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最爱吃我打的糊饼。一到节假日,她会提前买好韭菜,择好。笑着对我说,您受受累,给我们打顿糊饼吃。我说,瞧您客气的,还和我您您的。您想吃,只要言语一声,咱立马能吃上。老太太说,姑老爷您是贵客。您休息一天,还得麻烦您。我说,您才是活神仙呢。节假日该您休息,我伺候您。
说着笑着,糊饼一张张出锅上桌。老太太吃得津津有味,非常享受。
我老娘吃过我打的糊饼吗?不记得了。老娘“自己会做”!——我孩子小,工作忙,一周休息一天,去老宅看老娘一次,路程不近,觉得挺吃力的。有一次听老娘偶然说起,隐约记得她脸上的笑:“礼拜天早上,会去胡同口走走,兴许能看见你们带孩子来,街上人来人往的,你们不来了,就当遛弯儿了……”
人生中许多时候是非常无奈的。有些道理也不是当时能够明白;即便明白了,又能如何呢?工作繁忙,分身无术,你无可奈何;事不遂愿,遇人不淑,你无可奈何;天降祸端,生离死别,你无可奈何……

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次相聚,他对我说,相信吗?你我俩人住同一个城市,还是一个城区,居然十一年没见面联系。我说,“是啊!十一年。要劲儿的十一年!”那会儿,我体重只有六十公斤。我的身高是一米七八。
我由青涩懵懂到叛逆空茫,由孤独挣扎迷失的苦逼到碌碌无为俗务缠身的庸人,完成蜕变。苍生滚滚,我在其中。与同龄人一样开始扮演众多角色:儿子、姑爷、丈夫、父亲。上下班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风尘仆仆,我的车筐里总是装得很满,蔬菜、馒头,烙饼……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小竹椅,接送女儿上幼儿园。
熙熙攘攘的街上,循着灯柱的光可以看到浓浓的烟雾,很蓝,虚无缥缈,浮尘飞舞。我在等红灯,车流汹涌,喇叭刺耳。身后梳着两只羊角辫儿的小女儿,小嘴儿里正念念有词,“6…7…8…”我回头问:“宝贝儿,干什么呢?”她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数高跟鞋呐”。我才注意到身边有不少穿高跟鞋的女人飘然而过。喜欢高跟鞋的女儿其实与高跟鞋没什么缘分,她后来出落成一米七一的个头。

每天过得都很忙乱,容不得人去品味,咂摸,时光便匆匆而去。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又是今天的复制。突然,平淡的日子开始注入了悲伤。有天早上,我正在洗漱,准备上班。电话响,是小弟。最意想不到的消息——老娘意外辞世。拿着电话机的手停在空中,时间停滞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都饱受煎熬,无法释怀。我这个长子,忽略了生我养我的老娘。可怜她,多病,四十五岁就守寡。虽然身边有我弟弟妹妹相伴。可不一样。尽孝无法替代。我一直在自责,我若多关心关心她,她不会刚六十岁就死吧?可我,似乎“无我”状态。
所幸岳母在我身边。无论老娘在世时,还是之后的后事料理,岳母都伸出援手,给我支持。大弟的孩子还没出生,老太太已抽空准备好孩子穿的小毛衫了。小弟妹没工作。老太太敦促我们帮忙去找。
“没什么,替*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想不光指青年男女的陌路相识吧。全世界有七十亿人口,两个从不相识的家庭能建立那么深的姻亲,谁能说清其中的渊源呢?老太太常对我说:“你就是我儿子。就短生你。”
岳母老了。我女儿上大学后,老太太说完成任务了。该回家住了。舍不得老太太走,可谁也拗不过她。没几年,老太太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一天比一天糊涂起来。我和媳妇一商量,又给老太太接回来了。尽管老太太开始不认识人了,可潜意识里还是惦记着她疼爱的人,时不时地就会喊某个儿子或曾经看护过的孙女、外孙女的小名。

一个多么好强,能了事的人啊!而今丧失了记忆,生活无法自理。令人嗟叹!
感恩当报,孝不容缓。何谓孝?顺者为孝。既然老太太爱吃糊饼。那就多吃几回吧。备好韭菜馅问老太太,您是吃馅饼还是吃糊饼?没剩几颗牙的老太太想都没想就说:“糊饼,就爱吃糊饼。”
“那您嚼得动?”
“别看老太太牙不灵,照吃不误。”
“得,瞧好吧您呐。”
糊饼做完,端上桌。看着老太太吃,享受着回报的快乐。老太太吃了多半张,边吃边说香。
我逗老太太:“谁打的糊饼?”
失忆的老太太说:“不是你吗。”
“我是谁?”
“你是我孙子。”
得,连辈份儿都给降了。孙子就孙子。没辙!
“我姓什么?”
“我认得你,你还姓你那姓。”
嘿!老太太答得多巧妙。能当外交部发言人了。
常听人讲:“人人双层父母。”孝敬岳母,如同孝敬老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