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者忆》,作者:杨苡,版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那个与她一并挥舞着甘蔗,在夜路上大胆行进的“小树叶”王树藏,则“两眼直直地看着,一点不认人, 两条腿不住地抬起来划弧线,被子在一边”,她已经全然认不出昔日的好友了,当杨苡看着她时,“她嗥叫,发出的声音真的像狼嗥”。当派来的工作人员站在床头宣布平反决定的消息时,这个一直痴呆卧床的女人,忽然说了四个字“早就该了!”说完便咽了气。
那个在夜路上紧紧挽着自己,能够听到彼此心跳的萧珊,却成了照片上一具直直躺在停尸床上的遗体,“你黑黑的头发全部梳向头顶,拢在一起,铺平在停尸床的上端,仿佛也是水淋淋的。你的表情却是陷在恬静的睡眠之中,全然不顾那站在你身旁,穿着不平整的白衬衫,你那满面哀戚的‘巴先生’!”
在多年后梦中,她如此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好友,却没有见到,她喊着她的名字,却只有一个“被白帽和大口罩遮得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的白衣人”走过来,不声不响地打开一扇房门,低声告诉她说:
“她在这里!”
而那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的一堆骨灰,“很大很大的一堆”。那个白衣人递给她一把大铲,对她说:“随便铲吧,谁能分清都是谁的!那些年你们这种人死得太多了!”杨苡在惊恐中醒来,周遭是一片漆黑——“为了这残酷的梦,我流下了眼泪,为了所有的默默消逝的故人!”
岁月就这样滑过去了,“像是从手指缝流出的一汪水,想抓也抓不住!我们被迫放走了那喜欢做梦的绿色年华,也诅咒过、咬牙切齿地诅咒过那一次又一次,使人疲惫不堪的鬼子滥炸的日子,又捱过了终日盼望‘天亮’的黑暗岁月,跟着又在……中耗尽了我们金色的哀乐中年,我们原本在事业上可以丰收的收获季节到来后却颗粒无收!我们幻想过,迷信过,也失望过、幻灭过”,如今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再也不可能“跌倒了,在原地爬起来”,因为跌倒后,真的可能就是躺在原地的长眠。
“那种失去亲人的刻骨铭心的痛楚,那一阵阵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无奈,那些思念、牵挂、遗憾和惶惑,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流下的眼泪……都随风而逝!”
无论是岁月,还是生命,终将随风而逝。人生行进得越久,就越像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告别仪式,身边的人不间断地向自己告别,前往此生之外的别一个世界,当那个世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时,告别仪式上的主角,也便成了自己。那便是,死亡。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作者:杨苡 口述 余斌 撰写,版本:译林出版社,2023年1月。
死亡会夺取一切,但惟一不会夺取的,就是梦。因为至少在梦中,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戛然而止,也至少在梦中,生人与死者还可以擦肩而过,还可以握手寒暄,只是分不清梦里的他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只是自己内心的造相——但唯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梦中浸透的那份情感,无论是思念,是追悔,是悲伤,还是欢欣,那是等待许久的希望。
希望,本就无所谓真实或虚空。但支撑着这希望穿过一个世纪的岁月,继续等待的下去的力量,是爱。因为没有爱,离别的眼泪中就只有失去所有的创痛,却没有等待重逢的希望;因为没有爱,苦难的种子就只会生长出麻木与仇恨,而不会长出坚忍与刚强。就像杨苡经常引用的那段《哥林多书》中的箴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杨苡先生的女儿赵蘅女士画的母亲正在伏案写作回忆的背影。
撰文/李阳
编辑/张进 刘亚光
校对/薛京宁