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地锅蒸馍

□芭蕉雨声

刚进腊月二十三，我就开始发面蒸馍。锅不大，上下两箅，揭锅也就十来个馍，三十儿前陆陆续续慢慢蒸，蒸够为止。在老家就不一样，烧地锅蒸馍，大瓷盆和面，一次能做半簸箩热蒸馍。

母亲喜欢烧地锅，见我回家，总是望着我的脸问，咱烧地锅吧？母亲一改平日凌厉的模样，神态温柔。我觉着做两碗饭搁不住大动干戈，煤气灶，煤球炉，都比烧地锅便捷，却不好拂了人家的意，诺声连连，中中，烧地锅。

烧地锅母亲是欢喜的，可以哼着小曲去抱柴禾，有时跑到院墙西边，杂木丛里攒着一堆干柴棍。其实烧火材料在母亲眼里不拘形式，我看着没啥可抓挠，母亲会变戏法，会无中生有。麦秸，玉米芯，庄稼秆，破旧家什，一把落叶也是一个新火苗。凡事只要母亲想干，不愁寻不着理由。

我说这是烧火情结，系在心上，挽着疙瘩，旁人解不开，自己也很难挣脱。时不时碰触一下，心动的感觉瞬间袭来，很奇妙的事，每个人都有，只是打结的松紧和形状各异。有机会成全旁人，何乐而不为？我与母亲一起围着锅台转。

我在母亲眼里哪儿都是金贵的，再普通的衣裳也是好的，不能落上火星子，母亲催我远离火口，偶尔锅底迸出一粒，慌忙伸手去拨拉。母亲的慌张很认真，我心疼母亲这认真劲儿。衣裳没那么容易损毁，母亲不知，我知。母亲的在乎会让我心底会涌出一丝类似忧伤的东西，便不由将板凳往后撤撤。但又想让火光冲着自己，好让持续的热力把脸炙得发胀发红，额头都闪着亮，那就不能老老实实做旁观者，趁机在旺盛的火苗上添一根小柴。添得不是时候会遭到母亲嗔骂，我才不管，想添就添，想填就填，譬如柏树枝子，将将燎着，电光火石之间发出急切的碎响，小火鞭燃着了似的。柏香瞬间跳将出来，扑得我一头一脸，太好闻，柏香是天底下最好闻的味儿。

前天见视频里金凤蒸馍用大地锅，是从老家载过去的母亲的地锅。铸铁材质，三角足，鼎似的，上端开口坐锅，三层笼屉。以前地锅都是自己造，名曰盘。盘地锅母亲有独门绝技，就像炸油条，有技术含量的。这两样手工活，母亲常被人请去，挨门挨户进家院上厨房传授技艺。油条有处方，好说，盘锅台秘密却在垒砌过程中的各个步骤里。母亲盘的地锅，火旺，炉膛空间近球形，内容饱满，炉齿疏密得当。炉齿与地面距离合适，进空气不多不少，氧气充足才能燃烧充分。母亲不一定能表达出工作原理，做得很到位。

炉膛内火色赤红，我和母亲就着忽忽跳动的光焰说家常话。有一句是母亲烧火必说的，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母亲不懂老子的大道哲学，却常登到极高处去给老子的神像上香磕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古人拉风箱拉出来的虚与实的智慧，只有与火面对面才颇觉会心。

火焰舔着锅底，窜出锅台，劈柴发出寂寞的低吟。我喜欢这宁静的动态场面。

母亲小时候在山沟里长大，比俺村更深的山窝窝。走姥姥家的路高低不平，一步都有一步的好。母亲梳着整齐的头发，挎着竹篮，说话慢声细语，不发脾气。小孩子最善观色，感知世界太平，便可放肆踢腾，鸟出笼，兽出窝，心都是野的。姥姥家也有大地锅，母亲也是依偎着她的母亲或祖母烧火做饭的。

徒步爬山多年，太行深山林木葱郁，房后山坡储备比俺老家丰富多了，乡人靠山吃山，有真实的依靠。豫晋交界处，石头房子，三角屋顶压小黑瓦片，两层楼，规矩严禁，格整整的四方院落。让我眼馋的是他们门前靠墙摆放的劈柴，横截面朝外，圆形的木色可亲可爱。我深知它蕴藏的能量和希望，与生命同质地的火色，炊烟生发的根。粗糙的木头外皮，我摸着舒服安心，不进院子也明白，门里住着的都是我母亲样的母亲。

父辈对火苗的热情，小辈越来越难以理解，火的热量于他们不只是能做中一锅饭，火焰的颜色、温度和光彩，对心魂是一个慰藉，对精神是一个抚摸，给人神秘的安全感。

天再寒，孩子们是不知道冷的，雪天里的锅台，火光之外天地一白。穿过重重时光回望，小小的我在洁白的中心围着火苗欢喜着跳。

金凤锅底烧柿木劈柴，瓷实耐燃，笼上冒着干净的蒸汽。糖包、豆包、肉包、枣花馍，各色各样。

城里的年味在厨房，老家的年味飘满整个村庄。

2022年1月28日 农历腊月廿六 星期五 阴天 零下3度到3度。今年母亲在城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