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传统红学的说法,《红楼梦》的作者是曹寅之孙曹雪芹,且具有自传的性质,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族抬高为高贵显赫的国公贾府呢?这是考据派无法自证的问题。
考据派直接把贾府和曹寅家族挂起钩来,虽然在《红楼梦》文本中也隐约有所依据,比如关于接待康熙南巡,关于曹頫转移财产等;胡适还把荣宁两家和曹寅家族世代做了比较;但这些都不足以把贾府直接等同于曹寅家族,实际上两家地位差别很大。
《红楼梦》文本里描写的贾府是一户什么人家呢?那是一户显赫的世袭公侯官僚大家族。贾氏荣宁二府的祖上都是封为公爵的大功臣,据焦大说来,好像是打过仗的,估计是跟随帝王老子开国平叛拓疆了的将军吧。其后代都世袭了官职,三代宝玉还能不能袭下去似乎有点问题,因为还要逼他读书考公务员。但是孙女儿元春又被选入宫中做了皇妃,这个家族就成了皇亲国戚,一下子又把地位抬高了不少,于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
那么,曹曹寅家族又是一户怎样的人家呢?曹家和《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家比较起来,那就显然没有那么高贵了。曹雪芹的高祖曹世选、曹振彥虽然也在投降清军后跟随多尔衮打过仗,但都没有立过战功。曹振彥只担任过牛录章京的小军官,也就是侍卫保镖。他后来考公务员录取为贡士,历任山西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两浙盐运使。到了曹玺,却依然只是皇室的家奴包衣,由王府护卫升了个内廷二等侍卫。好在曹玺把老婆也搭上去,让他的妻子孙氏当了康熙的保姆。因此曹家成为皇家最忠实的奴才,所以康熙皇帝给曹玺和他的儿子、也就是曹寅一个美差。
这美差是什么,就是出任江宁织造。这江宁织造是干什么的呢?它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署衙门,只是专掌丝织品织造事宜,以供皇室消费,并兼管机户、征收机税等事务,也就是主管垄断行业和贡品生产的企事业单位,顺便还暗中充当朝廷的耳目。这样的单位高管明代是由太监担任的,清朝改为任命织造监督,就让家奴包衣曹寅任江宁织造监督。《清史稿.文苑传二.曹寅》载“累官通政使”,级别并不高。
《红楼梦》中描写的贾府是何等门第,那可是公侯豪门,皇亲国戚!当年的宁国公荣国公就和皇室亲王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开国元勋。即便是后来贾赦世袭的一等将军,贾珍世袭的三品将军,那也相当于王府侯门。更何况元春做了皇帝的妃子,更是和皇帝直接挂钩了。这个家族在京城是极为显赫的,他们的府邸就和紫禁城一样,坐落在一条东西向大街的北面,后面还有一座仿佛皇家园林的大观园!要知道,曹寅的家族虽属富贵,却只不过是江陵织造府,他祖上也只不过是皇室奴仆包衣,曹雪芹有必要假托如此高贵显赫的门第来说自己的家事吗?
当然,按照一些小说家言,小说嘛,越是编造得华贵越好看。然而,曹雪芹却不是这样的小说家,他是一个“写实”的作家。按照曹雪芹的亲身经历,他要用写实的方法去描写这样高贵的贾府生活也是不可能的。
作为曹寅之孙的曹雪芹出生的江陵制造府虽说也很富贵,也曾接待过南巡的康熙,但同贾府比较起来,级别就低了很多。元帅将军府的排场,贵妃省亲的讲究,高层宫廷的交往,他是没有亲历过的。
尤为重要的是,要写一个如此显赫天下、如此直接牵连皇帝和朝廷的家族,而且要揭露其丑恶,是要担很大的政治风险的,这在文字狱极为残酷的乾隆时代尤其如此。而《红楼梦》开篇就标明真名实姓“曹雪芹”,说他“批阅十载”,这就很容易招致罪责。
诚然,《红楼梦》中用了许多手段将真事隐去。首先是模糊其朝代,清朝绝对没有封汉人做国公的事,更不用说两兄弟都受封的,小说中的男人们头上也绝对没有辫子。贾府的设施也是南北合璧,府邸是北方院落,大观园却分明是江南园林,生活起居也时有南方痕迹。小说中还大量使用谐音会意的名称词语,一再声明是“假语村言”。但小说家的这些手段,其实是难以逃避所谓“影射”嫌疑的。曹雪芹敢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这只能说明作为《红楼梦》编撰者的曹雪芹,绝不可能是曹寅之孙和他家族的人,
真实的曹雪芹之所以把贾府的规格写得这么高,一方面要熟悉王公贵族的家庭,或者本身就非同小可,或者是他们的熟人至交。更重要的,是同这位作家的思想境界和他创作这部小说的立意相关的。
也就是说,这位曹雪芹平生的经历,已经使他从家族兴衰和个人遭遇中对世态炎凉、对整个社会有所认识,他要写的不仅是家族和个人遭遇的“辛酸泪”,更包含对整个社会的品味。曹雪芹的这种思想认识,是可以从小说中大量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也就是封建正统观念对立的言辞中体认出来的。而要写出对整个封建社会的品味,就不能不写贾府这样典型的封建权贵大家族。
可以说,那时曹雪芹就已经看透了,整个封建王朝就是以皇室为主的封建大家族所掌控的,他们的贪婪腐败和荒淫无耻决定着整个社会邪恶、世态炎凉、人生命运、朝代毁亡。所以曹雪芹要写贾府。他立足贾府,同时还交代“四大家族”、甄府、还有北静王等。曹雪芹在表现四大家族权势财富的“护官符”中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就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立意。贾府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更具有艺术真实,更能反映封建社会走向衰亡的必然性,从而也更能体现自己家族和个人悲剧命运的根源。
正因为曹雪芹描写了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的贾府,才使这部小说超群脱俗。它不仅大大提高了作品的思想高度、把个人际遇变成了社会历史宏大叙事,而且从艺术的角度看,也使得整个作品风格显得比较高贵典雅、趣旨不俗,这都显示出一个伟大作家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情趣。
由此看来,这样的曹雪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什么高人,还真应该成为几百年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