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早上七点,刚吃过早饭的杨恩会背起胳膊,缓缓走出自家大门,身后是正在收拾碗筷的儿子杨金彪和准备上班的孙子杨洋。两人都没料到,身患阿兹海默症三年,期间已走失十余次的老爷子会再次不辞而别。而这次全家都没有预期到的出走,以及后续耗时四天三夜的寻找,仅仅是这个四世同堂家庭在长期对抗阿兹海默症苦旅中的缩影之一。
四天三夜后的一个傍晚,在马驹桥一处工地深处的破草丛里,55岁的儿子杨金彪一下车,就看到父亲蜷伏在草丛一角,灰头土脸,满身是泥,像一匹瘦削的老马,鼻子上有一处已经结痂的伤口,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
30岁的孙子杨洋则看到爷爷冲着大家伙儿憨笑,有些惊讶和不知所措,嘴里嗫嚅有词,额上和面部的好几条皱纹仿佛干涸的水沟,弯弯曲曲汇集到鱼尾处,汲取着眼神里最后几丝混浊的光芒。
恰逢降温天,父子两人都想象不出,这几丝残烛般的微光是如何坚持四天三夜的。都说老马识途,但蹒跚在记忆荒原中的杨恩会,不仅很难再找到回家的方向,同时也在平凡趟过了80年的人生路上迷失了。
像一座屏蔽信号的孤岛
杨洋一家住在通州次渠,平时家中来客少,爷爷杨恩会的床就摆在客厅,四世同堂的家庭,客厅是出入最频繁的,杨恩会的起居随时都有人留意。
父亲杨金彪现在睡的比猫还轻,这是三年前才逐渐养成的习惯。虽然住在西侧厢房,但只要客厅里有任何动静,杨金彪都会本能地醒过来,竖起耳朵,一一排除那些“陌生的声音”。
当父亲谈论自己睡眠情况时,恰逢上午十点出头儿。爷爷杨恩会不紧不慢地叠好被褥后,猫在床边的木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但他没留意到,儿子的吐槽对象正是自己:“爷爷昨晚凌晨五点才合眼,客厅的灯一直没关,父亲不知道他在鼓捣什么,也跟着一夜没睡好。”杨洋说。
爷爷杨恩会(后) 父亲杨金彪(前)
“问他在做什么也不说,谁也熬不过他。”杨洋无奈地表示,爷爷的作息最近有些紊乱,白天睡的多,晚上特精神,大家都分析不出背后的原因。
这股精神头令全家都有些陌生,在杨金彪眼中,杨恩会是一个非常平淡的人,独生子的标签在当年本来就是个例,不爱与人交流、疏于家庭责任的杨恩会逐渐成为他口中“自私的人”。杨金彪一直认为,相比父亲沉闷又孤僻的性格,母亲更像一家之主。
“爷爷年轻时是村干部,具体负责什么工作父亲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每年干农活时都很难看到他的身影,甚至家里盖房时都不知所踪。”杨洋曾听过父亲些许抱怨:一切都是他和奶奶亲自上手,爷爷大多不闻不问,以至于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逃避这些事儿。
“没有。”面对采访,杨金彪半开玩笑道:“从来没有父爱如山的感觉。”
最开始是老忘事儿,杨洋回忆,父亲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当儿,嘱咐爷爷去客厅放好餐桌,可当自己端着烫手的盘子小步快跑到客厅时,却发现爷爷傻傻地站在一旁,忘了该做什么。
“怎么不放桌子?”父亲问。
爷爷默不作声,似乎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那是大约三年前,从那天开始,父亲便开始密切关注爷爷的一举一动,但一个人神经的退化比想象中来的要快很多:爷爷原本平淡如水的性格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上,如果没有达到自己预期也会突然翻脸。“他以前可不这样,以前什么事儿都与他无关。”杨金彪说。在杨洋看来,爷爷的沉默寡言也顺势成了一件棘手事儿。
据《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报告2021》最新数据统计显示,目前,中国阿尔茨海默病(英文缩写为“AD”)发病率、患病率及死亡率仍持续增高,AD患者占AD及其他痴呆者的63%~70%。
2019年,我国现存的AD及其他痴呆患病人数为13243950例,AD及其他痴呆的患病率为924.1/10万,患病率、死亡率均略高于全球平均水平。
随着记忆力的快速衰退,杨恩会的大脑宛如一片荒原。除了杨洋和杨金彪外,两个女儿在他眼中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就像再一次选择逃避一般,本就不爱说话和聊天的杨恩会,这下更像是屏蔽了所有人信号的孤岛。
“您是怎么一个人走那么远的?”“您是不是有什么委屈才变成这样的?”“您不睡觉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杨洋明明感觉这些问题像石子一样一个个投入爷爷的内心里,却始终没有溅起半点水花儿。
“有时候你冲他发火也得不到任何反馈。”父亲杨金彪说:“都能把你气笑喽!”
那次寿衣都买好了
55岁的杨金彪看起来精气神很足,之所以现在能平静讲述,是因为此前早就有过照顾老年痴呆病人的经历:“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均是阿兹海默症患者,而且由于爷爷疏于家庭,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日常起居几乎全由父亲照料。两位老人都是父亲送走的。”杨洋说。
当看到父亲出现和爷爷奶奶症状相同的失忆行为时,杨金彪意识到,这个病症终究还是再次找上门了。“父亲想起当确诊后,一位医生朋友的话:老年痴呆这病,基本没得治,而且遗传几率很大,不过可以通过吃药预防。”杨洋说,最早父亲还跟爷爷开玩笑,既然这病会遗传,那岂不是可以先吃点药预防预防?突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杨金彪印象深刻:“他一口拒绝了,愣是不吃。”
那会儿,杨金彪一定想不到自己给父亲选寿衣时的情景。
“你想想,别说四天三夜了,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开始心慌了!”杨洋说,那天早上早饭刚过,天气不冷不热,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出门的出门,丝毫没有留意到杨恩会是什么时候从那个上了两道锁的大门缝中溜走的。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察觉到爷爷不在屋中时,杨洋以为他去村口上公厕了。杨恩会患病之后依然喜欢在村中溜达,如果出于安全考虑一直关在家里,于情于理都不得体,街坊邻居也大多知道情况,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大家都会帮忙留点心,兴许是和街坊们聊上了?
可到了午后仍见不着人,杨洋和父亲开始四处询问。天摸黑时,两人报案,但民警表示走失时间尚不满24小时。翌日上午成功立案,家中亲戚和父亲的一些朋友也加入搜寻队伍,全家人倾巢出动。担心开车会遗漏一些地方,杨洋骑着自行车到处找。
这不是杨恩会第一次走失,此前虽然数次离家,但要么当天自己回来,要么被好心人及时发现报案。杨洋想起爷爷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次杨恩会骑着电三轮车在高速上逆行,如果迎面而来的不是一位车速较慢的女司机,很有可能是场噩耗。”还有一次也是急了大半天没找着,结果凌晨一点开车到永乐店一村委会时,爷爷却跟没事儿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冲自己和父亲憨笑。”
“父亲至今也想不明白,他和爷爷的性情为什么截然相反,年轻时家里家外的事情奶奶操心最多,后来轮到父亲当家,方方面面都要盘算着过日子。奶奶体弱多病,爷爷不但没能分担一些压力,竟也走到了这步境地。”杨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