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刘以鬯《对倒》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想象一个人在梦中掉进记忆的密林,烟云弥漫,树影憧憧,不见故人的身影,只有头顶萦绕不止、忽远忽近的声音的游魂,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写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禅宗说的,也是空。王家卫拍《繁花》,故事快结束的时候,影像寂灭,字幕浮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金宇澄在书里写到的:“男女之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这是爱的困局。
王家卫擅长拍空门,空门是错过,小行星偏离轨道,滑落天际,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爱而不得。他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围绕一个主题: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具体一点,就是感情的错位、拒绝与被拒绝。”侯孝贤也说,一个导演事实上一生只能拍“一部电影”。艺术家的母题,往往来自执念,执念源于隐秘的创伤,创伤会开出苦涩的花,王家卫的这朵哀婉之花在坊间亦有记载,传闻他大学毕业后,曾遭遇一场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恋爱,一种无疾而终的彷徨感,日后始终笼罩着他,成为一根如鲠在喉的刺。
然而,习惯让男女主人公擦肩而过的他,却在去年《繁花》周年纪念的番外片里,以《花样年华》2000年的上海首映为契机,给阿宝和汪小姐创造了重逢的机会。“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导演擅长躲在摄影机背后,拈花微笑,一如他长年躲在黑色墨镜背后,看人物在戏里戏外来回穿梭。怀旧的影像如一面镜子,照见了命运的无常,它让人与人的相遇、冥冥中的似曾相识,始终如水中月、镜中花,隔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缱绻,只为了向对方说出《一代宗师》里的那句台词: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花样年华》25周年导演特别版海报
双城:从《繁花》到《花样年华》
如果套用一个典型的王家卫句式来描述,阿宝和汪小姐的重逢是这样的:
2000年12月31日晚上8点零5分,我和她出现在了《花样年华》大光明影院的首映式上,座位前后只隔两排,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距离只有0.01公分,98分钟后,我又一次爱上了她。
这是2024年末上线的《繁花·好久不见》短片里的场景。大光明影院影影绰绰,阿宝和汪小姐错落而坐,借着银幕闪烁的微光,一次又一次地探身、回望,确认彼此。坠入爱河的人,偷偷将对方视为精神的乡愁,越是情到深处越是近乡情怯,“怯”,有时竟是爱的症候。前方大银幕里,张曼玉正用粤语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声音婉转,像来自过去的预言,《花样年华》里的香港,和《繁花》里的上海,作为很长一段时间文化符号意义上互为镜像的双城,终于在时空的交叠中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