受贿,小到上朝时抠鼻屎,有的没得胡写一气,全用大嗓门念出来了。没下限的让皇帝都不忍直视。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李御史上朝抠鼻屎的事儿,以及什么李大公子在青楼,与小馆不可描述的爱情故事,还是马上传遍了京城。

“殷爱卿,你这次不厚道啊,前些日子太后还与朕说,李御史公正廉洁,想让他替了许天泽。朕最后依着你,把贾浮提了上来。可他这……”

养心殿内,殷和站在下首,微垂着头,静静地听皇帝吐槽手里的一沓奏折。皇帝已到不惑之年,容貌未遗传了太后先皇,只是平庸。但日日养尊处优,也是皮肤细嫩,面容红润,身材很是富态。

等到皇帝说的不耐烦了,殷和才不紧不慢地递过一杯茶:

“陛下润润嗓子。”

“你……哎。”

皇帝端着茶一饮而尽。满脸苦相:

“你这不是坑朕吗。太后一会儿又要叫朕过去了。”

“是奴才考虑不周。这些折子,奴才一会儿便打回去。

“贾浮那边,奴才会好好敲打。真是等了六年又升了官,胆子也涨了。若他还如此聒噪,惹陛下心烦,换下去便是。”

殷和自然而然地,从皇帝手里拿过奏折,一点点理整齐。皇帝喝着茶,也不以为意,反而感叹道:

“还是殷爱卿替朕着想。太后也不想想,朕哪有那么多官给他们李家。每次都说得朕脑壳疼。朕给李海城升官升的还不够快吗?别人六年才升一次,她倒是有意见了。”

殷和垂着眼:

“太后娘娘体恤家人罢了。”

皇帝面色不虞,什么家人,她是方家妇不是李家人,自己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儿子。

正说着,门口又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抱着一碟奏折:

“启禀陛下,这些是李御史呈上来的……”

殷和接过来翻了几下,嘴角勾了勾。皇帝见小太监直接把折子给了殷和,有些讪讪的,凑过头去:

“写了些什么?”

“一些辩词罢了。”

当然还有对贾浮的弹劾,以及东厂最近又逾矩做了哪些事,和自己如何欺上瞒下云云。

皇帝听罢,往龙椅上一靠,不耐烦的摆摆手:

“成天就知道在朕面前吵,你看着批吧。”

殷和从养心殿出来,一仁刚走上去要给他披衣服,却感觉手里一空。殷和拽走衣服,也不等人做梯子,一步就跨进了车里。语速略快:

“回府,走快些。”

车夫不敢怠慢,抄起鞭子便赶路。贾浮等在宫门口,本想卖个好邀个功,却见殷府的马车,飞一般从自己身边略过,消失在街头。

他摸了摸下巴,殷和从前,可是恨不得十二时辰都留在养心殿的,这有了媳妇的人,哪怕是太监,也还是不一样啊。

因与皇帝相谈,耽搁了时间,殷和回府的时候,午膳已经过了。殷和看也没看出来迎人的三礼一眼,就往主卧去,顺口吩咐:

“不必再摆膳了。今晚还要进宫去,去给车上备些点心……”

“干爹,六公主还没动筷,说要等您呐。”

殷和脚步一顿。回头见三礼笑的牙不见牙眼不见眼,抬腿就是一脚。

“没眼力劲的!不知道劝六公主早点吃完了歇息?”

这一脚不不重,但三礼还是很给面儿的哎呦了一声,偷瞄干爹的脸,嘿,眼角明明就带着喜色。

“儿子劝啦,但六公主说您每日上朝辛苦,回来要是连口饭都吃不上,那对身体多不好啊。诶,干爹,您等等儿子。”

殷和没说话了,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走到门前,还没进去,就听到一串笑声。

方玉瑶在里面,正说香膏的味道像橘子皮包苹果,说知秋像打她手板的女先生,说俭儿我给你换个好看的金镯子。

殷和手在门把上放着,就那么站住了。

皇宫里遇见六公主的机会并不多。

方玉瑶不受皇帝重视,除了国宴,几乎不怎么亮相。殷和在皇帝身边坐着,总能看到她在角落里,与身边的人相谈甚欢。

于是殷和总会将赐酒,传唤之类小太监才*活揽下来。就为了路过的时候,离她更近一点。但她偏偏乖觉得紧,自己一到,话头就变,全是赞颂圣上的功德。

那时候,殷和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安安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她而已。

屋内的欢笑声渐小。殷和还没从回忆里走出来,眼前的门就已经开了。

回忆里那个总也看不清的人影,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

方玉瑶本想问问人还回不回来,再不回来就不等了。结果看到殷和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吓了一跳。顿时有一丢丢的心虚。

“厂公?…您回来啦。”

“嗯。”

殷和动了动嘴,最后只说出这一个字来。表面看着平静,从门口到落座的几步路,全走成了同手同脚。

方玉瑶假装没看见。

“以后你先吃就是,府里不缺再做一顿饭的功夫。”

“可是我能看见厂公的时候却不多。”

殷和手一抖,菜就掉桌子上了。三礼赶紧给收拾干净,心想公主可是太强了,还没谁能把干爹拿捏成这样呢。

这话让殷和没法接,他不说话,只管机械的夹菜。方玉瑶本想直接说事儿,话到嘴边,想了想可能后果,决定还是先让他吃饱。

自己也得吃饱,到时候万一摔了桌子,可就没得吃了。

快吃完的时候,她琢磨着差不多了,张张嘴:

“我……”

“今日……”

二人都一顿,方玉瑶反应快,讨好的笑笑:

“厂公先说吧。”

“贾浮升了官,今日参了李海城一本。”

这没头没尾的,万一她不知道,李海城是李娇娥她爹,还以为殷和要跟自己商量朝政呢。

方玉瑶其实根本不在乎李海城如何,但贾浮升官和办事的效率,倒比她想的高多了。咳……他这么殷勤,弄得自己更说不出口了。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殷和似乎只是通知她一下,连她道谢都不需要。便接过三礼递过来的水盘,一边净手一边问:

“说吧,什么事儿?”

方玉瑶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离桌子远了点。

“也没什么。太后那日送来我不少旧物,总不好都放在厂公屋里。我便让人收拾到空的东厢房去了,今日我便也搬进去吧。这样您也不用日日睡书……”

殷和一把推翻了水盘。

“……房了。”

“公主整这么一出,是专门埋汰咱家呢?”

殷和尖着嗓子,盛怒之下语调都拔高了许多。他指着满桌饭菜,手都在发抖。什么上朝辛苦,什么对身子不好,原来都只是为了离他更远些,才如此委曲求全!

方玉瑶低头,不再卖乖讨巧刺激他,干脆去数碗里的米粒。

她猜到殷和会大发雷霆,甚至会再发疯掐她一次。但就仗着殷和对她的喜爱,她心里一点都不慌。

殷和迟早有一天得回正房,这份炽热的感情太过猛烈,方玉瑶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灼伤。在彻底吃透殷和之前,她可不想栽进去。方玉瑶转了转肩膀,那里还是一阵酸痛。

殷和一怔,像被泼了一桶凉水,瞬间哑了火。

那日的失态,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真的不想……殷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暴戾,蛮横,歇斯底里,这大抵就是他不堪的本性。

而哪怕被生父扔给阉人,也能笑得风轻云淡的方玉瑶身上,正有他最渴求的宽和。

对方玉瑶来说,他这样神经质的阉人,理当是不可理喻,避之不及。而卑劣如自己,已经用毁掉她的方式,把她圈在了身边。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动哪怕一分心?

这段日子,是他贪心了。

殷和许久没有动静,方玉瑶数到第一百零七颗米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去偷看。结果一抬头,正好与殷和四目相对。

又是第一次用膳时,那种毫无保留,难以言喻的表情。方玉瑶心头一颤,鬼使神差的,就想说我不搬了。结果殷和更快,他转开眼神,淡淡道:

“谢公主体恤。”

担不起担不起,我可不敢给你摆公主架子。看到殷和松开了抓着桌子的手,平静的吩咐三礼给自己搬家,那股捉摸不透的不适,又一次包裹了方玉瑶。

虽然结局是好的,但剧情和她想的着实不太一样。

方玉瑶摸不清殷和的路数,只好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带着一群人,从主卧往东厢房抬东西。

殷和穿着官服,负手而立,颇有在皇宫办事时的样子。往常还算多话的三礼,此时也是大气都不出,更遑论别人。明明叮呤咣啷吵得很,但方玉瑶觉得,殷和身边,只有一片死寂。

宫里的物什很快就抬完了。一柜子一柜子的香膏脂粉,香料茶包,丝绢首饰被运出来,殷和抬手叫停。

声音不大,但满院子的人,一下就都像死了一样,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殷和面无表情的走向前去,一掌,直接把把半人高的柜子震裂开来。那些金贵的瓶瓶罐罐,就这么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方玉瑶第一次见真功夫,差点把舌头给咬了。

功夫原来有这么夸张的吗?就这本事,想出其不意干掉她老爹,那都是分分钟的事情啊!

回过神来,手赶紧往胸口摸了摸,还好还好,天仙露她有随身带着。

“既然公主不喜欢,那留着也没用。”

又是一下,柜子彻底变成了木屑。那股狠劲,方玉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把柜子当人在撒气。

所有人都跪在地下,方玉瑶也跪了。殷和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继续搬。”

人又开始动起来。

“停。”

人又都死了。

又是成百上千两银子报废了。

一轮又一轮,最后一次喊停的时候,殷和面前是一床大红的喜被。方玉瑶眼皮抽了抽,到现在她哪还能不明白,第一日的喜服也好喜被也罢,都是殷和自己准备的。

那一夜,他大概,也许,可能,是怀着成家该有的忐忑与期待,来见自己的。

自己又是怎么回应的呢?方玉瑶记不清了,想来无外乎浮夸的敷衍而已。

“烧了吧。”

殷和沉默了几秒钟,平静的吐出三个字。

“干爹……”

“你也听不懂话了?”

话里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三礼一个哆嗦,二哥就是被这句话送下了黄泉。他不敢怠慢,手抖的翻出火折子,刚点着,就被殷和一把夺了去,摔在喜被之上。

里面的棉絮很快燃烧起来,方玉瑶离着不近,但瞳仁也被热浪所刺痛。殷和就站在火光旁边,死死的盯着上面的鸳鸯龙凤,看它们一点点变成灰烬。

从方玉瑶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连他也在一起燃烧。

尘埃落定,殷和转过身,睥睨着跪在地下的她。

“我说过,你注定毁在这儿。我殷和要留你,你这辈子都走不掉。”

方玉瑶低着头,看着那双黑靴一点点离开视线。双手覆在脸上。

像发现蜜糖的小孩那样笑了。

“……三月二十七,小雨。俭儿买了百香楼的桂花糕。想起同众姐妹一起吃点心玩牌的日子,如在昨日。”

方玉瑶写完,挤出几滴泪,在花笺上留下斑驳的痕迹。这记事的花笺,方玉瑶从识字起就开始写,专门防备有人调查她所用。自从搬出来,她又开始延续这个习惯。

殷和大怒以后,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这期间,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如儿意儿也不再贴身看着。只是常守在屋外,每次她想要出门,就都会被劝回来。

一旁的俭儿收了纸,似是终于忍不住,担忧道:

“公主,厂公分明是把您囚禁在此地!奴婢尚还能被看着出府,可与宫里采买的人交头,若您想求助于太后娘娘,奴婢一定能帮您把消息送到。”

“我的贴身人都能出去,算什么囚禁?”

方玉瑶浑不在意,找出做了一半的荷包继续绣,上面的莲花已经成了一半。

俭儿一时哑火,磕磕巴巴地地问:

“那…那厂公这是为何?”

“他以为我暗地里耍花样,是想离开殷府。受刺激了而已。”

“啊,您难道不是吗?”

“如果是想离开,你主子我会这么打草惊蛇?”

方玉瑶伸手去揪俭儿的耳朵。俭儿吃痛,连连求饶。方玉瑶给她吹吹,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

“殷和啊,整一个外强中干。

“你看,他不让我出门,你却能想带什么带什么;给的饭食点心是少了,但你主子常吃的还都有;他不见我,但下人还对我毕恭毕敬,上次让三礼把那宝石嵌在簪子里,也是说办就办了。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想做金屋囚娇的大坏蛋,但根本下不去手啊。”

俭儿被自家公主的直白惊呆了,这啊那啊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那他为何不直接对您好呢?”

“九成九是怕的。觉得我留着天子的血,被迫来了这儿,肯定天天在心里骂他。

“我一搬屋子他就吓傻了。觉得完了,他送啥我都恶心。于是干脆自暴自弃,留不住我的心,那就留下我的人算了。”

公主,您这也太…太自恋了。俭儿一脸木然的听着,感觉世界都崩塌了。她做出最后的挣扎:

“可是他还弄伤了您的肩……”

到这个问题,方玉瑶才停下了手里的绣活,仿佛在组织语言。思考了一会儿,缓缓道:

“俭儿,你良民出身,自小是我的宫女,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你若是有了意中人,会送他绣着情诗的帕子,会穿着花裙子问他好不好看,会勾得他欲罢不能。会主动找我,问他的意思,给你赐婚。

但有些人不会。他们从小见得是人情冷暖,学得是尔虞我诈。浑身只长出了坚硬的刺,没有柔软的毛。就算他们想去拥抱什么,也只能用刺去试探。”

方玉瑶继续绣那朵莲花。她生母有天人之姿,皇帝喜欢的不得了。最后是因为恃宠而骄被贵妃处理的。

她后来打听过,那个女人对高位妃子,说话都不敢大声。所谓恃宠而骄,独独就是对皇帝不敬,那么卑微的一个人,居然敢屡次三番呛皇帝。似乎在闺房之乐时,还刺伤了龙体。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傲慢,可方玉瑶总能感受到,那个一生困苦的女子,是如何贪图这来之不易的垂怜,是如何死死抠着着皇帝的手,妄图榨取更多。

殷和和她很像。

而自己和她更像。

方玉瑶摸着头上的发簪,她把最坚硬的宝石,嵌在了发簪的尖端。殷府下人以最高的效率,满足了她的需求。这背后没有殷和的授意,她是不信的。

她和生母一样,渴求没有底线的爱恋。

只是她更精明,从不会指望皇帝那样的男子。只是她恰巧被淡然的赵嫔收养,很早就不再苛求。

但这不代表,到嘴的鸭子她不会吃。

哎呀不行了,人到十六,天上掉馅饼,想到这事她就乐。方玉瑶看着目瞪口呆的俭儿,笑眯眯道:

“不过,被扎还真是有点疼。得慢慢把那刺拔了才行。哎,别一脸不信嘛。这样吧,你现在去跟如儿意儿说,我久居不出,闷出病了,一定要出去透口气才行。实在不放心,就让厂公亲自看着我好了。”

十一

殷和最近公事繁忙,不在府里。但当天晚上,府里就来了大夫。老人家诊半天诊不出来,看着被阉人囚禁,眼泪汪汪茶饭不思的公主,摇摇头定了个思虑过重,让她多放松放松。

第二日上午,方玉瑶闲的没事,正和俭儿翻绳,许久不见的三礼突然来了,开口就说:

“干爹让您和俭姑姑换上这身衣服,去偏门那。”

拿过来一看,粗棉的,是寻常百姓的衣着。三礼放下衣服,眼睛都不敢抬就要走,方玉瑶示意俭儿稍安勿躁,问他:

“我一会儿就去。厂公几时回来的?”

三礼脚步一顿,嘴皮子翻得飞快:

“干爹刚从宫里出来,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呐。”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干爹让他一句话都不许多说,但是这是公主自己问的,他想答的具体一点,不算犯错吧?

跑到殷府偏门,门前停着架其貌不扬的小马车,旁边有十几个粗布麻衣的“百姓”,各个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他们围着一个书生打扮男子,可不就是他干爹。三礼放慢了脚步轻轻过去:

“干爹,公主气色…挺好的,儿子去的时候还和俭姑姑玩呢。说一会儿过来。”

殷和嗯了一声没在说话。三礼小心翼翼的又说:

“公主还问了您是几时回来的。”

殷和眼皮一抬,呵,果然是看最近情况不妙,又打卖乖讨巧的主意。

但就为了这点卖乖讨巧,自己纠结一晚上还是来了。

他沉着脸摆摆手,身边十几个百姓,马上都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有人靠着树打盹,有人挑起扁担去大道上叫卖,三礼则乖乖爬到了车夫的位子。

方玉瑶来的时候,就看见殷和一席墨色长衫,背着手,一个人等在门口。

他今日没涂白粉,面上少了几分凌厉,这么看去,就像是哪家的清俊公子。

“厂——”

“公主千金贵体,生了病咱家可担待不起。公主不是想逛集市吗,请吧。”

阴阳怪气地一开口,清俊公子形象就崩塌了。方玉瑶看他这么刺儿,暂时闭了嘴,乖乖上车。

车门半高不低的,她正收裙摆准备自己爬上去,旁边突然伸来一条手臂,顺着看过去,只见殷和撇着头,并不看她。方玉瑶也不客气,搭着那条胳膊稳稳上了车。

车内的布置,除了小,与曾经的那辆并无区别。只不过这次,方玉瑶大大方方坐在中央,而殷和上来后见状,仿佛她有毒一样,只靠着角落。

堂堂九千岁,怎么就被自己挤兑成这样。

马车徐徐动起来,方玉瑶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先开口:

“厂公这是要带我去哪?”

“西市。”

他不多说,方玉瑶倒也明白。西市多为市井之流,达官显贵去的少,她俩穿成这样,更不大可能有人认出来了。

不会有想巴结殷和的人凑过来,也不会有嘴碎的人看见她窃窃私语。

一个晚上,马车衣服都备好,再出宫来接她。方玉瑶心里过了一下,满朝文武,也找不出几个这样妥帖的。她心里正发笑,突然看到殷和眼下的一片青色,嘴角下意识地凝固了。

九千岁的名号不是白得的,这背后的艰辛繁忙,殷和好像从未在她面前露出一点点。

方玉瑶都快被狗啃没的良心有些软,宫里待久了,她说不上这是什么滋味。但至少,她这句话难得的真心:

“厂公受累了,等到了西市,先去用些茶点吧。”

“公主,你可别在咱家面前惺惺作态了。”

谁知道殷和一声冷笑,直接把她的真心拍死了。

方玉瑶气结,惺惺作态是吧,让你看看真格的。她往后一歪,扶着头喘气:

“哎,我头好晕,可能是早饭没吃饱……”

殷和:

“……”

盏茶时间后,两人对坐在一家面馆里,方玉瑶毫无食欲,只好抱着碗面装模作样。她看了眼殷和,后者垂着头,也不着急吃面,只是冷着一张脸剥鸡蛋。

他剥得很慢,好像那不是几文钱的鸡蛋,而是什么珍珠宝瓶一样,生怕蹭坏了。方玉瑶在心里吐槽他太细致,结果费半天劲剥完之后,殷和很自然地,就把鸡蛋推到了她手边。

又取了另一颗,随意在桌上一滚,撕壳,扔进面里,抬头捞面的时候,恰巧和方玉瑶四目相对。见她连筷子都没拿,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殷和老脸一红,伸手就要把剥了半天的鸡蛋抢回来。气急败坏道:

“公主瞧不上这残羹冷炙,咱家哪好勉强您呢。”

“诶别别别,我最爱吃鸡蛋了。”

方玉瑶如梦初醒,赶紧把碗捞住。殷和本来劲挺大,刚碰到她的指尖,立刻就松了手,凝滞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似的低头扒面。

饱饱的方玉瑶盯了半天鸡蛋,还是拿起了筷子。一边漫不经心的啃着,一边透过氤氲热气望着殷和。看久了,觉得这人的五官其实很柔和,就算他故意凶,也没什么可怕的。

“奶奶我饿,我想吃鸡蛋。”

一只发黄的小辫儿突然闯进视线里,方玉瑶下意识的把鸡蛋往回收了收。

“吃什么鸡蛋,昨天不是吃过粥了,快回来。真是对不起啊,您吃您吃,小孩子不懂事……”

“可是我饿,今天都没有东西吃……”

七八岁的小童站在桌子旁边,眼巴巴看着二人桌面上的吃食,眼泪在眼眶儿里打转。身后的老妇一边连连道歉,一边伸手去拽自家孙子。

二人身上满是补丁,脸色发黄。那小童的胳膊,更是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怎么又来了,大婶,你不能总打扰我们做生意啊。”

听见动静,小二也也柜台里出来,朝方玉瑶与殷和陪笑,

“这娃家里没别人了,靠他奶奶给别人缝衣服过活的。小孩子看见啥都想要,这就送他们出去,扰了您真是对不住。”

小童看到小二的脸,发抖着躲到奶奶身后。眼睛却依然直勾勾的盯着吃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抽一抽的不敢出声。老妇半拖半拽,硬是把他带出了门。

此时不在饭点,面馆里人不多,都各吃各的,无人理会这一出闹剧。

方玉瑶见不得这些,但她身上没银子,只好去看殷和。却见殷和已经起身,跟小二说了些什么,似乎还递过去两串铜钱。

小二立时眉开眼笑,飞快出门去,把那祖孙俩又带了回来。就安置在离他们邻桌,不多时,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和刚煮好的鸡蛋。

“你们撞了大运,有贵人请你们的。”

殷和静静坐着,看那小童高兴的几乎把头埋在碗里,眼角似乎带了几分笑意,一身的阴郁之气,也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

“行好事不留名,厂公实乃心善高洁之人。”

方玉瑶拿筷子戳他的肩,轻声笑道。

殷和迅速扭身抓住筷子,结果嘎嘣一声,筷子断了,二人齐齐傻住。

半晌,他讪讪开口:

“抱歉,想起些旧事,我去取一副新筷来。”

说罢便起身离座。

方玉瑶手里举着半截筷子,有些发愣。这还是刚才跟他抢鸡蛋那个人吗?

她也去瞧那小童,只见他吃的满脸汤汁,恨不得把碗都倒进嘴里。鸡蛋壳未剥干净就要吞,多亏有老妇在旁边拦着,才没卡住。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老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娃没怎么吃过鸡蛋,今天是有贵人请的,让姑娘笑话了。”

“小孩子嘛,难免的。这位贵人可真是心善呐。”

方玉瑶笑眯眯的,她衣着朴素,老妇不觉有异。和她感叹起来:

“是啊,善人都会平安长命的。这孩子命苦,三岁没了爹娘,长这么大连顿饱饭都没吃过。姑娘啊,不怕你嫌恶,老婆子养不活他,这孩子好几次都说,不如卖他进宫,去做那没根的人。

“可是我又舍不得!姑娘你不知道,一旦没了根,人就不算是人,是谁见了都要啐一口的。有志气的人家,再穷也不会出太监。他要是去了,我死都不会再认他这个孙子……”

老妇越说越激动,方玉瑶的笑容却凝固了。

取回筷子的殷和就站在老妇身后,手里的木筷早已又断成了两截。

!!!

要完。

方玉看着浑然不觉的老妇,几乎都能想到,她是怎么被打包扔出去的了,方玉瑶舌头打结:

“呀,汤都流出来了!”

“……这孩子,慢点吃,别噎着了,没人跟你抢。”

老妇停下话头,转过身去给孩子擦嘴。

在她身后,殷和好像定住了一样,他注意到方玉瑶惊惧的目光,张了张嘴。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暴怒,没有拂袖而去。反而…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

他摩挲着手里的木筷,声音有点哑,让人听不真切:

“我…再去换一对。”

然后落荒而逃。

等方玉瑶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自己伸出去,但什么也没抓到的右手。她一个激灵,缓缓张开五指,仿佛要确认这只手是不是自己的。

刚刚那份出乎意料的平静,确实让她有那么一丢丢,一丢丢的刺痛。

方玉瑶沉思了几秒,坐到了小童对面。与他言语几句,又若无其事的坐了回去。

殷和去的更久,再次回来的时候,饭食都快凉了。他走的很稳,放筷子的手很稳,端着的表情也很稳。

直到小童哒哒哒跑过来:

“大哥哥。谢谢你给我吃鸡蛋!”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差点把殷和惊得直接破功。

“奶奶说好人以后都会有好报的,大哥哥你以后一定能,嗯…长命百岁,天天都吃大肉包。”

孩子嘴角还站着菜叶,眼巴巴的看着殷和,尽显稚子天真。这一下,整个面馆都被逗乐了。在一片快活的笑声里,殷和颇有些茫然无措。

他明明根小二说过,无需告知是自己付的钱。他慌慌张张地看向方玉瑶,却见她双手托腮,笑意盈盈看着自己和孩子。眼里有戏谑,有调侃,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

他悬着的心蓦然平静下来。

“你…你以后也一定能天天吃大肉包。”

殷和自有记忆起,就没遇到过这种场面,他笨拙的把小童嘴边的菜叶摘掉,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话。方玉瑶直接笑倒在桌面。小孩儿倒还挺高兴。

出店门的时候,殷和招来小二,塞了一把碎银过去,想也知道,是给那对祖孙的。回头一副想板脸,又板不住的样子问方玉瑶:

“以为咱家会把他们丢出去?”

“没有没有,厂公这么善……好吧,是的。”

方玉瑶本以为那事就一笔带过,结果殷和提起的这么突然。她笑容一僵,刚想敷衍,就看殷和又拉下脸来,只好咽了口唾沫实话实说。

西市已经渐渐人多起来,二人并肩走在嘈杂的人群里,殷和很平静的看着前方的路,缓缓道:

“公主大可不必担心她们,要是连这都气,咱家就算是九万岁,也早气没了。”

呃,好有道理。

但你当时明明一副要摔倒的样子,吓死我了。

方玉瑶把刚刚伸出去的右手,在袖子里转了转。分不清自己带着几份真情,几分假意:

“我不担心她们,我担心你。”

我也不在意他们怎么说,我只在乎你是怎么想的。殷和心重重一跳,到底还是只吐出一句:

“……公主又说笑了。”

说笑说笑,怎么我说的话就全是假的。方玉瑶撇嘴,心想至少这次没反唇相讥,也算是进步了。

结果没走两步,旁边人就又开始了:

“公主也不用觉得咱家心善高洁。只是这对祖孙……”

他到这停顿了很久,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玉瑶静静等着。

“…很像两位故人罢了。”

殷和声音很轻。

“只是咱家那位故人的奶奶,那天花五文钱,给他买了一碗阳春面。面里盐放多了,面条也有些生,但他很高兴,全吃完了。

“然而吃完这顿面,他就再也没见过奶奶。”

故事戛然而止,方玉瑶小心翼翼道:

“今上用人不拘,待你这故人功成名就,也许还能寻到曾经的家人也说不定。”

“是,他最后出人头地,家人自己寻到了他。然后他就把将他养大的祖母,叔伯,婶婶,堂兄弟,全*了。”

殷和突然停步。

“公主,那老妇说的对。太监就是这样的人,恩将仇报,没有人性。她爱孙心切,拦着孩子入宫,是好事。”

方玉瑶瞠大眼睛回望过去。人来人往,殷和定定站在路中央,笑得满是涩意。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又来了,每次都嫌自己不说真话,明明他才是满口胡话的那个。

方玉瑶不再磨蹭,直接伸出手,一把拽住殷和的手腕,使劲捞上前来。

“我在宫里十六年,用得着你教我怎么看人!”

她明明都吓得浑身冰凉了,结果殷和的手腕还要更凉。方玉瑶狠狠瞪他:

“恩将仇报?哪里来的恩。那老妇就是饿死也不愿让孙儿入宫,你…故人的奶奶,手里尚有五文大钱,就卖孙求荣。

“叔伯尚在,只是不缺亲儿,就把兄弟的血脉换了银子,也不知午夜梦回时,梦到的是银子,还是他兄弟的脸。

“宫里何其险恶,你那故人孑然一身,得历经多少艰险才得以出头。受苦的时候不见人影,一看见富贵就都凑上来。这样的家人,落得这么惨烈,只怨他们自作自受!”

方玉瑶多少年都没这么失态过,殷和被她唬傻了,刚才的孤决傲气早不知飞哪去了。明明高方玉瑶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小孩儿一样,结结巴巴地:

“可,可世人皆说他残暴,你……”

“你不许说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旁人只见他富贵滔天,换做他们自己,恐怕得了势之后,还要主动寻了家人来*。不知自己品性比他差了多少。

“他你看那满座宾客,除了他誰还有心思,给幼童施舍一碗面。”

方玉瑶冷笑连连,和以往娇弱堆笑的模样判若两人。三礼等混在人群中的,看见老大被训得大气不出,恨不得自割双耳,纷纷躲得老远。

方玉瑶杏眼一转,正对上旁边看热闹的小贩,人家挠挠头,有点尴尬,正准备赶紧走。她伸手拿了两壶豆汁,往僵得跟木头似的殷和怀里一塞:

“看我干嘛,付钱!”

十二

方玉瑶吼了这世上最不能惹的人,爽是太爽了。只是殷和自那之后,就任由她牵着,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说付钱就付钱,要不是一直在她身边,她都要以为是被人掉包了。

尤其是……方玉瑶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摊位上挑挑拣拣,一边用余光瞥着发呆的殷和。他干巴巴看着个棉花娃娃,一直摸,一直摸。

夭寿了,九千岁可别被她骂坏了。

方玉瑶挑了朵簪花,小心笑道:

“厂公,你说句话吧,您这样我害怕。这个好看么?”

殷和看了眼,直接把银子递给了摊位大婶。大婶眉开眼笑,这花一直没人看上,终于出手了。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吐,简直要把方玉瑶夸出花儿来,结果殷和也跟着眉开眼笑。

好吧,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和以往的冷笑气笑不一样,是那种眉眼都变化的,开开心心的笑。

方玉瑶无语,默默把簪花插在了头上。

“玉瑶!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

一只手重重落在肩上,方玉瑶差点就要拔下簪子扎过去。回头一看,是个年岁与她相当的姑娘,浓眉大眼,肤色偏黑,头发短的只扎了个揪。

方玉瑶认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松开手,惊讶更甚:

“锦月?你……陈大将军回来了?”

“嘘,我父兄他们还和大军在路上,我先骑马回来了。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你怎么样?怎么穿这种衣服,噫,这花丑死了,还在西市这种地方,那*千刀的是不是虐……唔,呜呜!”

方玉瑶不等陈锦月说完,就死死捂住了这厮的嘴。心虚的回头看,却看不到殷和的身影。人群中三礼尴尬的笑着,冲她比了个没事的手势。

什么意思,逃了?

“呼,你干嘛呀,难道他逛个街还要监视你?别怕,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这到是真的,陈父是赫赫有名的建威将军,子侄们也各个军功卓著。陈锦月作为陈家幺女,便是比公主都不差。从小养的泼辣直率,与方玉瑶关系不错。

只是自五年前,陈家举家随成王去了边境,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我哥知道这件事之后,当夜就要牵马回京,被我爸拦着打了一顿。但他这次立了功,如果跟陛下求情,兴许能把你救出来!”

方玉瑶眼皮一抽,陈家小公子陈锦凌,二人是那种,那种被扔到殷和床上的前几天,还互相通信报平安的关系……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个都哪壶不开提哪壶。方玉瑶眼睛都不敢乱瞟,赶紧回:

“陈公子舍命换来的战功,若用在我身上,那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你们了。你莫信谣言,殷和待我很好。”

“那可是个太监啊妹妹。我听说那种人都有奇怪的喜好。李娇娥她哥把人玩残的事儿你听说了吗,据说比之更甚,你没事吧?”

“呃,我没有事的。”

方玉瑶眼睛心虚的斜了斜,安抚道:

“你可知圣上有意和亲?若不是我在殷府,宫中最适龄的就是我了。”

“这你都知道,我似乎听父亲说起过…你不会是想说,这个祸祸了上百朝廷官员的人,是为了救你才请旨的吧。”

“我当他是。”

“你——别吧,你这什么表情,你别吓我啊,你,你这是对他有了那种意思?”

是。

……么。

方玉瑶被这会心一问问哑了。

殷和身上有她想要的感情,但也许只要有这份感情,无论赵和李和,就都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了这份感情,殷和于她又是什么呢。

见她不吭气,整个人却平静得不像话,陈锦月惊呆了。她和糙汉子混在一起长大,自认不是扭扭妮妮的闺阁娇女,但对世俗的基本认知还是有的:

“你可是六皇女。去哪都是天降隆恩。丈夫孩子敬着,姑嫂公婆端着。宫里熬出头了,出门到哪不是人上人。

“殷和,他别说一个亲眷都没有,满朝官员更无人会与他交好,父亲就曾与我说别再与你往来,当然我把他顶得摔门走了。但你们甚至都无法…你这辈子几十年,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现在他是权盛一时,但一个无根无势的太监,稍有疏漏,一定会被群臣攻而破之。你才十六岁,就直接要走一条死胡同吗?”

不仅如此,这条胡同还特短。前朝的九千岁们,一个个不得好死,没一个活过三十五。方玉瑶心里自己补充。

她是得想办法把这死路盘活了。

“前有圣旨后有和亲,我逃是逃不掉的。回去劝你哥别冲动了。别说我了,你今年都十八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公子哥?”

谈及此,陈锦月不觉有异,也岔开了话题。她抓抓头发,显然很不耐烦这个话题:

“哈哈,啊哈哈……都这个时候了呀,再不回去管家要着急了。”

霎时间,千百种念头在方玉瑶脑中闪过,她一把抓住陈锦月。

“你这样太容易被认出来了,我让殷和送你回去吧。”

“不不不用…嗯!?你,让,殷,和。乖乖,你当自己是李太后吗。”

陈锦月眼睛瞪得像铜铃。方玉瑶呵呵一笑,扯着她穿过人群走卒,来到一脸尴尬的三礼面前。

“厂公呢?我这小姐妹走丢了,可否劳烦厂公将其送回威武将军府上。”

“玉瑶,你是不是受打击太大脑子坏……”

“公主的话,咱家自然不敢不从。”

“……掉了。”

无需多言,陈锦月在看到殷和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身份。纵使五年前的殷和还不似这般权势显赫,也已经初露头角,没少来过她家传旨。那种自称为奴却高高在上的气势,她绝不会记错。

而现在,那人一袭素衣,站在自己好友身后,随召即出。和印象里那个一旦出现,不是*人就是上刑的活阎王相去甚远。

当然先去甚远,殷和虽然被骂的有些懵,但仍然清楚知道,方玉瑶与其他名姝交流,自己在场无疑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所以陈锦月一来,不未等方玉瑶表现难堪,便主动消失了。

可他又怕方玉瑶收到欺辱,便在一旁看着。殷和五感敏锐,哪怕隔着老远,也能看得出陈锦月是在为她抱不平,而且骂的及其不客气,要不是方玉瑶在旁边,他当场就想吩咐马车撞上去。

只是没想到,方玉瑶会当着陈锦月的面唤他。殷和向来对她的每一个要求倍感珍惜,还没收拾好表情,身体就自动站了出来。

“陈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钦天监还没定好日子昭告天下。外面人多眼杂,陈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殷和给三礼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忙去牵了一辆马车过来。

陈锦月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太监掀开门帘,瞅瞅方玉瑶,又瞥瞥殷和,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做梦一般。

“不走吗?那我也只能改日再与你叙旧了。他平日忙得很,难得愿意与我出门。”

方玉瑶挽上殷和的胳膊,陈锦月更是没眼再看。一骨碌爬上了马车,迷迷糊糊道:

“好,好啊。我昨晚其实在醉仙楼喝多了,好像后劲有点大,等我醒了再来找你啊玉瑶。”

十三

自陈锦月回去之后的整个下午,殷和话格外的少,虽然平日也不多,但方玉瑶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夕阳西下,方玉瑶看三礼他们提东西都要提不动了,殷和还没有半点催促的意思,只好称自己累了,于是乎,一行人即刻回府。

马车上,她不甘心此次同行,二人的状态还是毫无恢复。思来想去,殷勤的倒了杯茶递到殷和面前。

“厂公日日操心着国家大事,玉瑶却耍性子让您陪着,是玉瑶不对了。”

“嗤,都敢吩咐咱家送人了,还来这套。”

她这副久违的做作,反而让殷和一下放松了。他接过茶放在桌上,虽是冷笑,却也没有很嘲讽。

“我平日里…倒也不是十分忙。你若想出来散心,随时与如意她们说就是。”

“就算不是思虑过重,没有医嘱也行了?”

殷和瞪过来,方玉瑶眨巴眨巴眼睛,没有一点躲闪。率先败下阵来的是殷和,今天他被训的里子面子全都没有,也不用在乎这点威望了。

“是,只要我能做到,你想干什么都行。”

“什么,厂公说什么?你大声点我没听到。”

方玉瑶脑中砰的一下炸开了烟花,这话的分量实在太重,殷和的声音又轻的什么也听不清。她顾不得什么矜持端庄,手脚并用爬到殷和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摇来摇去。不停地要他再说一次,

殷和却双眼一闭,睡着了一样再不给任何反应。

“厂公您再说一次,玉瑶没听到,重复一次就好,我肯定好好听……呀啊!”

伴随着刺耳的嘶鸣,整个马车向前翘去。方玉瑶刚刚凌空,就忽然被一把拦住,直直跌进一个怀抱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殷和身上,口脂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襟糊了一片。

想爬起来,却发现背后那只手搂的死紧,就算整个马车都翻了,她也不可能跌出去。

外面一片嘈杂,三礼慌慌张张的拉开帘子,说有人撞上了车,是西市常见的讹钱混混。

这些人没事就在街头溜达,看到达官显贵的马车就上去碰瓷。专挑家丁少而不齐整的马车欺负,殷和一队人今日都是便装,想来是被当成了软柿子。

尽管如此,殷和话突然迸发的戾气,还是吓了方玉瑶一大跳。

“好哇,连咱家的马车都敢讹,打残了扔在这!”

这样尖细的声音,方玉瑶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说好的微服私游却要闹出人命来,三礼撩着帘子有两秒迟疑。殷和怒气未消,眼见他不传令,抄起车内挂着的一根鞭子就要下去。

动身之前,还不忘轻轻松开抱着方玉瑶的手臂。

“诶别。”

方玉瑶惊魂未定,却也本能的抓住了殷和的袖子。见对方红着眼看过来,被她丢弃许久的,宫中训练出的急智突然上线,借口飞速脱出;

“您一出去,便都知道厂公带我来了西市,那些贵女听说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我呢。”

虽然这理由烂的连方玉瑶自己都嫌弃,但却十分简单有效。殷和几乎是条件反射得说:

“她们敢!”

但也却没再硬要下车了。

半晌,他自暴自弃的扔了鞭子,正坐回来,想搭方玉瑶的肩,又想起她有伤,只好憋着一股气干问:

“有事没有?”

“没,一点没有。”

“好好,算他们运气好。没听见吗,公主求情,赶紧打一顿撵走。”

听到方玉瑶肯定的答复,殷和悬着的那口气才咽下来。

三礼连连应声,不一会,外边就传来几声惨叫,有求饶,还有把讹人事情全说了的,一听就知道打的不轻。

殷和的气息已经平复,然而刚想再确认一次,方玉瑶真的没事时,却看到一旁的她似是不忍,抬手挡住了耳朵。

不知怎的,殷和忽然就有些委屈。

这么多年,在宫里被各种诬陷时,他没委屈过;处理掉欲害七公主的宫人,反而被本人躲着时,他没委屈过。

就连前不久,帮方玉瑶挡过和亲却被认为不怀好意时,殷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过。

毕竟从记事起他就明白,这世上没有谁闲的来理解你,委屈,委屈给谁看呢?

但现在,看到明明是怕方玉瑶受伤才爆发的怒火,却引得她如此嫌恶。这份委屈就像是洪水冲破堤坝,不断涌出。

只要回想起今早的一幕幕,殷和引以为傲的自持就怎么也找不回来。

他说自己残暴,方玉瑶却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多么希望,那不是方玉瑶的随口一说。而是她真的理解。

“厂公,厂公?”

方玉瑶看过了许久,殷和眼中的红色还是没有褪去,大着胆子推了推对方。若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公主是不是在想咱家怎得如此残忍?”

殷和正心乱如麻,一不小心,就把盘旋在嘴边的话抛了出去,然而下一秒他就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怕他承担不起。

“我…”

“你闭嘴!”

方玉瑶唔唔挣扎着,乃至于手脚并用,就是掰不开突然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她简直要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问题,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干脆跟李娇娥一个姓得了!

好在她还是有急智的。方玉瑶扑腾了两秒,就一伸舌头,舔在了殷和掌心。冰凉的触感只有一瞬,刚刚还纹丝不动的手掌直接就消失了。

殷和看着自己的掌心,呆若木鸡。

方玉瑶连喘息都没来得及,就说出了早就打好的底稿:

“人心多险恶,不为刀俎便成鱼肉。便是我自己也背着一身业障,又凭什么觉得你过分残忍?”

“哦?凭什么,方才那小贼喊痛,要不是公主您捂住了耳朵,十分不忍去听。咱家还真就信了。到底是奴才唐突,忘了您金尊玉贵菩萨心肠,最见不得这下贱手段!”

殷和本身就纠结,听方玉瑶说的如此斩钉截铁,直接被激的想什么说什么。方玉瑶见他第一次这般坦诚,心中反而有些惊喜,忙稳定心神,喘了口气淡淡道:

“我没有不忍听,只是停车时掉了耳坠,再重新戴上罢了。

“再说,厂公打的再狠,不都是为玉瑶出气么。就算天下人都觉得您残忍,我也不能。您…”

话说到一半,方玉瑶人傻了。

“…您别哭呀。”

殷和抬手一模,还真在脸上摸到了水渍,当即失语。他僵直着身子,把头扭向车尾,一时分不清这滚烫泪水,究竟源自哪里。

是因为刚才只是一场误会,还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种种委屈,都被那一句就算天下人都如此,我也不能所填平了。

而就在此刻,帘子刷的一下被掀开,露出三礼满是汗珠的大脸。

“干爹,到了。”

刚刚车里动静快把他吓死了,一路快马加鞭得往回赶,可算是没出事!

十五

方玉瑶想*了三礼的心都有。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而且和和气气的跟他说,我有事找厂公谈。

三礼跑去通传的功夫,俭儿一脸担忧的问方玉瑶,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方玉瑶着重强调了为孩童买食,为自己出气等好的方面,令俭儿对殷和大为改观,啧啧称奇。

“那殿下此去找殷厂公,是做什么呢,真的不需要奴婢跟着吗。”

“不必。你等着就是,自今晚起,再无须担心他喜怒无常了。”

谁知许久之后,三礼回来,一脸为难的说殷和不想见她。方玉瑶丝毫不慌:

“那厂公有没有说,如果我一定要见,闯进去都要见的话,不许你们拦我?”

三礼嘴张得老大,点头如捣蒜。在他走出书房的一瞬间,干爹还真把他叫住,额外嘱咐一番。说如果公主无论如何也要来的话,就让她来吧,不许动手阻拦。

干爹啊干爹,你可真是被公主吃的透透的。

方玉瑶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书房的时候,殷和正在那装模作样的研磨。墨条都只剩一个头了,也没见他加水。

“厂公,忙么?”

“咱家忙得很,公主有什么事儿,还请说快些。莫耽误了皇上的要事。”

“哦,我这事说来话长,父皇一向宽宏大度,想来不会怪我。”

殷和手一用劲,把那仅剩墨条掐了个粉碎。

方玉瑶不理会,径自坐在他旁边,道:

“我给厂公讲个儿时趣事吧,很早之前的事了。想来是您不曾知道的。

“小时候有一次,大姐玩雪,往我和五姐棉衣里塞了好多。我得了风寒两个月才能下床。而五姐,她再也起不来了。

“所有人都说,是我们自己贪玩才得病。父皇母后,没人会说大姐一句重话。

“后来,我把一大团毛毛虫绑在树枝上,等大姐贪玩跑来的时候,全砸进了她衣服里。她磕在石头上,满脸的血。至今额头还留了一道疤。

“她滚在地上,一直叫一直叫,但因为是偷跑出来,所以没人发现她。我就在旁边看着,直到她晕倒,两个时辰后才被人发现。

“那时候我想的是,她要是永远倒在这里就好了

“你看,其实我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你会因为这个厌恶我吗?

殷和秒答:

“不可能。”

“我自作主张,让一个女孩一生都带着丑陋的疤痕,这何其残忍。”

“疤痕?让你风寒卧床两月,她死不足惜。”

殷和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

“皇宫里那些欺软怕硬的东西,不为您做主。自己做主,又有何不可。

“他们一个个利欲熏心蛇蝎心肠,只晓得见人下菜碟。你好时百般奉承,不好时的欺辱打骂早都忘了个精光,待你成龙了有本事了,反骂你生性恶毒,呵,一群没心没肺的东西,真当咱家…”

他手指不断地碾磨着那一小撮墨炭粉,越说越激动,近乎咬牙切齿。忽然,殷和戛然而止,喉头滚动了一下,把脸撇到一边,正是长明照不到的地方。低声道:

“…公主,生性仁慈…只是让她摔了一跤,不必自责。”

方玉瑶愣住。

别人欺负她就是死不足惜,自己报复回去就是天经地义。

真好。

尽管她知道,殷和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就算自己*人,也不会多舌。可这样的回复,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甚至于,正是她想说的。

“…是啊。没有谁生来就不是好人,只不过外界逼他压他辱他,他只能自己做主罢了。”

方玉瑶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殷和隐匿在黑暗中的脸。本是想好安慰他的话语,此刻却仿佛是说给自己。

现在已经入夏,她只穿了件袒胸裙,外面随手披了广袖衫。俯在书桌前,透过薄如蝉翼的蚕丝,几乎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温度。

明明在自家书房,殷和却仍裹得严实。不然便是肌肤相亲…方玉瑶思绪乱飞,可她整理不了,此刻也不想整理。她爬起来,换了个姿势。

正坐在了殷和眼前。

眼前忽然变得昏暗,远处,油灯里的火星自顾自的跳跃,却照不到二人分毫。

殷和震惊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儿,忽然怀中一暖,似乎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慌忙拿出来查看,转身的一瞬间,长明灯的光也随之射入,照亮了他的眉眼。

方玉瑶努力遏制住眯眼的本能,这才没错过殷和脸上,冰雪消融的一瞬间。

美人一笑值千金。

此刻殷和怀里的,正是白日里他注视了很久的布偶。胳膊腿有粗有细长短不一,就连五官也糊的很勉强。常是娘子们买回去哄娃娃用。

“哈,公主真是…”

他笑着,不断咬着嘴唇,几次开口,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方玉瑶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想着他和自己的事。

买娃娃的时候就很鬼使神差了,带过来就更离谱了,刚才递出去那简直就是…哎。

可是刚才那些话,养尊处优的姐妹们不懂,淡泊名利的赵嫔不懂,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王锦凌,王锦凌们,就更不会懂了。

她曾觉得痴情难得,可没有一个王锦凌是不痴情的。在殷和身上,无疑有更值得她珍惜,更令她想要占有的东西。

“…公主真是,一向都如此宽和善良。”

“一向。厂公说一向,玉瑶不懂。”

这样的试探,却不知触及了殷和的哪根弦,几乎是一瞬间,他收敛了表情,危襟正坐。恰如方玉瑶刚进来时那般。

只是手里多了只紧紧攥住的丑布娃娃。

“公主不必懂别的。只需知道在此后无论何时,自有咱家为您做主。

夜深了,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三礼,送公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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