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时间里,陶渊明连续生了五个儿子,“无后为急”倒是免了,但对儿子们的热望变成了失望。他那五个儿子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笨。
——戴建业《我的个天》
中国古代大诗人中,没有一个不经受磨难的。不是陷入穷困,便是遭受迫害,抑或子弟都不成材,甚至濒临死亡边缘。但他们大多能笑对人生一切灾难,不以得失而动心,不因寿夭而忧喜。
先来看看陶渊明。
陶渊明画像
陶渊明自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儒家思想的熏陶使他很早就养成了入世情怀,他不仅有“猛志逸四海”的豪情(《杂诗十二首》之五),也有过“大济于苍生”的壮志(《感士不遇赋》),更有“慷慨绸缪”的雄心(《杂诗十二首》之十)。
可是,他的气质个性与他的斗志雄心相反,他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把自己出仕说成“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当然,要满足“性本爱丘山”的“宿好”,他无疑必须付出生活的代价。
你看陶渊明刚辞彭泽县令时“载欣载奔”的冲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归去来兮辞》),他高兴得快要“飘”起来了,这时完全陶醉在“复得返自然”的兴奋中。但很快他就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大家知道他种田的水平很糟,即使“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还是种成“草盛豆苗稀”。
为了活命,不得不挨家乞讨,归田不到三年,旧宅就遇火。“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原先“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都化为灰烬。果腹家无余粮,蔽身上无片瓦,人生差不多被逼入了绝境,再加上那几个宝贝儿子都和书有深仇大恨。
用今天的话来说,既没有谷子,也没有房子,又没有票子,还外加几个傻儿子,想想陶渊明过的是什么日子?
「 借种豆自嘲 」
超越了功名之累,还得面对贫富难题。《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更何况陶渊明“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
如果待在彭泽县令的位置,不只一家衣食无忧,而且“公田之利,足以为酒”,但违背自己的良心,扭曲自己的本性,比起饥寒更为痛苦难熬,所以他宁可“养真衡茅下”,果断地“守拙归园田”。归田后他体认到勤劳耕种是人生本分:“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可是,他种田的技术真不敢恭维,哪怕他再辛苦劳累,也不能使一家免于饥寒。我们来看看他《归园田居五首》之三是如何一本正经解嘲的——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种豆南山下”五字,古人所谓“郑重其言”,也就是诗人非常郑重其事地告诉读者,我在庐山脚下种豆了!我们大家以为他的豆种得蛮好,不料他突然来一句“草盛豆苗稀”,原来他的豆苗地里,豆苗稀稀拉拉没有几棵,野草反倒比豆苗长得更为茂盛。
前句如此庄重宣告,后句豆苗却如此糟糕,读后让人不禁哑然失笑,觉得比“大山临盆”更为滑稽。从章法技巧上说,古人把这称为“跌宕”,西方新批评派把这种手法称为“打破读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